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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襄阳城中


  郭襄循着兵刃碰击之声赶去,只见郭芙和史孟捷大头鬼两人斗得面酣,樊一翁和史季强按着兵器,在旁观战。郭襄叫道:“姊姊,我来啦,这几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父母指点之下修习武功,丈夫耶律齐又是当代高手,日常切磋,比之十余年前自己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她心浮气躁,浅尝即止,不能痛下苦功钻研,因此父母丈夫都是武学名家,她自己却始终徘徊于二三流之间,这时双战史孟捷和大头鬼,虽勉强打了个平手,但时候再久,便后落于下风。正焦躁间,忽听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来!”史孟捷亲耳听得郭襄叫杨过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为“妹妹”,不禁一惊,心道:

  “难道这女子是神雕大侠的夫人还是姊妹?”硬生生将递出去的一招缩了回来,急向后跃。

  郭芙明知对方故意容让,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长剑猛地刺出,噗的一声,史孟捷胸口中剑。大头鬼吓了一跳,叫道:“喂,怎么……”郭芙长剑圈转,寒光闪处,大头鬼臂上又给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郭襄大叫:

  “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谁识得你这些不三不四的猪朋狗友?”史孟捷胸口这一剑受伤竟自不轻,他身子晃了几晃,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纵身而上,弯腰将他扶起,问道:“史五哥,史五哥,你伤得怎样?”史孟捷伤口中鲜血喷将出来,溅得她衣上点点斑斑,郭襄急忙撕下衣襟,给他裹扎。郭芙提剑站在一旁,连连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后告诉爹爹妈妈去!”史孟捷见她小脸胀得通红,珠泪欲滴,强笑道:“好姑娘不用担心,我的伤死不了人!”史季强提着象鼻杵,猛喘大气,一时打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拼命呢,还是先救五弟之伤。

  突然之间,郭芙“啊”的一声惊呼,迎面只见两头猛虎悄悄没声的逼来,她转身欲避,却见左侧蹲着两头雄狮,瞧右边时,更有四只豹子,原来在这顷刻之间,史仲猛已率领群兽,将她团团围住。郭芙脸色惨白,几欲晕倒。忽听得树林中一人说道:“五弟,你的伤怎样?”史孟捷道:“还好!”那人道:“嗯,神雕侠传令,让这两位姑娘走吧!”史季强忽哨了几声,群兽转过身子,隐入了长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哥,我代姊姊跟你陪个不是吧。”史孟捷的创口剧痛难当,苦笑道:

  “冲着神雕大侠的金面,令姊便是杀了我,也没什么。”郭襄还待再说,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还不回去?”用力一扯,牵着她奔出树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隐伏在侧,见她姊妹二人离去,一齐奔出,来瞧史孟捷和大头鬼之伤,各人七张八嘴,都说郭芙不该,只是各人不知她和杨过到底有何干系,言语之中倒是不敢无礼。史季强愤愤的道:“那小姑娘人这般好,她姊姊便这么强横,我五弟明明容让,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下毒手。这剑尖只要再下去两寸,五弟还活得成么?”

  大头鬼道:“咱们问神雕侠去,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在风陵渡口,她曾连说神雕侠的不是,我瞧神雕侠也未必会回护她。”

  只见大树后一人缓步而出,说道:“徼天之幸,史五哥的伤势还不甚重。这女子行事向来莽撞。我这条右臂,便是给她一剑斩去的。”众人一看,说话的正是杨过,无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谁都说不出话来,人人均有满腹疑窦,一时却不敢发问。

  且说郭芙携同郭襄,回到风陵渡头,其时黄河已经解冻,姊弟三人,过河迤逦径归襄阳,一路上郭芙唠唠叨叨,不住口的责备郭襄,不该随着不相干之人到处乱闯,郭襄便装耳聋,给她个不瞅不睬,至于见到杨过之事,更是绝口不提。

