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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琴韵朗朗闻雁落


  不一日,群雄来到徐州。当地红花会总头目程砥未见过陈家洛,于是依会中规矩,拜见了总舵主,他见会中内外香堂的各位香主忽然一齐来到,知道必有要事,登时大大忙乱起来。江北一带群豪归杨成协统率,他命程砥不要张扬,也不必通知众兄弟来见总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当即南下。此后一路往南,大小码头如有红花会的分支头目。群雄为了省事,都不惊动,数日后到了杭州,众人宿在杭州总头目马善均家中。马家坐落里西湖孤山脚下,湖光山色,是个绝妙所在。

  那马善均是杭州的一个大绸缎商人,自己有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因为生性好武,结识了卫春华,由他引入了红花会。马善均年纪五十上下,穿着一件团花缎袍,黑呢马褂,一眼看去,只当是个养尊处优的富翁,那里知道竟是一位风尘豪侠。当晚他在后厅与群雄接风,众人在席上把要救文泰来的事对他说了。马善均道:“小弟马上派人去查,看四当家关在那一所监狱里,咱们再相机行事。”当即命儿子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马大挺回报说,杭州省、道、府、县各处监狱,以及将军衙门,都有兄弟们去打探过,都说并无文四当家在内。

  陈家洛召集群雄议事。马善均道:“这里省、道、府、县以及将军衙门,均有本会兄弟在内,文四当家如在官府监狱,他们必然知道,最怕官府因为四当家案情重大,私下监禁,那就棘手了。”陈家洛道:“咱们第一步是探寻文四哥的所在。马大哥继续派遣得力兄弟,往各衙门打探,今晚再请道长、杨八哥、卫九哥到巡抚衙门去看看。最要紧是别打草惊蛇,无论如何不能伸手动武。”无尘等应了。马善均把道路和抚台衙门的内外情形详细向他们说明。午夜时分,三人去了两个时辰,回报说抚台衙门戒备森严,有成千名兵丁点起灯火,彻夜守卫,巡查的军官有几名都是戴着红顶子的二三品大员,他们不敢硬闯,等了一个多时辰,守卫的官兵始终不见丝毫怠懈,所以只得回来。

  群雄听了好生奇怪,猜测不出是何路道。马善均道:“这几天杭州城里各处盘查极紧,各家赌场、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啰唆查问,好多人被无缘无故的抓了去。难道这事与文四当家有关不成?”徐天宏道:“看来不像。莫非京里来了钦差大臣,所以这里地方官员要卖力一番。”马善均道:“并不曾听说有钦差来浙江呀。”众人谈了一会,不得结果,各自安寝。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亲带她到西湖游览,周仲英答应了。周绮向徐天宏使眼色,要他同去。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见。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了女儿的心思,笑道:“宏儿,我们从未来过杭州,你带我们去走走,别教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徐天宏应了。周绮悄声道:“爹爹叫你,你就去。我叫你,你就偏不肯。”徐天宏笑着不语。

  徐天宏幼失怙持,身世凄凉,这时忽得周仲英夫妇视若亲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娇憨,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

  陈家洛等他们一家四人走后,也带了心砚到湖上散心,在苏堤白堤上漫步一会,独坐第一桥上,望南山深处,但见竹木阴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凝望半日,雇了一辆马车往灵隐去看飞来峰。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巅皆石,树生石上,枝叶光怪,石牙横竖错落,似断似堕,一片空青冥冥。陈家洛一时兴起,对心砚道:“咱们上去看看。”峰上本无道路可援,但两人轻功不凡,谈笑间飞身上了峰顶。

  仰望三竺,但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陈家洛道:“那边比这里更好。”两人下峰,缓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走不数步,忽然两个身穿蓝布长袍,身材魁梧的壮汉迎面走来,不住打量陈家洛与心砚两人,面露惊奇之色。陈家洛继续往上走,心砚悄声道:“少爷,这两人会武。”陈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错。”语声未毕,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式打扮,正在闲谈风景,听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山,遇见这种穿蓝布长袍的武人一共有三四十人,见到陈家洛时都感诧异。

  心砚看得眼都花了。陈家洛也自纳罕,心中琢磨:“难道是什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但杭州是红花会地盘,如有此等事情,对方决不会不通知我们。他们见我时好像都很感惊奇,那是为什么啊?”

