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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神雕大侠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是一呆。那广东人大拇指一翘,大声道:“小王将军,你是个好汉子,有那个不要脸的胆敢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大伙儿都给他一刀。”众人轰然称是。那美妇人听他如此说,也已不能反驳。那文秀少女望着门外白雪,悠然出神,轻轻的道:“神雕大侠,神雕大侠……”转头向那四川人道:“王大哥,这位神雕大侠既有这等高强的武功,他一条手臂又怎地会断了?”那美妇人脸色大变,嘴唇微动,似要说话,却又忍住。那四川人摇头道:“我连神雕大侠的姓名也问不到,他老人家的身世是更加不知。”那美妇人哼了一声道:“你自然不知。”

  那临安少年又道:“小王将军既然亲眼目睹神雕侠杀奸诛恶,那自不是天神将所为了,但奸相丁大全一夜之间面皮变青,却必是上天施罚之故。”那广东客人道:“他怎么一夜之间脸皮变青?这可真奇了。”那临安少年道:“从前临安人都叫丁大全为丁犬全,但现在却改叫作‘丁青皮’。他本来白净脸皮,忽然在一夜之间,变成青色,这青色从此不退,凭他多高明的大夫,也医治不了。听说皇上也曾问起,那奸相奏道:他忠君爱国,数晚不睡,以致脸色发青。可是临安城中个个都说,这奸相祸国殃民,玉皇大帝差遣神将把他脸皮打青了的。”那广东人道:“这可愈说愈奇了。”

  那神情粗意的汉子突然哈哈大笑,拍腿叫道:“此事也是神雕侠所为,嘿嘿,痛快痛快。”众人忙问:“怎么又是神雕侠所为?”那大汉只是大笑,连称:“痛快,痛快。”

  那广东客人急欲早知详情,命店小二打过两斤白干,请那大汉喝酒。那大汉喝了一大碗,意兴更豪,大声说道:“这件事不是弟吹牛,兄弟也有一点小小功劳。那天晚上神雕侠突然来到临安,叫我带领伙伴,把临安钱塘县衙门中的孔目差役一起绑了,剥下他们的衣服,让众伙伴乔扮官役,大伙儿又惊又喜,不知神雕侠何以有此吩咐,但想来必有好戏,于是遵命办理。到得三更过后,神雕侠到了钱塘县衙门,他老人家穿起县官服色,坐上正堂,惊堂木一拍,喝道:‘带犯官丁大全!’他说到这里,口沫横飞,喝了一大口酒。“那广东客人道:“老兄那时在临安作何营生?”那汉子横了他一眼,大声道:“作什么营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那广东客人吃了一惊,不敢再问。那大汉又道:“那时我听到了‘丁大全’三字,心中一怔,寻思:‘丁大全这狗官是当朝宰相啊,神雕侠怎地将他拿来了?’只见他惊堂木又是一挥,两名汉子果然把一个身穿大臣服色的人掀了上来。从前丁大全到佑圣观烧香,我在廊下见过他面目的,这时一看,可不是丁大全是谁?他吓得浑身发抖,想跪又不想跪,一名兄弟在他膝弯里踢了一脚,他扑地便跪倒了,哈哈,痛快,痛快!神雕大侠问道:‘丁大全,你知罪么?’丁大全道:‘不知。’神雕侠喝道:‘你营私舞弊,屈杀忠良,残害百姓,玩敌误国,种种奸险情事,快快给我招来。’丁大全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劫侮大臣,可不知王法么?’神雕侠道:‘你还知道王法,左右,打他四丈板再说!’大伙儿素来恨这奸相,这时下板子时加倍出力,只打得这奸相晕去数次,连连求饶。神雕侠问一句,他便招一句,再也不敢倔强。神雕侠命取过纸笔,叫他亲笔书供,他稍一迟疑,神雕侠便命咱们打他屁股,掌他嘴巴。“那美秀少女忽地噗吓一笑,低声道:“有趣,有趣!”