  到得襄阳后,郭芙见了父母第一句话,便道:“爹,妈,妹妹在道上不听我话,闯下了好大的乱子。”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郭芙当下将郭襄在风陵渡随一个不相识的江湖豪客出外,两日两夜不归之事,加油添酱的说了。郭靖这日来正为军务紧急,忧心国事,甚是焦虑,听郭芙这么一说,怒气暗生,问道:“襄儿,姊姊的话没错吧?”郭襄嘻嘻一笑,道:“姊姊大惊小怪,我跟一个朋友去瞧瞧热闹,又有什么了不起啦!”郭靖皱眉道:“什么朋友?叫什么名字?”郭襄伸伸舌头,道:“啊哟,我可没问他名字,只知道他外号叫作‘大头鬼’。”郭芙道:“似乎是什么‘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知道“西山一窟鬼”的名头,这一批人虽说不上恶行素着,却也不是正人君子,听说小女儿和这些人混迹,更是恼怒。但他向来沉稳,只是“嘿”的一声,不再言语了。黄蓉却将郭襄好好教训了好一场。

  当晚郭靖夫妇排设家宴,替郭芙、郭破虏接风洗尘,却不设郭襄的座位。耶律齐出言相劝岳父岳母。郭靖道:“女孩儿家若不严加管教,日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儿从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测高深,你为姊夫的,也得代我多操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齐唯唯答应,不敢再说。原来郭靖夫妇惩于以往对郭芙太过溺爱之失,以致闯出许多祸来,对郭襄和郭破虏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极是严厉。郭破虏沉静庄重,大有父风,那也罢了,郭襄却是口中答应,心里一百二十个的不愿意。这晚听丫鬟言道,老爷太太排设家宴,故意不请二小姐,郭襄一怒,索性便不吃饭,一直饿了两天。到第三天上,黄蓉心疼不过,瞒着郭靖,亲自下厨烹调了六色精致小菜,又哄又说,才把这小女儿调弄得破涕为笑。黄蓉的烹调本事天下无双,她久已不动,这时一显身手,自教郭襄吃得眉花眼笑。但这么一来,夫妇俩教训女儿的一片心血,一番功夫,却又是付诸流水了。

  其时蒙古大军已攻下大理,还军北上,另一路兵马自北而南,两路大军预拟会师襄阳,一举而灭了大宋。这一次蒙古志在必得,北上的大军由皇帝忽必烈统率,南下大军竟是由蒙古皇帝蒙哥御驾亲征,精兵猛将,尽皆从龙而来,声势之大,实是前所未有。是时秋高气爽,草长马肥,而利于蒙古铁骑驰骤,蒙古大军尚未逼近,襄阳城中却已一夕数惊。

  临安大宋朝廷由奸臣丁大全当国,主昏臣奸,对此竟是不闻不问,襄阳告急的文书虽是雪片价飞来,但朝廷中君臣始终言道:蒙古鞑子攻襄阳数十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锻羽而归,吾辈尽可高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蒙古两路会攻襄阳之举,事先已筹划数年当蒙古军临云南大理,郭靖撤下英雄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襄阳,会商抗敌御侮大计,当日郭芙姊弟北上,便是为邀集北路豪杰而去,岂知蒙古军行神速,没多久便灭了大理(其时大理国主段兴智,为一灯大师之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两年而亡,国亡时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水渔隐等救出)。因此各路英豪会集襄阳之际,蒙古大军也已渐渐迫近。英雄大宴会期定于十月十五,预定连开十日。这一日正是十三,距会期已不过两天,东南西北各路好汉,犹如百汇海,纷纷趋向襄阳。

  郭靖、黄蓉夫妇全神部署军务,将那接待宾客之事,都交给了鲁有脚和耶律齐。这一日朱子柳到了,泗水渔隐到了,武三通到了,武敦儒、修文兄弟随伴着耶律燕、完频萍到了,飞天蝙蝠柯镇恶到了,全真教的掌教真人李志常率领本教十六位第三代弟子到了,丐帮诸位长老和帮中七袋、八袋诸帮首一齐到了……一时襄阳城中高手如云,群贤聚会。许多平时绝少在江湖上露面的前辈英侠,因知这一次襄阳英雄宴关连着本朝气运,实非寻常,又仰慕郭靖夫妇仁义,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赶来赴会。

  十月十三日晚间,郭靖夫妇在私邸设下小宴,邀请朱子柳、武三通等十余位知交,一叙契阔。酒过三巡,丐帮帮主鲁有脚始终未至,众人只道他帮务粟六,不暇分身,也不以为意。各人欢呼畅饮,纵论十余年来武林间轶事异闻。耶律齐、郭芙夫妇伴着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开一桌,席上猜枚赌饮,更是喧声盈耳。正热闹间,突然一名丐帮的八袋弟子匆匆进来,在黄蓉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黄蓉脸色大变,霍地站起,颤声道:“有这等事?”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首瞧着她。只听黄蓉说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尽管说。到底此事因何而起?”众人见她说话之时目眶含泪,料知出了不幸之事,只听那八袋弟子说道:“今日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北巡查,那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砚山脚下的羊太傅庙中,发见了鲁帮主的遗体…