  他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天竺观音庙,忽听山侧琴声朗朗,随着细碎的山瀑声传过来,陈家洛是世家子弟,琴棋书画,无所不会,无所不精,一听那琴弹的是普安咒,琴中隐隐传出梵唱钟磬之声,心道:“这人倒也雅致。”缓步循声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绅士打扮的人正在抚琴,旁边站着两个也是身穿蓝布长衫的壮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蓝布长衫。陈家洛瞧那抚琴的中年人,心中突然一惊,觉得此人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人面容清瞿,气度高华,越看相貌越熟,可是总想不起在那里会过,当时心中突突乱跳,竟如做梦一般,只觉那人似是至亲至近之人,而又隔得极远极远。这时那老者和两个壮汉都已见到陈家洛和心砚,也凝神向他们细望,正在互相打量之际,那抚琴男子三指一划,琴声顿绝,站起身来,高声向陈家洛笑道:“这位兄台既是知音,请过来谈谈如何?”

  陈家洛拱了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令人烦俗尽消,真是幸会。”走了过去,施礼坐下。那人见陈家洛走近,看清了面容,不觉大感诧异,呆了半晌。陈家洛笑道:“兄弟一路上山,遇见游客甚多,他们见到兄弟都面露诧异之色,刚才兄台也是如此,难道小弟脸上有什么古怪么?这倒要请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亲戚,相貌和兄台十分一模一样,那些游客都是小弟朋友,所以大家见到兄台都感惊奇。”陈家洛笑道:“原来如此。仁兄相貌我也极熟,似在那里会过。小弟记不起来,仁兄可想得起么?”那人呵呵大笑,说道:“那真是有缘了。请问仁兄高姓大名。”陈家洛名满江湖,不愿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诌道:“小弟姓陆,名嘉成。”他陈家洛三字颠倒了过来,也问:“请问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说道:“小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耳字,是直隶人氏。听兄长口音,似是本地人?”陈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间人。”那自称东方耳的人道:“久慕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日一到,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物,亦多才调非凡。”陈家洛听那人谈吐不俗,又看那两个蓝衣壮汉和那老者都对他执礼至恭,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当下说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能偷浮生半日之闲,在此一游,已是非份,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既是知音,想必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说罢把琴推到陈家洛面前。

  陈家洛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有金丝篆字写著“来凤”两字,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

  一曲既终,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知?”东方耳道:“兄台音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真如读辛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数百次,但从有兄台弹得如此气象万千。”陈家洛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喜欢。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要向兄台请教。不过咱们刚刚见面,交浅言深,问来恐有冒昧。”陈家洛道:“兄台请问不妨。”东方耳道:“听兄琴声,隐隐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丰神俊朗,决非统兵大将。所以小弟颇为不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实令小弟汗颜。”

  东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想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方耳道:“聆兄吐属,才调必自不凡,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陈家洛道:“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遇,也未可知。”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道:“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

  那两名蓝衣壮汉一见东方耳脸色有变,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顿,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极为奇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有亲近之情。东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赶来江南,途中见闻必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弟也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闻?”陈家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南,昼夜奔驰,途中丝毫没有耽搁,预计劫粮消息总要数日后才能传到,怎么他倒知道了?”于是说道:“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丝毫不加怜恤,他们为求活命,挺而走险,那也是情有可原。”

