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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地道换人


  这些江湖群雄与保定帝一一见礼,马五德、左子穆等是加倍的恭谨,柳恭虚、秦元尊等是故意的特别傲慢。金大鹏、史安等则以武林后辈的身份相见,倒是不亢不卑。钟万仇道:“段兄难得来此,不妨多盘桓几日,也好令众兄弟多多请益。”保定帝道:“舍侄段誉得罪了钟谷主,被扣贵处,在下今日一来求情,二来请罪。还望钟谷主瞧在下薄面,恕过小儿无知,在下感激不尽。”群豪一听,心下都是不由得暗暗钦佩:“久闻大理段皇爷向来以武林规矩接待同道,果然是名不虚传。此处是大理国的治下,他只须派遣数百兵马,立时可以拿人,但他居然亲身前来,好言相求。”

  钟万仇哈哈一笑,尚未答话,黑白剑史安已抢著道:“原来段誉公子得罪了钟谷主,段公子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也要求一份情。”南海鳄神突然大声喝道;“我徒儿的事,谁要你来啰里罗嗦?”高升泰冷冷的道:“段公子是你师父,你磕过头,拜过师的,难道又想赖帐了?”南海鳄神满脸通红;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不赖。老子今天就杀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师父。老子拜过这个小子为师,丑也丑死了。”众人不明就里,无不大感诧异。

  舒白凤道:“钟谷主,放与不放,但凭阁下一言。”钟万仇笑道:“放,放,放!自然放,我留著令郎干什么?”云中鹤忽然插口道:“段公子风流英俊,钟谷主夫人又是个美貌佳人,将段公子留在谷中,那不是引狼入室,养虎贻患?钟谷主自然要放,不能不放,不敢不放!”群豪一听,无不愕然,想这“穷兄极恶”云中鹤说话肆无惮忌,竟是丝毫不将钟万仇放在眼里,“穷凶极恶”之名,端的不假。钟万仇大怒,转头说道:“云兄,此间事了之后,在下还要领教阁下的高招。”云中鹤道:“妙极妙极!我早就想杀其夫而占其妻,谋其财而居其谷。”

  群豪尽皆失色,“一飞冲天”金大鹏道:“江湖上英雄好汉并未死绝,你‘天下四恶’身手再高,终究要难逃公道。”叶二娘忽然哈哈的道:“金相公,我二娘可没冒犯你啊,怎地把我牵扯在一起了?”金大鹏听到她摄人心魄的娇音,忍不住心头一震。左子穆想起她抢劫自己幼儿的事来,兀自心有余悸,偷偷斜睨她一眼。叶二娘吃吃而笑,道:“左掌门,你公子长得更加肥肥白白了?”左子穆不敢不答,低声道:“上次他受了风寒,迄今疾病未愈。”叶二娘笑道:“啊,那都是我的不好。回头我瞧瞧山山这乖孙儿去。”左子穆大惊,忙道:“不敢劳动大驾。”

  保定帝见了这等情景,寻思:“‘四恶’为非作歹,结怨极多,待救出誉儿之后,不妨俟机除去大害。‘四恶’之首的延庆太子虽为段门中人,我不便亲自下手,但他终究有当真‘恶贯满盈’之日。”舒白凤听众人言语杂乱,将话题岔了开去,霍地站起,说道:“钟谷主既是答允归还小儿,便请唤他出来,好让我母子相见。”钟万仇也站了起来,道:“是!”突然转头,狠狠瞪了段正淳一眼。叹道:“段正淳,你有此贤妻佳儿,怎地兀自贪心不足?今日贻羞天下,乃是你自作自受,须怪我钟万仇不得。”

  段正淳听钟万仇答允归还儿子,早在猜想事情决不会如此轻易了结,对方定然安排下阴谋诡计,此时听他如此说,当即站起,走到他的身前,说道:“钟谷主,你若蓄意害人,段正淳自也有法子教你痛悔一世。”钟万仇见他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气度清贵高华,自己实是远远不如,这一自渐形秽,登时妒火填心,大声道:“事已如此,钟万仇便是家破人亡,碎尸万段,也是跟你干到底了。你要儿子,跟我来吧!”说著大踏步走出厅门。