  那大汉咕嘟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是啊,原本有趣得很。那丁大全吃打不过,只得亲笔招供,可是他拖拖挨挨,写得极慢,神雕侠连声催促,他总是不肯写快。不久天色将明,衙门外人声喧哗,到了大批军马,想是风声泄漏了出去。神雕侠怒面起上来,喝道:

  ‘把他脑袋砍了!’我知道神雕侠轻易不肯伤人,于是拔出钢刀,在丁在全颈中刷的一刀,这一刀下去时,钢刀在半空中转了个弯儿,砍在他头颈中的不是刀锋,却是刀背。但这一下丁大全可吓破了胆,只见他脸色突然转蓝,晕了过去。神雕侠哈哈一笑,说道:‘这也够他受的了,但盼他改过自新。’于是叫咱们便穿著衙门衣服,从边门溜走,各自回家,他老人家亲自断后,也没交锋打仗,大伙儿平平安安的退走。听说神雕侠第二天把丁大全的供状送到了皇宫之中,亲手交给皇帝老儿,但不知丁大全如何花言巧语,皇帝老儿竟对他深信不疑,还是叫他做宰相下做下去。“那小王将军叹道:“主上若不昏庸无道,奸臣便不能作恶。去了一个秦桧,来一个韩侘胄,去了韩侘胄,来一个史弥远,去了史弥远,又来丁大全。眼前贾似道日渐得势,这又是个祸国残民之徒。唉,奸臣一个接着一个,我大宋江山,眼见难保呢。”那汉子道:“除非访神雕侠做宰相,那才能打退鞑子,天下太平。”

  那美貌少妇插口道:“哼,他也配做宰相?”那大汉怒道:“他不配难道你配?”那少妇怒气上冲,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对我无礼?”眼见那大汉手中执着一根拨火铁棒,正在火堆中拨火使旺,随手从地下拾起木柴,在拨火上一敲。那大汉手臂一震,只觉半身酸麻,当的一声,火棒脱手落在地下,火堆中火星溅了起来,烧焦了他数十根胡子。众人失声惊叫,瞧那火棒时,已是弯曲如钩。那大汉性子虽躁,但见她如此的功夫,吃了这个亏竟是不敢发作,只是咕咕哝哝的摸着胡子,连酒也不想喝了。

  那文秀少女道:“姊姊,人家说那神雕大侠说得好好地,你干么老是不爱听?”她转头向大汉嫣然微笑,道:“大叔,你别见怪。”那大汉本来满腔怒气,但给他这么甜甜一笑,怒火登时消于无形,裂着大口报以一笑,想说句客气话,都说不出口。

  那少女道:“大叔,你再说那些神雕侠的事。你怎么认得他的?”那大汉向那少妇望了一眼,迟疑着不说。那少女道:“你说好啦,只要不得罪我姊姊便成。你怎么认得神雕侠的?他多大年纪啦?他的神雕好不好看?”不等大汉回答,转头向那少妇说道:“姊姊,不知他的神雕跟咱们的双雕比起来怎样?”那少妇道:“跟咱们的双雕比?天下那有什么雕儿鹰儿比得上咱们的双雕。”那少女道:“那也不见得。爹爹常说:学武之人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决计不可自满,人既如此,比咱们的雕儿更好的禽鸟,想来也是有的。”那少妇道:“小小年纪,你懂得什么。咱们出来之时,爹妈叫你听我的话,你不记得了么?”那少女笑道:“那也得瞧瞧你说得对不对啊。弟弟,你说我的话对呢,还是姊姊的话对?”

  她身旁那少年,人虽高大壮实,却是满脸稚气?迟疑了一会,道:“我不知道。爹爹说该听大姊姊的话,叫你别跟大姊姊顶嘴。”那少妇甚是得意,道:“可不是么?”那少女见弟弟帮着大姊,也不生气,笑道:“你什么也不懂的。”回头又问那粗豪汉子道:“大叔,你再说神雕侠的事吧!”

  那大汉道:“好,既然姑娘要听,我便说说,我姓宋的虽然本事低微,可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生平说一是一,决无半句虚言。姑娘若是不信,那便不用听了。”那少女提起酒壸,跟他斟了一碗酒,笑道:“我怎会不信?快点儿讲吧!”又叫道:“店小二,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牛肉,我姊姊请众位叔叔伯伯喝酒,驱一驱寒气。”店小二连声答应。

  叱喝着吩咐下去。众人笑逐颜开,齐声道谢。过不多时,三个店伴将酒送了上来。那美貌少妇沉脸道:“我便是要请客也不请胡说八道之人。店小二,这酒肉的钱可不能开在我帐上。”店小二一楞,望望少妇,又望望少女,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从头上拔下一枚金钗,递给店小二,说道:“这是真金的钗儿,总值得十几两银子吧。你拿去给我换了。再打十斤酒,切二十斤羊羔。”