  东方耳又是一顿,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并不单是如此,这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来和朝廷为难的。”陈家洛故作不知:“红花会是什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反谋叛的帮会,兄台没听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竟一窍不通。说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还是初次听见。”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之后,对红花会一定要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等人也不足成为大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东方耳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政修明,才识之士,都为朝廷所用。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必能办什么大事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又各变色。

  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见了。且不说朝中良材美质,其多如云,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果懂得武功,那就知小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喜道:“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但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那一派的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这位陆爷指教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想:“只要他们一出手,我就知是什么宗派。”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它下来,叫人耳朵清静。”手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那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东方耳见那人一箭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上射去。这次大家看得清清楚楚,箭将射到喜鹊身上时,不知从那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撞,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眼尖,看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是他作怪,说道:“这位小弟弟瞧不出有这样功夫,咱们亲近亲近。”五指如钢爪铁钩,向心砚手上抓去。

  陈家洛暗暗吃了一惊,见那老者竟是嵩阳派中的大力鹰爪功,一掌伸出虽然势道不快,但竟挟有疾风之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人,怎样竟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之际,手中折扇一挥,张了开来,刚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间。那老者手爪疾忙后缩,生怕抓破了陈家洛的折扇,因为他既是主人朋友,毁了他的东西那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陈家洛,看他是否会武,故意替心砚解救这一招。但因陈家洛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只是机缘巧合。

  东方耳道:“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说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折扇递了过去。

  东方耳接来一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当下说道:“纳兰容若以相国公子,余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美成坡老,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拟褚河南,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小弟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东方耳道:“即百倍之以千金购此一扇,亦觉价廉。此种宝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矣!”说罢呵呵大笑。陈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东方耳又道:“纳兰公子文武全才,那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已见端倪。”说罢双目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什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东方耳见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将折翻过来一看,见反面并无书画,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台见赐,不知可否?”陈家洛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东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以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陈家洛道:“既然不嫌鄙陋,小弟现在就写便是。”于是命心砚打开包裹,取出笔出来,不加思索,在扇面上题诗一绝,诗云:“弹剑携书一锦车,西行万里尽天涯,雪山瀚海闲经过,又到江南看桂花。”那会鹰爪功的老者见他随身携带墨砚,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东方耳称谢接过扇子,说道:“小弟也有一物相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士,此琴理应属兄所有。”

  陈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举以相赠,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他生性豪迈,虽然颇为疑惑,也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尚未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尽绵力。”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两人谈了半天,仍旧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携手下山。到了灵隐,忽然迎面走来了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锦缎长袍,相貌和陈家洛简直一模一样,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只是英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

  东方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内侄。康儿,你来拜见陆世伯。”那人过来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居,连忙还礼。这时忽然听得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了一声,陈家洛回头一看,见是周绮和她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隐寺里出来,想是周绮见到两个陈家洛,所以不胜惊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何等乖觉,早知其意,低声道:“别往那边瞧。”

  东方耳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名蓝衫壮汉隔得远远的在东方耳前后卫护。陈家洛一使眼色,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大不高兴,一声不响。徐天宏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城去。

  到得傍晚,徐天宏回到马善均家来向陈家洛禀告:“那人在西湖上玩了半天,最后到巡抚衙门里去了。”

  陈家洛把刚才的事与徐天宏说了,两人一琢磨,断定这东方耳必是官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很大,不是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就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室宗亲,只是瞧他相貌不像旗人,所以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与四哥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下。”徐天宏道:“好,最好请那一位哥哥同去,可以互相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吧,他也是浙江人,杭州的情形他很熟。”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奔去。两人在屋瓦之上悄没声息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闻太极门武功是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将来闲时倒要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心中也在暗暗佩服:“总舵主的拳法在与铁胆周老英雄比武时已经见过,那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年之中如何调教出来。”

  不一刻,两人已将近抚台衙门,陈家洛悄声道:“前面房上有人。”赵半山忙将身形伏低,果见两个人影在来回巡逻,等他们背转身时,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响动,飞身过去察看。陈家洛和赵半山见机会已至,矮着身子窜进抚衙。