  一行人随著钟万仇来到树墙之前,云中鹤显示轻功,首先一跃而过。段正淳心想今日之事已无善罢之理,不如先行立威,好教对方知难而退,说道:“笃诚,砍下几株树来,好让大伙行走。”采薪客萧笃诚应道:“是!”举起钢斧,一斧砍将下去,有如薄刀切豆腐,钢斧在一株大树的树根处横截而过。点苍山农董思归一掌拍出,那断树飞了起来,横架在树墙之上,登时留出了一道窄窄的门户。但见钢斧白光闪耀,接连挥动,大树一株株的飞起,霎时之间,砍倒了五株大树。

  钟万仇这树墙栽植不易,当年著实费了一番心血,被萧笃诚连挥五斧,砍倒了五株大树,不禁勃然大怒,但转念又想:“大理段氏今日要大大的出丑,这些小事,我也不来跟你计较。”当即从空缺处走了进去。

  但见树墙之后,黄眉僧和青袍客的左手均是抵住一根竹杖,头顶白气蒸腾,正在比拼内力。黄眉僧忽然伸出右手,在身前的青竹板上用力捺了一捺,捺出一个凹孔。青袍客略一思索,右手竹杖在石板上画了一圈。保定帝凝目一看,登时明白:“原来黄眉僧师兄一面跟延庆太子下棋,一面跟他比拼内力,既斗智,复斗力。这等别开生面的比赛,实是凶险不过。他一日一夜没有回音,看来这场比赛,已持续了一日一夜,兀自不分胜败。”他在棋局上略略一看,只见两人正在打一个“生死劫”,胜负之数,全是系于此劫,不过黄眉僧落的是后手,乃是苦苦求活,保定帝抬起头来,再往石屋前瞧去,只见黄眉僧的六名弟子盘膝坐在屋前,每个人脸上均呈气色灰败,简直便要断气身亡的模样。

  保定帝暗暗吃惊,寻思:“难道这六弟子先行和延庆太子动手,一齐受了重伤?”当即抢上前去,伸手在破贪和尚的脉门上一搭,只觉脉搏微弱之极,若有若无,若断若续,随时便会虚脱。保定帝当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六枚殷红如血的小丸,逐一纳在六僧的口中。这六枚“琥珀丸”乃是治伤的灵药,护心培元,最具灵效。殊不知破贪等六僧并非受伤,乃是全身真气被段誉的“朱蛤神功”吸取干净,琥珀丸药不对症,毫无用处。

  段正淳喝道:“千里,你们四位去将这块大石推开,放段誉出来。”凌千里等四人齐声答应,并肩上前。钟万仇喝道:“且慢!你们可知这石屋之中,尚有何人在内?”

  段正淳、凌千里等均不知木婉清已被延庆太子擒来,与段誉囚于一处,更不如两人已服了“阴阳和合散”的烈性毒药,否则怎肯与旁人齐来,当众观看段誉乱伦犯淫的恶行?段正淳听钟万仇如此相问,便道:“钟谷主,你若是伤残我儿肢体,须知你自己也是有妻有女。”他这时心中怦怦乱跳,但所担心的,却是段誉已受苦刑,甚或被断去手足,挖去眼珠。

  钟万仇冷笑道:“嘿嘿,不错,我钟万仇有妻有女,天幸我没有儿子,我儿子更不会和我亲生女儿干那乱伦的兽行。”段正淳脸色铁青,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钟万仇道:“香药叉木婉清是你的私生女儿,是不是?”段正淳怒道:“木姑娘的身世,要你多管什么闲事?”钟万仇笑道:“哈哈?那也未必是什么闲事。大理段氏,天南为皇,独霸一方,江湖上更是响当当的声名。各位英雄好汉,大家睁开眼睛瞧瞧,段正淳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却是倒凤颠鸾,结成夫妻啦!”