  那少妇怒道:“妹妹,你定要跟我赌气,是不是?单是钗头上的这颗明珠,总值得二三百两银子,你死赖活赖的跟朱子柳伯伯要来,却这么随随便便的请人喝酒。瞧你回到襄阳时,妈问起来怎么交代?”那少女伸伸舌头,笑道:“我说道上掉了,找来找去找不到。”那少妇道:“我才不跟你圆谎呢。”那少女伸筷挟起一块牛肉,放在口中吃了。说道:“吃也吃过了,难道还能退么?各位请啊,不用客气。”众人见她姊妹二人斗气,都觉有趣,心中均喜那少女天真潇洒,便是不能喝酒之人,也端起酒碗喝了几口,暗中帮那少女,那少妇赌气闭上眼睛,伸手塞住耳朵。

  那少女笑道:“宋大叔,我姊姊睡着了,你大声说也不妨,吵不醒她的。”那少妇怒道:“我几时睡着了?”那少女道:“那更好啦,越发不会吵着了你。”那少妇大声道:

  “襄儿,我跟你说,你再跟我抬杠,明儿我不要你跟我一块走。”那少女道:“我也不怕,我自和三弟同行便是。”那少妇道:“三弟跟着我。”那少女道:“三弟,你说你跟谁在一起走?”那少年左右做人难,帮了大姊,二姊要恼,帮了二姊,大姊又要生气,嗫嚅着道:“妈妈说的,咱三人一块儿行,不可失 散了。”那少女笑道:“是么?你不带我,若是我回不到襄阳,你做姊姊的脱得了干系么?”那少妇恨恨的道:“早知你这般不听话,你小时候给坏人掳了去,我才不着急找你回来呢。”

  那少女听她这般说,心肠软了,搂着少妇的肩膀,央求道:“好姊姊,别生气啦,算是我错了。”那少妇气鼓鼓的不理。那少女道:“你不笑,我可要呵你痒了。”那少妇反而更转过头去。那少女突伸右手,向少妇背后袭到她的腋底。那少妇头也不回,左手向后一掠。那少女左手上前拿她手腕,右手继续向前。那少妇右肘微沉,压向妹子的臂弯。那少女手掌转个圆圈,避开了她的一压,姿势美妙已极。顷刻之间,两人你来我去,交接了七八招,使的都是极巧妙的“小擒拿手法。”那少女固然呵不到姊姊的痒,那少妇也抓不着妹子的手腕。

  突然屋角里有人低低喝了声:“好俊功夫!”姊姊俩同时住手,向屋角望去,只见一人蜷缩成一团,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正自沉沉大睡。姊妹俩自在火堆旁坐下,即使见他如此睡着,始终没动过一动,旁人固然瞧不见他脸孔,他可也见不到姊妹俩的玩闹,看来这一声喝采却不是他所发的了。那少年道:“大姊、二姊,爹爹叫咱们不可轻易显露功夫来着。”那少女微笑道:“小老头儿,少年老成,稳健持重,算你说得对。”她转头向那粗豪大汉道:“宋大叔,对不起,咱姊妹俩忘着斗嘴,忘了听你讲故事,你快说罢。”

  那姓宋的大汉道:“我可不是讲故事,那是千真万确的经历。”那少女说道:“是啦,你大叔说的,自然是千真万确。”那大汉喝了口酒,笑道:“吃了姑娘这许多酒肉,要不说也不成的啦。若不是昨晚三粒骰子上输了个干干净净,我也真该请还姑娘才是,你大叔长,大叔短的,难道是白叫的么?说到我怎样识得神雕侠,我跟这位小王将军差不多,也是神雕侠救了我的性命。不过这一次他倒不是用武,却是用钱去买的。”那少女道:“这倒奇了,他用钱买你?你值几文钱一斤啊?”

