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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雁门关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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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光大师缓缓转过头去,凝视著乔峰,说道:“乔帮主,倘若是你得知了这项讯息,那便如何?” 乔峰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道:“智光大师,我乔某见识浅陋,才德不足以服众,致令帮中兄弟见疑,说来好生惭愧。但乔某纵然无能,却也是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若得知了这项讯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赴援。”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听了,尽皆动容,均想:“男儿汉大丈夫固当如此。” 智光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咱们前赴雁门关外伏击辽人之举,乔帮主看来是没有错?” 乔峰心下渐渐有气:“你将我当作什么人?这般对话,显是将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间并不发作。说道:“前辈说的英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共赴义举,手刃胡虏。”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脸上神气大是异样,缓缓说道:“咱们得知了讯息之后,一面派人赴少林寺报信,大伙儿分成数起,赶向雁门关外邀击胡虏。我和这位仁兄……”说著向赵钱孙指了指,又道:“都是在前一批,咱们这批一共是二十一人,带头的大哥武功超绝,那是不用说了,此外丐帮汪帮主、万胜刀王香林王老英雄、地绝剑黄山观云道长,都是当时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时老衲尚未出家,混迹于群雄之间,其实是十二分的配不上,只不过爱国杀敌,不敢后人,有一分力气,就出一分力罢了。这位仁兄,当时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 赵钱孙道:“不错,那时你的武功和我相差很大,至少差上这么一大截。”说著伸出双手,竖起手掌比了一此,两掌间相距尺许。他随即觉得相距之数尚不止此,于是将两掌又向外分开,使掌心间相距到尺半的模样。 智光续道:“过得雁门关时,已将近黄昏,咱们行出离关十余里,一路小心戒备,眼见天色一阵阵的黑将下来,突然之间,西北角上传来一片马匹奔跑之声,听声音至少也有十来骑,奔跑的气势极是壮盛,带头的大哥高举右手,大伙儿便停了下来。各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沉重,没一人说一句话。欢喜的是,来报的消息果然不假,幸好咱们毫不耽搁的赶到,终于能及时拦到。但人人均知来袭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厉害之辈,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术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衅,自然人人是契丹国千中挑、万中选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来败的多而胜的少,今日之战是否能够得胜,实是难说之极。 “领头的大哥手势一挥,咱们二十一人便分别在山道两旁的大石后面伏了下来。这山谷左侧是一个乱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将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接著听得有七八人大声唱歌,唱的正是辽歌,歌声曼长,豪壮粗野,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右手紧紧握住了刀柄,掌心中都是汗水,伸掌在膝头的裤子上擦干了汗,不久又已湿了。带头的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气,伸手在我肩头轻拍两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虚劈一招,作个杀尽胡虏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一笑,心下便定得多。 “辽人当先的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从大石后面望将出去,只见这些契丹武土身上都披重裘,有的手中拿著长矛,有的提著弯刀,有的则是弯弓搭箭,更有人肩头停著一头头巨大的猎鹰,高歌而来,全没理会前面有敌人隐伏。片刻之间,我已见到了先头几个契丹武士的面貌,个个是短发浓髯,神情极是凶悍。眼见他们越奔越近,我一颗心也是越跳越加厉害,竟似要从口里跳将出来一般。” 众人听智光说到这里,虽然明知那是三十年前之事,却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智光向乔峰道:“乔帮主,此事成败,关连到大宋国运,中土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安危,而咱们却又确无制胜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过是敌在明处而我在暗里,你想咱们该当如何才是?” 