  段正淳听了他的言语,心中大疑:“难道清儿也在这石屋之中?难道她和誉儿兄妹俩……”再将钟万仇的话前后一加印证,更无可疑,登时全身使如堕入冰窟之中,心中一叠连声的叫苦:“好毒计,好毒计!”

  钟万仇向南海鳄神打个手势,两人伸手便去推那挡在石屋之前的大石。段正淳道:“且慢!”欲待伸手去拦。叶二娘和云中鹤各出一掌,分从左右袭来。段正淳竖掌一挡,高升泰侧身斜上,去格云中鹤的一掌。不料叶云二人这两掌都是虚招,右掌一晃之际,左掌反手推出也都击在那块大石之上。这大石虽有数千斤之重,但在钟万仇、南海鳄神、叶二娘、云中鹤四人合力推击之下,登时便向右滚开。云中鹤等和钟万仇固有心病,然这一著却是事先早巳计议定当了的,虚虚实实,段正淳竟是无法拦阻。

  其实段正淳也是急于想早见爱子,并没有真的如何出力拦阻。但见大石一经推开,露出一道门户,望进去黑越越的,瞧不清屋内情景。钟万仇笑道:“孤男寡女、衣衫不整的同处暗室之中,哪还有什么好事做出来!”

  他刚说了这句话,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披头散发,上身赤裸著走将出来,正是段誉。他手中横抱著一个女子,昏昏沉沉的似乎饮醉了酒一般。保定帝满脸羞惭。段正淳低下了头不敢抬起。段夫人舒白凤双目含泪,喃喃的道:“怨孽,冤孽!”高升泰解下长袍,要去给段誉披在身上。黑白剑史安怀念段誉救命之恩,见他当众出丑,心下不忍,一闪身,遮在段誉身前。南海鳄神大声叫道:“王八羔子,滚开!”钟万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突然间他的笑声变为极惨痛的一声大叫:“灵儿,是你么?”

  群豪听到他的大叫,无不心中一凛,一齐凝目看时,只见钟万仇扑向段誉身前,夹手去夺他手中横抱著的女子。这时,群豪已然看清这女子的面目,但见她年纪比木婉清幼小,身材也较纤细,脸上未脱童稚之态,哪里是木婉清了。却是钟万仇的亲生女儿钟灵。

  钟万仇惊怒交迸之下,抱住女儿身子,但双手和钟灵的手臂一碰,猛地里全身一震,体内真气似欲飞走。段誉神智尚未清醒,迷惘中见到许多人围在身前,认出伯父和父母都是在此,忙将钟灵的身子放开,叫道:“妈,伯父,爹爹!”他这一放开钟灵的身子,那朱蛤神功才不去吸取钟万仇的真气内力。他久处暗室,这时阳光刺眼,一时睁不开来,但觉全身精神充沛,四肢百骸都是飘飘然的,便欲离地高飞一般。舒白风抢上前来,将他搂在怀里,问道:“誉儿,你……你怎么了?”段誉道:“我……我不知道啊,我……我在什么地方?”

  钟万仇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哪想得到段誉从石屋中抱将出来的,竟会是自己的女儿。他呆了一呆,放下女儿,钟灵见自己只穿著贴身的短衣衫裤,只羞得满脸飞红。钟万仇解下身上长袍,将她裹住,跟著重重便是一掌,击得她左颊红肿了起来,骂道:“不要脸!谁叫你跟这小畜生在一起。”

  钟灵满腹含冤,哭道:“我……我……”一时哪里能够分辩?钟万仇忽想:“那木婉清明明是关在石屋之中,谅她推不开这块大石,看来还在屋内,我叫她出来,让她分担灵儿一半的羞辱。”大声叫道:“木姑娘,快出来吧!”