  那大汉呵呵大笑,说道:“我姓宋的这身贱肉,比牛肉猪肉可贵得多了。神雕侠居然出到四千两银子。五年多前,我在山东济南府打抱不平,杀死了一个地痞。杀人偿命,那也无话可说。这一日判了斩决,令我最气恼的,却要我和一个无恶不作的土豪同时处决。

  我清清白白一条硬汉,却在法场上和一个狗贼一块儿死,这可教人死得不服。那知道过了几天,那土豪向县官使了银子,县官将我提上堂去一顿烤打,说那土豪掳人勒赎、包娼包赌的事都是我做的,登时将那土豪释放。后来牢头跟我说,那土豪送了二千两银子给县官,县官便把他的罪名都加在我的身上。反正犯一条死罪是杀头,犯十条死罪也是杀头,这叫做两人作事一人当。我一听之下冤气冲天,在狱中大喊大叫,痛骂赃官。”过了几天,赃官又提堂再审,说也奇怪,那土豪又是和我并排跪着,我破口便骂:‘贼赃官,你贪污枉法,日后不得好死!’那赃官笑嘻嘻的道:‘宋五,你不用这般火爆,本官已查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那地痞非你所杀,全是该犯所为!’说着向那土豪一指命衙役重重责打,跟着便将我放了出来。这一下我可摸不着头脑了,那地痞明明是我所杀,怎地又去算在旁人的帐上?”那少女听到这里,格的一声笑,说道:“这个县官可真算得是胡涂透顶。”那大汉道:“他才不胡涂呢。我回到家里,我老娘才跟我说,原来我判了死罪之后,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这天适逢神雕侠经过,问起原因。神雕侠再去一打听,知道了其中曲折,他说他有事在身,不能跟这赃官算帐,便给了我娘四千两银子,将我买了出来。过了三个月,县中沸沸扬扬的传说,说知县大发脾气,原来有一晚被盗八千两银子。我知道定是神雕侠所为,不敢再在原籍居住,便搬到临安府来落籍。过了一年,有人跟我说,海边有一位断了右臂的相公,带着一个极大的怪鸟,呆呆的望着海潮,一连数天都是如此。我连忙赶去,果然见到他老人家,这方能向他磕头道谢呢。”

  那少妇忽道:“你谢什么?他付出四千两,收进八千两,还净赚四千两银子呢。这姓杨的岂肯做赔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杨的?神雕侠姓杨么?”那少妇道:“我不知道,我又没说他姓杨。”那少女道:“我明明听你说的。”那少妇道:“那除非是你听错了。”那少女道:“好吧!我不跟你争。那神雕大侠就算赚了四千两银子,也必是用来救困济贫,他是个潇洒出尘的大侠,自己要银子干什么?”众人一齐喝采,说道:“姑娘说得是!”

  那少女又道:“宋大叔,那神雕侠望着海干么?他是在等什么人吗?”那大汉摇头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那少女拿起两根木柴,投在火里,望着火光由暗转红,轻轻的道:“那神雕侠虽然急人之难,解人之困,说不定他自己却有一件为难的心事呢?他为什么要呆呆的望着海潮,为什么要呆呆的望着海潮?”

  坐在西首角落里的一个中年妇人突然接口说道:“小妇人有个表妹,有缘见过神雕侠,她也曾见神雕侠呆望大海,容色奇怪,因而亲口问过他。神雕侠说道:‘我的结发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见。’“众人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那美秀少女道:“原来他有个妻子,不知道为什么在大海彼岸。他既有这样高强的功夫,干么不去渡海找她啊?”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也这般问过他,他说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处方能得见。’”那少女轻轻叹道:“我料想这样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错。”又问:“你表妹生得很俊吧?她心中暗暗的喜欢神雕侠,是不是?”那美貌少妇喝道:“二妹,你又在异想天开啦!”

  那中年妇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可算得是个美人胎子。神雕侠救了她的母亲,杀了她的父亲。我表妹是不是暗中喜欢神雕侠,这个旁人没法子知道,现下她嫁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神雕侠给了她很大一笔钱,日子过得挺不错呢。”那少女道:“神雕侠救她母亲,杀她父亲,这件事可真奇了,我却有点不能相信呢。”那美貌少女道:“这人脾气古怪的很,好起来救人性命,恶起来挥剑杀人。是啊,他从小便是这样。”那少女奇道:

  “他从小便是这样?你怎么知道。”那少妇道:“我知道的。”凭那少女连连追问,她总是不说。那少女道:“好,你不说便不说,我才不希罕听呢!反正你便是肯说,也是瞎吹。”她转头向那中年妇人道:“大嫂,你把你表妹的事说给我听,好不?”