乔峰道:“自来兵不厌诈。这等两国交兵,不能讲什么江湖道义、武林规矩,辽狗杀戮我大宋父老兄弟姊妹之时,又何尝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见,当用暗器。暗器之上,须喂剧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正是。乔帮主之见,恰与咱们当时所想的一模一样。带头的大哥眼见辽狗驰近,一声长啸,大石后面的暗器便纷纷发射出去,钢镖、袖箭、飞刀、铁锥……每一件暗器上都是喂了毒的。只听得啊、啊的几声呼叫,众辽狗乱成一团,一大半都摔下马来。”群丐之中,登时有人拍手喝彩,欢呼起来。 智光续道:“这时我已数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八骑,咱们用暗器料理了十一人,余下的只不过七人。咱们一拥而上,刀剑齐施,片刻之间,将这七人全数杀了,竟没一个活口逃走。” 丐帮中又有人欢呼,但乔峰、段誉等人却想:“你说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选、万中挑的头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济,片刻便都给杀了?” 只听智光叹了口气,道:“咱们一举而将一十八名契丹武士尽数歼灭,虽是欢喜,可也大起疑心,觉得这些契丹太也脓包,人人不堪一击,绝非一流好手。难道听得的讯息,竟是不确么?—又难道辽人故意安排这诱敌之计,教咱们上当?没商量得几句,只听得马蹄声响,西北角上又有两骑马驰来。 “这一次咱们也不再隐伏,迳自迎了上去。只见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饰也比适才那一十八名武士华贵得多。那女的是个少妇,手中抱著一个婴儿,两人并辔而来,神态极是亲昵,显是一对少年夫妻。这两名契丹男女一见到咱们,险上微现诧异之色,但不久便见到那一十八名武士死在地上,那男子立时神色十分凶猛,向咱们大声喝问起来,叽哩咕噜的契丹话说了一大串,也不知说些什么。山西大同府的铁塔方大雄举起一条熟铜棍,喝道:‘兀那辽狗,纳下命来!’一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过去。咱们带头的大哥心下有疑,喝道:‘方兄弟,休得鲁莽,别伤了他性命,抓住他查问个清楚。’“带头大哥这句话尚未说完,那辽人右臂一伸,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熟铜棍,向外一搭一拗,喀的一声轻响,方大雄右臂臼骨已断。他提起铜棍,从半空中击将下来,咱们大声呼喊,上前抢救不及,当下便有七八人向他发射暗器。那辽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七八枚暗器尽数掠在一旁。眼见方大雄性命无幸,不料他熟铜棍一挑,将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来,连人带棍,一起摔在道旁,叽哩咕噜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这人露了这一手功夫,咱们人人震惊,均觉此人武功之高,在中土实是罕见罕闻,显然先前所传的讯息非假,只怕以后续来的好手越来越强,咱们以众欺寡,杀得一个是一个,当下六七人一拥而上,向他攻了过去。另外四五人则向那少妇攻去。 “不料那少妇却是全然不会武功的,有人一剑削去,便削去了她一条手臂,她怀抱著的婴儿便跌下地来,跟著另一人一刀横砍,斩去了她半边脑袋,那辽人武功虽强,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剑齐施的缠住了,如何分得出手来相救他的妻儿?起初他连接数招,只是用奇异手法夺去咱们兄弟的兵刃,并不伤人,待见妻子一死,眼睛登时红了,脸上神色可怖之极。那时候我一见到他的目光,便不由得心惊胆战,不敢上前。” 赵钱孙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来他除了对谭婆讲话之外,说话的语调之中,总是带著几分讥嘲和漫不在乎,但这两句话,却是深含沉痛和歉疚之意。 智光道:“那一场恶战,已过去了三十余年,但这三十多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几百次的在梦中重历其境。当时恶斗的种种情景,无一不是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那辽人双臂斜兜,不知用什么擒拿手法,便夺到了咱们两位兄弟的兵刃,跟著一刺一劈,当场杀了二人。他有时从马背上飞纵而下,有时又跃回马背,兔起鹘落,行如鬼魅。不错,他真如是个魔鬼化身,东边一冲,杀了一人,西面这么一转,又杀了一人。只不到一顿饭时分,咱们二十一人之中,倒有九人已丧在他的手下。 “这一来大伙儿都红了眼睛,带头的大哥、汪帮主等个个舍命上前,跟他缠斗。殊不知他的武功实在太过奇特,一招一式,总是从决计料想不到的方位袭来,雁门关外朔风呼号之中,夹杂著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头颅四肢、鲜血兵刃,在空中乱飞乱掷,那时候本领再强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谁也无法去救助旁人。 “我见到这等情势,心下实是吓得厉害,然而见众兄弟一个个惨死,不由得热血沸腾,鼓起勇气,骑马向他直冲过去。我双手举起大刀,向他头上一劈而下,自己知道这一劈若是不中,我的性命也便交给他了。眼见大刀的刃口离他头顶已不过尺许,突见那辽人手中抓了一人,将他的脑袋凑到我的刀下。我一瞥之下,见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惊,这一刀劈实,岂不是送了他性命?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将大刀向里一带,喀的一声,劈在我的坐骑头上,那马一声哀嘶,跳了起来。