  他连叫三声,石屋内绝无半点应声。钟万仇大踏步走将进去,这石屋不过丈许见方,一目了然,哪里有半个人影。钟万仇气得几乎要炸破胸膛,翻身出来,一掌又向女儿打去,喝道:“我毙了你这臭丫头!”蓦地里旁边伸过一只手掌,无名指和小指拂向他的手腕。钟万仇急忙缩手相避,看清楚出手偷袭的正是段正淳,怒道:“我自管教我的不肖女儿,跟你有什么相干?”段正淳笑吟吟的道:“钟谷主,你对我孩儿可优待得很啊,怕他独自一个儿寂寞,竟命你令爱千金相陪。在下实是感激之至。事已如此,令爱已是我段家的人,在下可不能不管了。”

  钟万仇怒道:“怎么是你段家的人?”段正淳笑道:“令爱在这石屋之中,服侍小儿段誉,历时数日数夜,孤男寡女,兼之赤身裸体,又有什么好事做将出来?我儿是镇南王世子,虽已文定善阐侯高贤弟的千金为室,但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成了亲家么?哈哈,哈哈,呵呵呵!”钟万仇狂怒不可抑制,扑将过来,呼呼呼连击三掌。段正淳笑声不绝,一一化解了开去。群豪均想:“大理段氏的势力果是不可轻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钟谷主的女儿掉了包,囚在石室之中。”

  原来这件事正是华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脚。华赫艮将钟灵擒入地道之中,本意是不令她泄漏了地道的秘密,但后来听到钟万仇夫妇对话,才知钟万仇和延庆太子安排了极毒棘的诡计,一意要败坏段氏的声名。三人在地道中低声商议,均觉此事牵连重大,且是甚为紧急。待钟夫人离去后,巴天石悄悄从地道中钻将出来,施展极顶轻功,暗勘了那石屋的准确方位和距离,由华赫艮重定地道的路线。三个人加紧挖掘,又忙了一夜,直到次晨,才挖到了石屋之下。华赫艮掘入石屋,钻了进去,只见段誉牢牢握住屋外人的手掌,脸上神色极是怪异。华赫艮哪想得到伸进屋来这只手掌乃是破贪和尚所有,只道便是延庆太子,不敢开口和段誉说话,伸手轻轻拍拍他的左手手背。

  不料手指和他手背一碰,自己全身便是一震,有如碰到一块热炭相似,但见段誉眼中似欲喷火,不由得暗暗担心,当下用力相拉,只盼将他拉入地道,迅速逃走。哪知一握上段誉的手掌,华赫艮体内真气向外急泄,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巴天石和范骅都是十分机智之人,两人迅即从地道中出来,拉著华赫艮用力一扯,三人合力,才脱去了朱蛤神功吸引真气之厄。要知大理三公的功力,比之破贪等人是高得多了,又是见机极快,应变神速,饶是如此,三人已是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均道:“延庆太子的邪法当真厉害。”再也不敢去碰段誉身子。便在此时,屋外人声喧扰,听得保定帝镇南王等都已到来,钟万仇在大声相嘲。范骅滑稽多智,灵机一动:“这钟万仇好生可恶,咱们给他大大的开个玩笑。”当即除下钟灵的外衫,给木婉清穿上,打了几个手势,拉著木婉清进了地道,合上石板,哪里有半点踪迹可寻。

  段誉吸得了破贪等六僧的真气内力,不会纳入丹田,随著运用,但觉六股真气在体内此来彼往,五脏六腑给冲得翻翻滚滚,难受无比,身子也是摇摇晃晃,站立不定。保定帝见状,只道他身中剧毒,当即伸指虚点他“人中”、“太阳”、“灵台”三穴,那六股真气无法冲入脑海,段誉身上仍是烦恶难当,脑中却已清明,说道:“伯父,我是中了阴阳和合散的毒。”保定帝见侄儿性命无恙,当即宽心,但想黄眉僧和延庆太子的比拼,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不论棋局或是内力的拼斗上稍有差池,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当下顾不得替段誉解毒,回身去看两人的角逐。只见黄眉僧额头汗粒如豆,一滴滴的落在棋局之上,延庆太子却仍是神色不变,若无共事,显然胜败已判,黄眉僧的生死已是悬于一线。段誉神智一清,也即关心棋局的成败,走到两人身侧,观看棋局,只见黄眉僧劫材已尽,延庆太子再打一个劫,黄眉僧便无棋可下,势非认输不可。只见延庆太子竹杖伸出,便往棋局中点了下去,所指之处,正是当前的关键,这一子下定,黄眉僧便无可救药,段誉大急,心想:“我且给他混赖一下。”伸手便去拨延庆太子的竹杖。