  那妇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咱俩年纪差得很大,她妈妈是我的姑母……”那美貌少女接口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那妇人笑道:“你瞧瞧我婆婆妈妈的,莫怪姑娘不耐烦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鞑子打到内黄,把我姑丈掳了去为奴。我姑母带了我表妹,沿路讨饭,从河南寻到蒙古,又从蒙古追寻到山西,寻访我姑丈的下落。”小王将军叹道:“万里寻夫,那可难得之极啊。”那妇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错,在道上奔波那便是加倍的不易。两人用污泥涂黑了脸,那些坏人才不至见色起意……”那美秀少女问道:“什么见色起意?”火堆旁围坐着的众人之中,倒有一半人笑了起来。那美貌少妇道:“二妹,你不懂便别瞎说,大姑娘家,这不是教人笑话吗?”那少女咕哝道:“我不懂才问啊,懂了还问什么?”

  那中年妇人微笑道:“这难听的话,姑娘不懂才好。嗯,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寻了四年,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在淮北找到了姑丈,原来他是在一个蒙古千户手下为奴。那千户凶恶得紧,我姑母见到我姑丈之时,他正给千户打折了一条左腿。我姑母自是万分心痛,求那千户释放归家。那千户那肯答应,说道这奴才是用了一百两银子买来,除非有一千两银子来,否则宁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连十两银子也拿不出,那里有一千两银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脸的勾当,将自己和女儿都卖入了勾栏……”

  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适才一句问话惹起了许多人的哄笑,这时不敢再问,听那妇人续道:“如此又过数年,母女俩虽然略有积蓄,但要贮足一千两银子,却是谈何容易?幸好当地的客人子弟知道了她母女这一番赎夫的苦心,给钱时特别慷慨些。母女俩挨尽辛苦屈辱,这年大年晚,终于凑足了一千两银子。两人捧到千户府中,交给千户,心想一家人从此可以团聚,欢欢喜喜的过新年。”

  那美秀少女听到这里,也真代那母女两人欢喜,却听那妇人说道:“那蒙古千户收了一千两银子,便叫我姑丈出来,让他夫妻父女相见。我姑丈一家三口,去向那千户磕头辞别,怎知道那千户见了我的表妹,忽起歹心,说道:‘好,你你来赎这奴才,那是再好不过,一千两银子兑上吧?’我姑母大吃一惊,那一千两银子早已交给了千户的帐房收下,怎么还兑银子?那千户脸色一变,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户老爷,难道还会混赖奴才们的银子?’我姑母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当下在厅堂上放声大哭起来。那千户道:‘也罢,今日大年夜晚,我便开恩让你们夫妻团聚,但怕这奴才一去不归,且把你们的闺女抵押在这里。’我姑母知他不怀好意,怎肯答应?那千户呼喝军健,将我姑丈姑母赶出府去。

  “我姑母舍不得女儿,在千户府前呼天抢地的号哭。众百姓明知她受了屈辱,但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杀一个汉人如践踏蝼蚁,有谁敢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我姑丈却反而说道:‘千户老爷既然瞧上了咱们闺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什么?’原来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的奴才气。他接着问那一千两银子从可而来,我姑母初时不肯说,但被他逼得紧了,终于说了出来。我姑丈大怒,说我姑母败坏名节,不守妇道,竟然自甘堕落,去做这种低溅之事,当即写了一纸休书,把我姑母休了。

  “众人齐声叹息,说她姑母一生遭际,实是不幸到了极处。那中年妇人道:“我姑母含辛茹苦,奔波十年,到头来却换得一纸休书,那时候实在是不想活了,默默无言的走到树林之中,解下腰带,悬枝自尽。幸好那位神雕侠正好经过,救了她下来,一问原委,只听得他怒气冲天,当晚便跳进千户府中,只见那千户正要逼辱我表妹,我的姑丈居然在旁劝我表妺依从。神雕侠一拳打死了我的姑丈,掀起那千户,投在淮河之中,再把我表妹救了出来。他救我姑母,杀我姑丈,便是如此。他当时说我姑母卖身救夫,可比一般贞女节妇更是令人起敬。他又说生平最恨的便是负心薄幸之徒,奴颜事敌之辈,我姑丈两者齐犯,虽然并无死罪,他下手却不能容情了。”

  那美秀少女听得悠然神往,随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说道:“好辣!”她素来不曾饮酒,一口酒下肚,脸上红扑扑的倍增娇艳,容色光丽,难以逼视。她轻轻说道:“你们许多人都见过神雕侠,我却没福见着他。若是能见他一面,能听他说几句话,便是要我折三年寿,也所甘愿。”那少妇大声道:“这个人武功自然好的,但跟爹爹相比,那可差得远啦。你这小娃儿不知世事,听人家加油添酱的一说,便道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实这个人你也见过的,他还抱过你呢。”