  …”众人听到“遗体”两字,都不自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弟子说至这里,声音已是呜咽,盖鲁有脚武功虽不甚高,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的推戴。他接着说道:“那两名七袋弟子,也躺在帮主身畔,一人已然毙命,另一个身受重伤,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都伤在他的掌下。”郭靖气的脸色惨白,只道:“嘿嘿,霍都,霍都!”他想若是早知有今日之事,当年在重阳宫中对他就不该手下留情。黄蓉道:“那霍都留下了什么语言没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说。”黄蓉道:“有什么不敢说?他说教郭靖、黄蓉快快降了蒙古,否则便和这鲁有脚一般,是也不是?”那弟子道:“夫人明见。霍都那恶贼正是如此妄说。”

  当下众人纷纷离席,去瞧鲁有脚的遗体,只见他背心上中了一根精钢扇骨,胸口肋骨折断,显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袭得手,再运掌力将他打死。众人见后,尽皆悲愤。这时襄阳城中所聚丐帮弟子无虑千数,鲁有脚为奸人所害的讯息传将出去,城中处处皆有哀声。

  郭襄平日和鲁有脚极为交好,常常拉着他到荒地破庙之中喝酒,一老一小,举杯对酌,磨着他说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谈,一耗便是大半日,两人都引为乐事。那羊太傅庙离襄阳不远,也是郭襄和鲁有脚常到之处,她听说这位老朋友竟是在这庙中逝世,心中悲痛,当即打了一葫芦酒,提了一只菜篮,便和平时一般,奔到了庙中。其时将近子夜,郭襄放下两副杯筷,斟满了酒,说道:“鲁老伯,半个月之前,我还曾和你到这里对斟谈心,那想到英雄惨遭横祸,魂而有知,还请来享此一杯浊酒。”说着将对面一杯酒泼在地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想到这位忘年之交从此永逝,不禁悲从中来,堕泪说道:“鲁老伯,我再跟你干一杯!”说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郭襄酒量其实甚浅,只是她生性豁达,喜和江湖豪士为伍,也就跟着他们饮酒大言,这时两大杯酒一干,朱颜陀晕,已觉微微潮热。

  黑暗中忽见庙门外似有人影一闪,她又惊又喜,还道当真是鲁有脚的鬼魂到了,叫道:“是鲁老伯么?你英灵不昧,请来一会。”她一颗心虽然怦怦乱跳,却也甚想见见鲁有脚的鬼魂。却听一个人说:“你三更半夜在这里捣什么鬼?妈妈叫你快些回去。”一人从庙门外闪了进来,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道:“我在招鲁老伯鬼魂相见,你这么一冲,他怎么还肯前来?姊姊,你先回去,我随后即来。”郭芙道:“又来瞎说八道了,你这个小脑袋中,装的尽是胡思乱想。鲁有脚的鬼魂为什么要来见你?”

  郭襄道:“他平日和我最好,何况我还答应跟他说一件心事,说好是在我生日那天告知他的。岂料他竟然等不到。”说到这里,不由得黯然神伤。

  郭芙道:“妈妈一转眼不见了你的人影,他捏指一算,料得到你是到了这里。你这小猴儿虽然调皮,可怎翻得出妈妈的手掌心?妈妈骂你越来越大胆了,说不定那霍都还躲在左近,你一个小娃儿,深夜里孤身到这里来,岂不危险?”

  郭襄叹了口气,道:“我记挂着鲁老伯,也就没想到危险了。好姊姊,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鲁老伯的鬼魂真会来和我见面。不过你别开口,吓走了他。”郭芙平时不大瞧得起鲁有脚,觉得他所以能做丐帮的帮主,全是靠着母亲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当真便来,我也不怕。她又知这个小妹妹的脾气,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亲来呵阻,否则自己是无论如何劝她不回去的,于是坐了下来,叹道:“二妹,你年纪越大,倒似越加的不懂事。你今年十六岁啦,再过得两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难道到了婆婆家里,也是这般疯疯癫癫的不成?”