  延庆太子看准了棋局中一处关键之著,这一手一落,黄眉僧再也无法对抗,他竹杖刚要点到“上位”中的六七路上,突然之间,只觉掌心中一震,手臂上运足的真力如飞般向外奔泻而出。延庆太子这一惊自是不小,斜眼微睨,但见段誉的两根手指轻轻搭在竹杖之上,段誉并不知自己吞食朱蛤之后,便有吸取旁人体内具气内力的怪异情状,只是手指搭上竹杖之后,延庆太子便落不下去,心想拖得一刻好一刻,若能扰乱他的心情,黄眉僧或有转机,也未可知,是以手指始终不松。

  延庆太子心中飞快的转过了几个念头:“前日咱们擒获他之后,这小子显是不会半点武功,最多不过是走几步奔逃闪避的古怪步法,怎地数日之间,突然使出这种吸人功力的邪术来?难道他从前故意深藏不露?要待强援到来之后,这才出手么?”除此之外,实在也无其他想得明白的原由,当下丹田中深深吸了一口真气,劲贯手臂,竹杖登时生出一股强悍绝伦的大力,一震之下,便将段誉的手指震脱了竹杖。

  要知延庆太子的功力深厚无此,当世少有人能与之匹敌。段誉体内虽是积贮了破贪等六僧的内力,但他不会运用,十成内力,一成也使不出来,自是一震即脱。他只觉半身酸麻,几乎便欲晕倒,身子晃了几晃,伸手扶住那块青石岩,这才稳住。殊不知廷庆太子所发出的内劲,竟然也因此而有一小半收不回来,他心中这一惊,实在比段誉更甚,那竹杖垂了下来,点在“上位”的七八路上。只因段誉这么阻得一阻,他内力收发不能自如,竹杖一偏之下,自然而然的落石成圆。延庆太子暗叫:“不好!”急忙提起竹杖,但七八路的交义线上,已画了大半个圆圈。

  高手下棋,自是讲究落子无悔,何况刻石为枰,陷石为子,功力所到之处,石为之碎,如何能够下了不算?但这“上”位的七八路,乃是自己填塞了一个眼。只要稍明弈理之人,均知两眼是活,一眼如死。延庆太子这一大块棋早就已做成两眼,以此为攻逼黄眉僧的基地,决无自己去塞死一个活眼之理,然而既是落了此子,虽是弈理上决无此事,总是功力内劲上有所不足。

  延庆太子心知棋差一著,满盘皆输,他是极有身分之人,决不肯为此而与黄眉僧有所争执,当即站起身来,双手按在那块青石岩上,注视棋局,良久不动。群豪大半未曾见过此人,见他神情奇特,群相注目。只见他瞧了半响。突然间一言不发的撑著竹杖,杖头点地,犹如踩高跷一般,步子奇大,远远的去了。便在此时,一阵西风吹来,那青石岩晃了几晃,蓦地里喀喀声响,裂成十余块散石,崩裂在地,这震烁古今的一局棋,就此不存人世。群豪惊慌出声,相顾骇然,均想: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尸一股的青袍客,其武功之高,实是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黄眉僧侥幸胜了这一局棋,他双手据膝,怔怔的出神,回思适才种种惊险的情景,心中始终不能宁定,他苦苦思索,想不出延庆太子何以在稳操胜券之际,突然将自己一块棋中的两只眼填塞了一只。这显然是故意相让,然而当此情势之下,他决无故意相让之理。保定帝和段正淳、高升泰等,对这变故也均大惑不解,好在段誉已然救出,段氏的清名丝毫无损,延庆太子败棋退走,这一役可说是大获全胜,其中猜想不透的种种细节,那也不用即行查究。段正淳向钟万仇笑道:“钟谷主,我儿决非薄情之人,令爱既成我儿姬妾,日内便即派人前来迎娶。愚夫妇自当爱护善待,有若亲女,你尽管放心好了。”