便在此时,那辽人的一掌也已击到。幸好我的坐骑不迟不早,刚在这时候跳起,挡住了他这一掌,否则我筋骨齐断,哪里还有命在? “他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浑,将我击得连人带马,向后仰跌而出,我更是身子飞了起来,落在一株大树树顶,架在半空。那时我已惊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从半空中望将下来,但见围在那辽人身周的兄弟越来越少,只剩下了五六人。眼看见这位仁兄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赵钱孙道:“这种丑事虽是说来有愧,却也不必相瞒,我不是受了伤,乃是吓得晕了过去。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的两条腿往两边一撕,将他身子撕成了两片,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我突觉自己的心不不跳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不错,我是个胆小鬼,见到别人杀人,竟会吓得晕了过去。” 智光道:“见了那辽人犹如魔鬼般的杀害众兄弟,若说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谈。我瞧见一勾冷月在山顶上斜斜挂著,就像是现在这么样。” 他说到这里,向山顶上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时和那辽人缠斗的,只剩下四个人了。带头的大哥自知无幸,终于会死在他的手下,连声喝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辽人并不答话,转手两个回合,再杀二人,忽起一足,将江帮主背心上的穴道踢中,跟著左足鸳鸯连环,又踢中了带头大哥胁下的穴道。点穴、打穴、撞穴、拂穴各种功夫,我都见过,但这人竟以足尖踢人穴道,认穴之准、脚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临头,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几乎脱口便要喝出彩来。 “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著她大哭起来,哭得凄切之极,我听了这哭声,心下竟是忍不住的难过,觉得这恶兽一般、魔鬼一样的辽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并不比咱们汉人来得浅显。” 赵钱孙道:“野兽的亲子夫妇之情,未必就不及人类,辽人也是人,为什么就不及汉人了?” 群丐中有几人叫了起来:“辽狗凶残暴虐,比毒蛇猛兽,尚有不如,和我汉人大不相同。” 赵钱孙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智光续道:“那辽人哭了一会,又抱起他儿子的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母亲怀中,走到带头大哥的身前,大声喝骂。带头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视,只是苦于被点了穴道,说不出半句话来。那辽人突然间仰天长啸,伸出手指,在山峰的石壁上写起字来,其时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远,自是瞧不见他写些什么。” 赵钱孙道:“他写的是契丹文字,你便是瞧见了,也不识得。”智光道:“不错,我便是瞧见了,也不识得。他写了一会,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走到崖边,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这一著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本来想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在辽国必定身居高位,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领,也必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咱们的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将余人杀得一干二净,可论是大获全胜,想必就此乘胜而进,殊不知他竟会跳崖自尽。 “我先前来到这谷边之时,曾向下张望,只见云锁雾封,深不见底。这一跳将下去,他武功虽高,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会有命在?我一惊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哪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间‘哇哇’两声婴儿的啼哭,从这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著黑越越一件物品,从谷中飞上,啪的一声轻响,正好跌在汪帮主的身上。我听得婴儿啼哭之声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那个婴儿。这时我恐怖之心已去,从树上纵下,奔到汪帮主身前去看时,只见那契丹婴儿横卧在他腹上,兀自啼哭。我想了一想,这才明白。 “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她儿子摔在地下,只是闭住了气,其实未死。那辽人哀痛之余,一摸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于是抱了两具尸体投崖自尽,那婴儿一经震荡,醒了过来,登时啼哭出声。 “那辽人的身手也真了得,不愿儿子随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于是将婴儿抛了上来,记忆方位距离,恰恰将婴儿投在汪帮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伤。他身在半空,方始发觉儿子未死,立时还掷,心思固是转得极快,而使力之准,更是不差毫厘。这样的武功,实是令人思之生畏。 “我眼看众兄弟惨死,哀痛之下,提起那个契丹婴儿,便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摔死了他。正要脱手掷出,只听得他又大声哭了一声,我向他的脸瞧了一瞧,只见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两只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著。我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死了他,那便万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爱的脸庞,说什么也下不了这毒手。我心中说道:‘欺悔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算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群丐中忽有人说道:“智光大师,辽狗杀我汉人同胞,不计其数。我亲眼见到辽狗手持长矛,将我汉人的婴儿活生生的挑在矛头,骑马游街、耀武扬威。他们杀得,咱们为什么杀不得?” 智光大师叹道:“话是不错,但常言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一日我见到这许多人惨死,实在是不能再向这婴儿下手。你们说我做错了事也好、说我胆怯也好,我终究是将这婴儿留了下来。我终不能杀这婴儿,便设法去解带头大哥和汪帮主的穴道。一来是我本事太过低微,同时那辽人的踢穴功又太特异,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宫过血、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么手法都用遍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始终不能动弹,也不能张口说话。” 智光续道:“我无法可施,生怕辽人后援再到,于是牵过三匹马来,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扶上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婴儿,牵了两匹马,连夜回到雁门关中,找寻跌打伤科医生疗治解穴,却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间,满得十二个时辰,两位的穴道自行解了。 “带头的大哥和汪帮主心中只是记挂著辽国武士袭击少林寺之事,穴道一开,立即又赶出雁门关察看。但见遍地的血肉尸骸,仍和昨日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我探头到乱石谷上向下张望,始终瞧不见甚么端倪。当下咱三人将殉难的众兄弟的尸骸埋葬,查点人数时,却见只有一十七具。本来殉难的共有一十八人,怎么会少了一具呢?”他说到此处,眼光向赵钱孙望去。 赵钱孙苦笑道:“其中—具尸骸活了下来,自行走了,至今行尸走肉,那便是我这‘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智光道:“但那时咱三人也不以为意,心想混战之中,这位仁兄掉入了乱石谷内,那也甚是平常。 “咱们埋葬了殉难的诸兄弟后,余愤未泄,将一众辽人的尸体,提起来都投入了乱石谷中。 “带头的大哥忽向汪帮主道:‘剑髯,那辽人若要杀了咱二人,当真是易如反掌,何以他只踢了咱们的穴道,留下了咱二人的性命?’“汪帮主道:‘这件事我也是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领头的人物,杀了他妻子爱儿,按理说他须得将咱们赶尽杀绝才是。’“三个人商量不出一个结果,带头大哥道:‘他写在石壁上的文字,或许含有什么深意。’苦于咱三人都不识契丹文字,带头大哥舀了些溪水来化开了地下的凝血,涂在石壁之上,然后撕下白袍衣襟,将石壁的字拓了下来。 “咱三人见那些契丹文字深入石中,几及一寸,而他乃是以手指随意书写而成,单是这指力,我看便是独步天下、无人能及,三个人只瞧得暗暗惊诧,追思前一晚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 “回到关内,汪帮主找到了一个牛马贩子,他常往辽国贩马,识得契丹文字,将那白布拓片给他看了,他用汉文译了出来,写在纸上。” 他说到这里,抬头向天,长叹了一声,续道:“咱三人看了那汉字的译文后,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实在是难以相信。咱们另行又去找了一个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将拓片的语句口译一遍,意思仍是一样。唉,倘若事实真相确是如此,那么不但殉难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这些辽人也是无辜受累,而这对辽人夫妇,咱们更是万分的对他们不起了。” 众人急于想知道那石壁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却听他迟迟不说,有些性子急躁之人,已开口询问:“那些字说些什么?”“为什么对他们不起?” 智光道:“众位英雄兄弟,非是我故作神秘,不肯吐露这契丹文字的意义。