  郭襄说道:“那有什么不同啊?你跟姊夫成了亲,还不是和从前做闺女那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么拿旁人和你姊夫相比?他是当今豪杰,识见处处高人一等,自不会拘束我。他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妈妈便已心满意足了。”郭襄听她说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是了不起,但我不相信世间就没及得上他的人。”郭芙道:“你不信,那便走着瞧吧!”郭襄道:

  “我便识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谁?你倒说来听听。”郭襄道:“我为什么要说?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么?是王剑民么?”她说的几个都是少年英侠,郭襄不住摇头,道:“他们连姊夫也还及不上,怎说得好过他十倍?”

  郭芙道:“除非你说咱们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这些老前辈英雄。”郭襄说道:

  “不!我说的那人,年纪比姊夫还小,模样儿长得比姊夫还俊,他武功可比姊夫强得多啦,简直是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说,郭芙便“呸呸呸”的“呸”个不停。

  郭襄却不理会,续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这个人为人又好,旁人有什么急难,不管他识与不识,总是尽力替人排解。”她说到后来,一张悄脸微抬起,竟是悠然神往。郭芙怒道:“你小脑瓜子儿里自己瞎想。好!鲁有脚死了之后,丐帮没了帮主,妈刚才说,乘着英雄大宴,群豪聚会,那便在会中推举。大伙儿比武决胜,举一位武艺最强之人出任帮主,以免帮中污衣派、净衣派两派纷争不休,你所说之人既然这么厉害,叫他来和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谁夺帮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未必便会希罕做这丐帮的帮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帮主的职位?从前洪老公公做过,妈妈也做过,难道你连洪老公公和妈妈也敢瞧不起么?”郭襄道:“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鲁老伯是最要好的。”郭芙道:“好吧!你就叫你那大英雄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这时当世好汉都聚会在襄阳,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白白。”郭襄道:“大姊,你说话就最爱缠夹不清,我又几时说过姊夫是狗熊来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母所生,我也没什么光彩。”郭芙听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站起身来,道:“我没功夫跟你胡闹,你再不回去,别连我也一起挨骂。”郭襄牙尖齿利,最爱和大姊姊斗口,说道:“啊哟,你是嫁出去的姑奶奶,爹爹妈妈素来是最疼你的,又是未来的帮主夫人,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来骂你?”

  郭芙听妹子称已为“未来的帮主夫人。”心中一乐,说道:“这许多英雄好汉,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准成,可别把话先说得满了,教人家听见了笑话。”

  郭襄出神半晌,只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将满未满,仅差一抹,叹道:“看来鲁老伯的鬼魂是不会来的了。大姊,何必就这么快便推帮主,让大伙儿心中多想念一下鲁老伯不好么?”郭芙道:“你这又是孩子话啦?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群龙无首,那怎么成?”郭襄道:“妈妈说那一天推选帮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日,最要紧的自是商议如何联络四海豪杰,共抗蒙古,这番商议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待得推举丐帮的帮主,总得到廿三、四了吧。”郭襄“啊”的一声,郭芙道:“怎么?”郭襄道:“没什么?廿四恰好是我生日。你们推举帮主,这么一乱,妈妈再也没心思给我做生日了。”

  郭芙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做生日,又打什么紧了?怎么能拿来和推举帮主这等大事相比?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齿。你啊,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一个儿,才记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郭襄胀红了脸,道:“爹爹便不记得,妈一定会记得。你说是小事,我却说不是小事。我满十六岁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讥讽道:“到那一天啊,襄阳城中几十位英雄好汉都来给咱们的郭二小姐祝寿,每个人都送你一份厚礼,因为咱们的郭二小姐满十六岁啦,不再是小娃儿,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郭襄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生日,他答应过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什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一,世上就没这么一号子人物,压根儿是你小脑袋里在胡思乱想。第二,就算真的有,他有多少大事要干,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阳城来。”郭襄给姊姊激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足叫道:“他答应过记得的,他答应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是想来赴英雄宴,可还大大的不够格呢。”郭襄摸出小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是这样,你们的英雄宴我也不到,你们推举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恁他多热闹的大事,我一眼也不瞧。”郭芙冷笑道:“啊唷,郭小姐不到,英雄大宴还成什么局面啊?