  钟万仇是个莽撞之人,心胸既窄,又是极易发火,听得段正淳加此出言讥刺,也不再问钟灵是否已失身于段誉,唰的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便往钟灵头上砍落,喝道:“气死我了,我先杀了这贱人再说。”蓦地里一条长长的人影飘将过来,迅捷无比的抱住钟灵,便如一阵风倏然而过,已是飘开在数丈之外。嗒的一声响,钟万仇一刀砍在地下,瞧抱著钟灵那人时,却是“穷凶极恶”云中鹤。钟万仇道:“你……你干什么?”云中鹤道:“你这个女儿自己不要了?就算已经砍死了,那就送给我吧。”他一面说,一面身子又飘出数丈。他自知论到武功之强,别说保定帝和黄眉僧胜于自己,便是段正淳和高升泰,也是了不起的人物。是以打定了主意,一见情势不对,抱著钟灵便溜,眼见巴天石并不在场,那么只要自己施展绝顶轻功,这些人中便无一人追赶得上。

  钟万仇也知他轻功了得,只急得双足乱跳,破口大骂。保定帝等日前见过他和巴天石绕圈追逐的身手,这时更见他抱著钟灵,仍是一飘一晃的轻如无物,倒也都是奈何不得。段誉灵机一动,叫道:“岳老三,你师父有命,快将这钟小姑娘夺下来。”

  南海鳄神一怔,怒道:“妈巴羔子的,你说什么?”段誉道:“你拜了我为师,头也磕过了,难道想赖么?你说过的话,难道是放屁么?”南海鳄神此人凶悍之极,但生平有一样好处,却是言出必践。说过的话,决计不会不算数。他拜段誉为师,虽是万分不愿,倒也不赖,横眉怒目的喝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你是我师父便怎样?老手恼将起来,连你这师父也一刀杀了。”段誉道:“你认了便好。这个姓钟的小姑娘,是我妻子,就是你的师娘,你去给我夺回来。这云中鹤侮辱她,就是辱你师娘,你太也丢脸了,太不是英雄好汉了。”

  南海鳄神怔了怔,想想倒是不错,但忽然想起木婉清自认是他妻子,怎么这姓钟的小姑娘也是他的妻子了?问道:“究竟我有几个师娘?”段誉道:“你别多问。总而言之,倘若你夺不回你这个师娘,你就无脸面再见天下英雄,这里许多好汉,个个亲眼得见,你连第四恶人的云中鹤也斗不过,那不就降为第五恶人,说不定是第六恶人了。”南海鳄神这口气如何肯下?要他排名在云中鹤之下,那是比杀了他的头还要难过,只听得他一声狂吼,拔足便向云中鹤赶去,叫道:“快放下我师娘来!”

  云中鹤纵身向前飘行,叫道:“岳老三真是大傻瓜,你上了人家的当啦!”南海鳄神最爱自认了不起,云中鹤当著这许多人的面,说他上了人家的当,更令他怒火冲天,当下足不停步的急追。两人一前一后,霎时之间已转过了山坳。钟万仇虽在盛怒中,一刀向女儿砍去,但这时见女儿为恶徒所擒,究竟父女情殷,又想到妻子问起时不知如何交代,情急之下,也提刀追了下去。

  保定帝见正主已去,拱手向慧禅和尚、金大鹏、史安等人道:“难得各位光临大理,请到舍下去同饮一杯水酒,让在下一尽地主之谊如何?”慧禅等都有意结识这位武林中号称“天南第一人”的保定皇帝段正明,见他如此谦冲好客,都笑著道谢答应,只叶二娘微微一笑,说道:“老娘怕你们宰了我分著吃了,还是乘早溜之大吉。”笑吟吟的转过身来,自行去了。

  当下保定帝等一行离了万劫谷,迳回大理,破贪等六僧全身虚脱,站都站不起来,由凌千里等扶著上马,同看群豪一齐来到镇南王府。家丁传入去,只见华赫艮、范骅、巴天石三人从府中迎将出来,身旁一个少女衣饰华丽,明媚照人,正是香药叉木婉清。