  那少女红晕双颊,啐道:“你做姊姊的,说话也这般颠三倒四,有谁信你的?”那少妇道:“你不信由得你。回家问爹爹妈妈去。这个什么神雕侠姓杨名过,小时候在咱们桃花岛住过。他那条手臂,便是……便是……嗯,你生下来没到一天,他就抱过你了。”

  原来这美貌少妇便是郭芙,那少女是她妹妹郭襄,那少年则是郭襄的孪生兄弟郭破虏。姊妹三人奉父母之命,前赴晋阳邀请全真教耄宿丘处机至襄阳主持英雄大会,这一日三姊弟从晋阳南归,却被冰雪阻于风陵渡口,听了众人一番夜话,忽忽十余年,郭芙已与耶律齐成婚,郭襄和郭破虏也都已长大了。

  郭襄满脸喜悦之情,低声自言自语:“我生下来没到一天,他便抱过我了。”转头对郭芙道:“姊姊,那神雕侠幼时真正在咱们桃花岛住过么?怎地我没听爹妈说起过?”郭芙道:“你知道什么?爹妈没跟你说过的事多着呢。”原来杨过断臂、小龙女中毒,全因郭芙行事莽撞而起,每当提及此事,郭靖便是大怒,女儿虽已出嫁,他仍要厉声呵责,不给女儿女婿留情面,因此郭家大小对此事数年来绝口不谈,郭襄和郭破虏始终没听人家说起杨过之事。

  郭襄道:“这么说来,他跟咱家很有交情啊,怎地一直没有来往?嗯,三月十五襄阳城英雄大会,这位神雕侠定是要来与会的了。”郭芙道:“这人行事怪僻,性格儿又高傲得紧,他未必便来。”郭襄道:“姊姊,咱们怎生想法儿送个请帖给他才好。”她转首向那粗豪汉子道:“宋大叔,你能设法带个信给神雕侠么?”那汉子摇头道:“神雕侠云游天下,行踪无定。他有事用得着兄弟们,便有话吩咐下来,咱们要去找他,却是一辈子也未必找得着。”郭襄好生失望,她自听各人说及杨过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诛陈大方、审丁大全、赎宋五杀人父救人母种种豪侠义举,不由得悠然神往,恨不得能见杨过一面,待听说杨过不致参与英雄大会,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道:“英雄大会上的人物,未必个个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却又未必肯去。”

  突然间波的一声响,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却是一直蜷缩成团、呼呼大睡那人,众人耳边厢但觉得轰轰有如雷震,原来是那人开口说话:“姑娘要见神雕侠,那也不难,今晚我领你去见他就是。”众人听了那说话之声,先已大惊,再看他形貌时,更是诧异。但见他身长不过三尺,躯体也甚瘦削,但一个大头,大手掌、大脚板,却又比平人大了许多,这副手脚和脑袋,便是安在常人身上,已是极不相称,他身子一小,更是诡奇。他一直蜷缩高卧,谁也没加留心,那料得这一站起,竟是如此模样的一个人物。

  郭襄喜道:“好啊,只是我跟神雕侠素不相识,贸然求见,未免冒昧,又不知他见是不见?”那矮子轰然道:“你今日若不见他,只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了。”郭襄奇道:“为什么?”郭芙站起身来,向那矮子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矮子嘿嘿冷笑,道:“天下似我这等丑陋之人,岂有第二人了?你既不识,回去一问你爹爹妈妈便知。”就在此时,远处缓缓传来一缕游丝般的声音,低声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轰天雷,轰天雷!此时不至,更待何时?”这话声若断若续,有气无力,充满着森森鬼气,但一字一句,人人听得明明白白,其清楚处,竟是丝毫不弱于那大头矮子雷震一般的话声。

  那大头矮子怔了一怔,一声大喝,突然尘土飞扬,瓦石纷堕,各人眼睛一闭,再睁开眼时,那矮子已然不知去向。众人齐吃一惊,抬头看时,见屋顶已穿破一个大洞,原来那矮子竟是冲破屋顶跃出。郭破虏道:“姊姊,这矮子如此厉害!”郭芙跟着父母,武林中人物见识过不少,但如这矮子般铜头铁额,却从末听父母说过,一时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郭襄知却道:“我爹爹的授艺恩师江南七怪之中,便有一个矮个子马王神韩宝驹,三弟,你乱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该称他一声前辈才是。”原来郭靖对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爱,于是对任何盲人、矮子,均是敬礼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训女子。郭破虏尚未回答,忽听得又是蓬的一声大响。