  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什么风光啊?那怎么少得了你呢?”郭襄伸手塞住耳朵,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个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他撞了个满怀。月光下只见这人身材极高,面目黝黑,上身却是奇短,凝眼一看,原来这人两足折断,胁下撑着一对六尺来长的拐杖,一双裤脚管缝得甚长,晃晃荡荡的拖在地下,侏儒跴高蹻,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这时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人都盼在这役中一显身手,以搏功名荣宠。尼摩星双腿虽断,武功未失,经这十余年来苦练,双铁杖的造诣,只有更胜断腿之前。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阳尚有数百里之遥,但尼摩星等一干武士探谍,却已先抵襄阳城外。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阳城守主帅,但襄阳的得失,实系于此人,能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迫他降服,却也可扰乱他的心神,实是大大的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倒好,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的随我去吧!”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决不是他的敌手,忍不住向郭襄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乱子,眼前的祸事不知如何收拾?”郭襄却向尼摩星道:“你的两只脚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有这般长么?”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向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言语之中,竟是将她姊妹视作掌中之物。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咱姊妹到那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快跟我走。”他也怕襄阳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侧。”说着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腰间刺去。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两腿,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何抵敌?她心肠仁慈,反而叫道:“姊姊,这人可怜,别伤着了他!”

  那知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的剑上,黑暗中火花飞溅,郭芙的长剑险些儿便脱手飞出。郭芙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身随剑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当年江南七怪中的韩小莹在蒙古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心感师恩,珍而重之的传给了郭芙、郭襄两个女儿。这剑法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是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当,但这时在郭芙手中,与尼摩星一较,因限于功力,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父互使用,左杖击打则右杖支地,右杖击打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与身有双腿无异,而且因那铁杖甚长,他居高临下,一杖迎头砸击下来时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才骇急起来。其实尼摩星与郭芙的功力相差甚远,只因郭芙受父母两人之教,学的是当世最强最妙的武功,这才勉强支持了数十招,她只觉敌人铁杖上的压力愈来愈重,一股沉滞的黏力拖着她手中长剑,使得剑尖刺出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赤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只听得尼摩星喝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身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比,一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另一杖点中了郭芙胸口。郭襄身子一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轻,她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阴,铁杖微点,身子便已欺近郭芙之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惊,他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藏穴”,怎地竟能仍然行动自若?他那知郭芙身上穿着黄蓉所给的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穴绝技,居然能不怕打穴。其实郭芙受他铁杖这么一点,虽然穴道未损,但一撞之下,亦已疼痛澈骨,再也不能灵动运剑。郭襄展开“落英掌法”,护住姊姊身后,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呼的一杖击出,在郭芙身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情势甚是凶险,喝道:“谁也不许动!”郭襄怒道:“我先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尼摩星哈哈笑道:“小娃儿,不吃点儿苦头,还不知爷爷的厉害。”只听得铁杖点地,笃笃笃而响,尼摩星面露狞笑,一步步的慢慢走向郭襄身前。郭襄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眼见尼摩星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在她颈中咬上几口一般,禁不住失声尖叫。

  忽然身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郭襄也不及辨别说话的是谁,在身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见尼摩星又逼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护在身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身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臂轻轻一振,自己腕上的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星不知如何,双杖竟是拿捏不定,只见两条黑沉沉的铁杖猛向后掷,砰砰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乱落。尼摩星双杖脱手,身子随即跌倒,但这人功夫也真了得,一个斛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势跃起,十根手指上指甲尖利,在半空中和身便向郭襄扑到。郭襄大骇,不暇思想,顺手在头发拔下一枚青玉簪,手一扬,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觉身后微微风又起,托着玉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突见玉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格,接着轻哼一声“嘿!”腾的一声坐倒,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鬼计,跃到郭芙身边,颤声道:“姊姊,快走!”两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星,你捣什么鬼?”心想他铁杖脱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于是挺着长剑上前几步,只见尼摩星双目圆睁,露出骇怖之神色,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郭芙惊喜交集,晃火折亮神坛上的腊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之极啦。”

  耶律齐带着两名丐帮的六袋弟子,奔进庙来,一见尼摩星死在当地,吃了一惊。原来郭芙来寻妹妹,良久不归,他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阳城外谅必敌人云集,放心不下,出来迎接姊妹回城。他知尼摩星武功甚强,便是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被妻子所杀,实是大出意外。他从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到尼摩星身前一看,更是诧异无比。原来尼摩星双掌心中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玉簪钉不偏不倚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庭穴”上。这青玉簪稍一用力,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掌,再将他一举击毙,本领之强,实是令人不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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