  段誉自服“阴阳和合散”的毒药后,体内毒性一直未曾解除,此时突然见到木婉清,身不由主的奔上两步,张臂欲向她腰间抱去,然而灵台中始终留存一线清明,猛然省悟不对,立时驻足。那“阴阳和合散”毒性的厉害处,不但在于猛烈持久,更兼男女双方服食后相互激引。双方若是不在一处,那也罢了,这一陡然重逢,两人均感神智迷糊,难以自持。保定帝一见两人神色不对,双颊如火,显是中毒已深,当即出指虚点,嗤嗤两声过去,段誉和木婉清当即昏倒。朱丹臣扶了段誉、舒白凤扶了木婉清,分别送入卧房休息。当下镇南王府中大张筵席,款待各路英豪。宾位上众人推慧禅和尚坐了首席。盖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人敬仰,慧禅本人武功虽不甚高,众人却敬重他的出身名门。席间范骅说起华赫艮挖掘地道,将钟灵送入石屋之事,但救出木婉清一节略过不说。群豪才知钟万仇所以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原来竟因如此,尽皆拍掌大笑。

  段正淳因爱子中毒难解,向众人探询解法。群豪相顾茫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在此时,家丁送了一封书信来,交给段正淳,说道信使是个婢女,内有消散世子毒性的药方。段正淳又惊又喜,拆开信来,只见一张白笺上只写著六个簪花小楷:“多服人乳可解。”段正淳认得笔迹,这六个字乃钟夫人所书,心中一动,衣袖拂处,将身前的酒杯带翻了,热酒流了一身,竟自未觉。保定帝道:“淳弟,那是什么药方?”段正淳一怔,问道:“嗯?”保定帝又问了一遍:“那是什么药方?”段正淳这才惊觉,道:“说道多服人乳可解。”保定帝点头道:“不妨便试试,多服人乳,纵然无效,那也决计无害。”舒白凤站起身来,差遣家丁分向民间乳母多购人乳。

  王府中办事何等快捷,何况这人乳又是十分易得之物,筵席未终,段誉与木婉清已解了毒性,出来会见众人。段誉向黄眉僧及华赫艮等深致谢意,对破贪等身受重伤,更是极感歉疚,这时破贪等尚未能够开口说话,如何失功虚脱,连黄眉僧也未知内情,段誉更是万万料不到竟是自己所闯的大祸。段正淳向群豪宣称,木婉清乃是自己义女。秦元尊、慧禅等虽是与她有仇,这时已不便当场翻脸生事。何况在保定帝、黄眉僧、段正淳、高升泰四大高手的镇慑之下,又有谁敢贸然生事。

  席间群豪除了纵谈江湖逸事,更向段正淳夫妇、高升泰、及段誉恭贺两家联姻,你敬一杯,我敬一杯,极是热闹。木婉清偷眼向段誉一瞥,见他低下了头,意兴索然,不由得想起这几天两人石屋共处的情景,更是黯然神伤,明知自己与他此生休想再成夫妇,但听到他已聘下高家小姐,如何不柔肠百转,哀痛欲绝?瞧著高升泰越想越恨,只想射他一枝毒箭,当场送了他的性命,惩他为何生下一个女儿来嫁给自己的情郎。只是知他武功了得,这一箭万万射他不中,这才袖中扣弦,凝视不发。眼见众人杯觥交错,豪兴勃发,生怕当著众人忍不住放声大哭,太也示弱,霍地站起身来,说道:“我头痛,不吃了。”不向保定帝与段正淳告辞,快步便走进内堂,段正淳微笑道:“这野丫头少了管教,全没半分礼貌,大哥与众位朋友莫怪。”只见一名家将匆匆进来,双手捧著一张名帖,走到段正淳身前,躬身说道:“虎卒关过彦之过少爷求见王爷。”段正淳大出意料之外,心想这过彦之是嵩山派柯百岁的大弟子,江湖上向有“大侠”之名,外号叫作“追魂手”,据说武功著实了得,只是跟段家素无往来,不知万里迢迢的找我何事,当即站起身来,道:“是追瑰手过大侠,该当远迎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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