  众人眼前又是砖石纷飞,有些人还被碎砖块弹中了头脸,喧扰呼叫声中,只见那大头矮子又已站在身前,东首墙上却已破了一个三尺来高、两尺余宽的一个大洞,原来这矮子竟是硬生生的用身子撞墙而入。郭芙此时的武功,与十余年前自已不可同日而语,但看了大头矮子这一身惊人的硬功,也不禁骇然变色,生怕他出手伤了弟妹,抢上一步,挡在郭襄与郭破虏的身前。

  那矮子大头一摆,从郭芙腰旁探头过去,对郭襄说道:“小姑娘,你要见神雕侠,便同我去。”郭襄道:“好!大姊、三弟,咱们一块去吧。”郭芙道:“神雕侠有甚么好见?你也别去,咱们和这位尊驾又是素不相识。”郭襄道:“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在这儿等我吧。”那姓宋的大汉突然站起身来,说道:“姑娘,千万去不得。这人是……是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裂嘴狞笑,说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知道咱们不是好人?”突然呼的一掌劈出,手掌尚未触及宋五胸口,砰的一声,他身子向后,撞在墙上,登时脸色惨白,双脚如软泥一般,慢慢瘫倒,头颈软垂,一个头挂在胸口,也不知是死是活。

  郭芙大怒,明知这矮子武功在自己之上,却也不能给他吓得闷声不响,大声说道:“尊驾请便吧!我妹妹年幼无知,岂能随着你黑夜中到处乱闯?”就在此时,那游丝般的声音又送了过来:“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轰天雷,轰天雷,阴魂不至,累人久候!”

  这声音一时似乎远隔数里,一时却又如近在咫尺,忽前忽后,忽东忽西,只听得人人毛骨竦然。郭襄心意已决:“今晚纵然撞到妖魔鬼怪,我也要见那神雕侠一见。”说道:“前辈,请你带我去!”说着双足一点,从那矮子撞破的墙洞中穿了出去。郭芙急叫:“你干什么?”一伸手没抓到妹子的手臂,忙飞身跃起,要从墙洞中追出。

  那知她身子将要穿洞而出,这墙洞倏忽不见,幸好她武功已练到收发自如之境,忙在半空中身子一沉,硬将一冲之势阻住,双脚落地,脚尖离墙已不到一尺。待得看清,险险失声惊呼,原来这矮子的身躯刚好嵌在墙洞之中,大头阔肩,镶得那墙壁又似完好无损一般。郭芙和这丑陋的怪物面对面站着,相距不过数寸,自己的鼻尖几乎要和他鼻尖相碰,教他如何不惊?当下急忙后跃,一阵寒风裹着雪花吹到身上,墙壁上又已空出一个人形洞孔,大头矮子已然隐没。郭芙大叫:“二妹,回来!”穿墙出去时,只听见远处轰轰大笑,那里有郭襄的影子?

  原来那矮子将郭芙吓退后,转身跃入雪地,说道:“好!小姑娘有胆子。”抓住郭襄手腕,向前一纵便是丈余。别瞧他身形矮小,纵跃可是极远,他所使的不同于寻常轻身功夫,却如一只大青蛙般,一跃跟着一跃的向前,虽然带着郭襄,起落仍是极为轻便。

  郭襄的左腕被他拉着,有如被箍在一只铁囫之中,澈骨生疼,心中怦怦乱跳,不知这矮子要拉自己到什么地方。她自幼得郭靖和黄蓉亲传,人又聪明,武功早已颇有根底,但初时纵跃还可跟得上那矮子,到得后来,全仗他一拉一提,方得和他同起同落。这样跃出里许,山后突然有一人柔声笑道:“轰天雷,怎地来得这般迟?哈哈,还带着一个好美貌的小娃儿!”那矮子道:“她是郭靖的女儿,想要见见神雕侠,我便带了她来。”那人一楞,道:“郭靖的女儿?”山后另一人阴声阴气的道:“快三更天啦,赶紧上路。”只听得马蹄杂杳,山背后转出数十匹马来。

  (第二十三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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