  两人在屋角边躲着,过了一会见没有动静,才伸出头来,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将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走动时心是足尖轻轻落地,不敢发出脚步声音。所以虽有数百人在下面,却是静悄悄地,只听见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

  陈家洛见无法进去,向赵半山打了一下手势,两人退了出来,避过了屋顶巡逻的人,落在墙边商量对策。陈家洛道:“咱们不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办法。”赵半山道:“好。”两人正要飞身上屋,忽然抚台衙门的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来,后面跟着四名兵卒,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赵半山见这到这个派势,心中暗暗惊异。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走时,陈家洛道:“打倒他们。”赵半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枚钱镖,三名兵士登时倒地。陈家洛跟着两颗围棋子,把那武官和另一个兵士又打中了穴道。两人纵过去,把五人提到黑暗之处,将两名兵士的衣服剥了下来,自己换上,将那五个官兵抛在墙角里。他们被打中了穴道,叫不出,动不得,眼睁睁的望着两人扬长而去,跃上墙头。

  两人又乘屋顶上巡逻的人转身之际,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到内院,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那里认得清他们并非自己人,两人走到内院,只见里面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兵就是副将,只是人数比外面少得多。两人找到空隙,一缩身如两度黑烟,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柱子,屏息不动,等两名武官转过身来时,他们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去,舐湿窗纸,张眼望里看去。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六路,以防敌人来袭。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朝服的大官,一人背着陈家洛坐着,看不见他的相貌,只见这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望着他,目光不敢邪视。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来,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想:“这明明是参见皇上的礼节,难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在疑惑,只听见那官说道:“奴才两浙按察司尹章垓叩见万岁。”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原来果然是皇帝,怪不得有这样大势派。”

  只听坐着那人“哼”了一声,轻轻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尹章垓除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声。坐着那人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讨回疆,听说你很不赞成。”陈家洛又是一惊,心道:“怎么这皇帝的声音好熟?”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奴才该死,奴才不敢。”坐着那人又道:“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作军粮,你为什么胆敢违旨?”尹章垓道:“奴才不敢,实在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之间征调不及。”坐着那人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个爱民的好官。”尹章垓又连连叩头,连说:“奴才该死。”坐着那人道:“依你说怎么办?大军军粮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回疆么?”尹章垓叩头道:“奴才不敢说。”坐着那人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说吧。”尹章垓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夷狄小丑,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要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边民自然顺化。”坐着那人“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若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感恩德。”坐着那人冷冷的道:“要是我一定要派兵讨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尹章垓拼命叩头,额角上都是鲜血。坐着那人哈哈一笑,走下座来,笑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朕顶撞!”一转身,陈家洛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皇帝竟是今日他在灵隐三竺遇见的东方耳。陈家洛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但这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只听见乾隆皇帝笑道:“你回家去好好休息吧!”尹章垓又叩了几个头站起来退出。乾隆向身旁的老者一使眼色,那老者跟在尹章垓后面,走出大厅,在他背上轻轻一拍,说道:“皇上赐死,你叩头谢恩吧。”尹章垓吓得呆住了,过了半晌,哈哈一笑,说道:“忠言逆耳,百姓多难,我尹章垓无愧于心,虽死何憾?”于是跪下来朝着大厅叩头,那老者伸手在他背上一掌,后心肋骨打折,登时毙命。那老者命兵士把他尸体带了出去。

  陈家洛和赵半山在屋檐下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心想君皇之威,一至于此,一位大臣不过劝谏了几句,立时被秘密处死。那老者进去复命,说道:“尹大人忽然中风,救治不及,已经死了。”乾隆点点头道:“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死了,可惜可惜。”其余几位大臣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浙江皋台竟牙齿打战,抖个不停,乾隆道:“你们出去吧,十万石军粮征集运去。”那几个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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