须知咱们若信壁上文字确是实情,那么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大错特错,可说是无颜对人,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个无名小卒,做错了事,不算什么,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何况汪帮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贸然损及他二人的声名,请恕我暂时不能明言。” 那汪帮主是丐帮前任帮主,威名素重,于帮主和诸长老子弟皆有恩义,群丐虽是好奇心切,但所说这事有害汪帮主的声名,谁都不敢相询了。 智光见众人默然,继续说道:“咱三人计议一番,心中都是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当下决定暂行寄下这契丹婴儿的性命,先行赶到少林去察看动静,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举来袭,咱们若是不敌,那时再杀这婴儿不迟。一路上马不停蹄、连日连夜的赶路,到得少林寺中,只见各路英雄前来赴援的已到得不少,须知此事关涉我神州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讯息,谁都要来出一分力气。”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众人脸上扫过,说道:“那次少林寺中的聚会,这里年纪较长的诸位英雄,颇有参与,经过的详情,我也不必细说了。大家谨慎防备,殷密守卫,各路来援的英雄越到越多,守备的也越加缜密。然而从九月重阳前后起,直到腊月,三个多月之中,竟是没半点警耗,待想找那报讯之人来详加询问,却是再也找他不到了。咱们这才料定这音讯是假,大伙儿是受人之愚。雁门关外这一战,双方都死了不少人,不免有些死得冤枉。 “但过不多久,契丹铁骑入侵,攻打河北诸路军州,大伙儿于契丹武士是否要来偷袭少林寺一节,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他们来袭也好,不来袭也好,总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敌。 “带头大哥、汪帮主和我三人,因对雁门关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的方丈说明经过,又向死难诸兄弟的家人报知噩耗之外,并没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婴孩也是寄养在少室山下的农家。事过之后,如何处置这个婴儿,倒是颇为棘手。咱们对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伤他性命。但说要将他抚养长大,契丹人是咱们死仇,咱们三人心中都想到了‘养虎贻患’那四个字。后来带头大哥拿了一百两银子,交给那农家,请他们养育这个婴儿,要那对农人夫妇自认是这契丹婴儿的父母,等那婴儿长成之后,决不可让他得知领养之事。那对农家夫妇本无子息,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他们原不知这婴儿是契丹骨血,咱们将孩子带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给他换过了汉儿的衣衫。须知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见孩子穿著契丹装束,定会加害于……” 乔峰听到这里,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颤声问道:“智光大师,那少室山下的农人,他、他、他姓什么?”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隐瞒也是无益,那农人姓乔,名字叫作三槐。”乔峰大声叫道:“不,不!你捏造一篇鬼话,诬陷于我。我是堂堂汉人,如何是契丹胡虏?你再胡说八道,我……我……三槐公是我亲生的爹爹,你再瞎说……”突然间他双臂一分,抢到智光身前,已抓住了他的胸口。 单正和徐长老同叫:“不可!”上前抢人。 乔峰身手快极,带著智光的身躯,一晃闪开。 单正的儿子单仲山、单叔山、单季山三人向他身后扑到。乔峰心情愤激之下,抓起单叔山远远一摔,跟著又抓起单仲山远远一摔,第三次一把抓住单季山,往地下一掷,伸足踏住了他的头颅。 “单氏五虎”在山东一带威名颇盛,五兄弟成名已久,并不是初出茅庐的后辈,但乔峰左手抓著智光,右手连抓连掷,将单家这三条大汉如稻草人一般抛掷自如,教对方竟无半分抗拒余地,旁观众人都是瞧得呆了。 单正和单伯山、单小山三人血肉关心,都待扑上救援,却见单季山的脑袋被他踏在足底,料知他神功无敌,只须腿上稍加劲力,单季山的颈盖骨非给他踩得稀烂不可。一时投鼠忌器,都在半途停住了足步。 单正叫道:“乔帮主,有话好说,不可动蛮,我单家与你无冤无仇,你放了我孩儿。” 铁面判官说到这样的话,那等于是向乔峰苦苦哀求了。徐长老也道:“乔帮主,智光大师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伤害他性命。” 乔峰热血上涌,大声道:“不错,我乔峰和你单家无冤无仇,智光大师的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们……你们……要除去我帮主之位,那也罢了,我拱手让人便是,何以编造了这番言语出来,诬蔑于我?我……我乔某到底做了什么坏事,你们如此苦苦逼我?” 最后这几句声音也嘶哑了,众人心中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听得智光大师身上的骨骼咯咯轻响,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间,生死之差,只系于乔峰的一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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