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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生死茫茫


  那歌声渐渐远去,突然间歌声中夹着一阵狂笑,一股浓烟被劲风卷至,裹住了郭芙。她四肢伸动不得,喉头呛得大声咳嗽。武氏父子和耶律齐站在溪水之中,满头满脸都是焦灰,那小溪和郭芙之间烈火冲起两三丈高,四人明知她处境危急,但如奔过去救,只有陪她一起送命,决计救她不出。

  郭芙被烟熏得快将晕去,忽地东首呼呼声响,她转头一瞧,只见一团旋风裹着一个灰色影子,疾刮过来,旋风所到之处,火焰向两旁分开,顷刻间已刮到她身前。郭芙凝神看清,那灰影竟是杨过。他除下身上浸湿的长袍,包在玄铁剑内,催动内力,剑身外所生风势竟将大火逼开。郭芙以为有人过来相救,正自欢喜,待得看清却是杨过,身外虽然炙热,心头宛如一盆冷水浇下,想道:“我死到临头,他还想来讥嘲羞辱我一番么?”她究竟是郭靖、黄蓉之女,狠狠的瞪着杨过,竟是毫不畏惧。

  杨过奔到她的身边,一弯腰,解开她被点中的穴道,一剑斩去,剑身从她腰下穿过,喝道:“小心了!”左臂用力向外一挥。玄铁剑加上他超越绝伦的内力,在郭芙腰下一托,她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上半空,越过十余株烧得烈焰冲天的大树,扑通一声,掉在溪水之中。耶律齐急忙奔上,扶了起来。郭芙头晕目眩,一时哭又不是,笑又不是。

  原来杨过和小龙女、郭襄出了古墓,蒙古兵正自焚烧山上林木。杨过和小龙女在这些古树花草之间一起渡过几年时光,忽见起火,自是甚为痛惜,眼见蒙军势大,无力与抗。

  杨过不知小龙女毒质侵入要穴与脏腑之后,还能支持得多久,当下找了个草木稀少的石洞,暂且躲避,刚喘息得片刻,遥遥望见郭芙为李莫愁所害,大火即将烧到身边。杨过道:

  “龙儿,这姑娘害了我不够,又来害你。今日终于遭到如此报应。”小龙女明亮的眼光凝视着他,奇道:“过儿,难道你不去救她。”杨过恨恨的道:“她将咱们害成这样,我不亲手杀她,已是对得起她父母了。”小龙女叹道:“咱们自己不幸,那是咱们命苦,让别人快快乐乐的,不很好吗?”

  杨过口中虽如此说,但望见大火越烧越近郭芙的身边,心里终究不忍,涩然道:“好!咱们命苦,人家命好!”衣裹长剑,终于将郭芙掷入溪中。他回小龙女身边,头发衣衫都已烧焦,裤子着火,虽即扑熄,但腿上已烧起了无数大泡。小龙女抱着郭襄,退到草木烧尽之处,伸手给杨过整理头发衣衫,只觉嫁了这样一位英雄丈夫,心中不自禁的感到得意,悄立劲风烈焰之间,倚着杨过,脸上露出平安喜乐的神色。杨过凝目望着她,但见大火逼得她脸颊红红的倍增娇艳,伸臂环着她的腰间,在这一剎那时,两人浑忘了世间的一切愁苦和凄伤。

  她二人站在高处,武氏父子、郭芙、耶律齐五人从溪水中隔火仰望,但见他夫妇衣袂飘飘,姿神端严,宛如神仙中人。郭芙向来瞧不起杨过,这时猛然间自惭形秽。

  杨过和小龙女站立片刻,小龙女望着满山火焰,叹道:“这地方烧得干干净净,待花草树木再长,将来不知又是怎生一副模样?”杨过不愿她为这种身外之物难过,笑说道:

  “咱两个新婚,蒙古兵放烟火祝贺,这不是千千万万对花烛么?”小龙女微微一笑。杨过道:“到那边山洞中歇一忽儿吧,你身子觉得怎样?”小龙女道:“还好!”两人并肩往山后走去。

  武三通忽地想起一事,叫道:“杨兄弟,我师叔和朱师弟被困绝情谷,你去不去救他们啊?”杨过微微一怔,自言自语道:“我还管得了这许多么?”

  他心中念头微转,脚下片刻不停,径自向山后草木不生的乱石堆中走去。小龙女中毒虽深,一时尚未发作,关穴通后,武功渐复,抱着郭襄快步而行。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离重阳宫已远,遥遥望去,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了。那北风越刮越紧,冻得郭襄的小脸苹果般红。小龙女道:“咱们到那里去找些吃的,孩子又冷又饿,只怕支持不住。”杨过道:“我也真傻,抢了这个孩子来不知是干什么,徒然多了个累赘。”小龙女俯头去亲亲郭襄的脸,道:“这小妹妹多可爱,你难道不喜欢么?”杨过笑道:“人家的孩子有什么希罕?除非咱俩自己生一个。”小龙女脸上一红,杨过这句话触动了她心底深处的母性,心想:“若是我能给你生一个孩儿……唉,我怎能有这般好福气?”

  杨过怕她伤心,不敢和她眼光相对,抬头望望天色,但见西北边灰扑扑的云如重铅,便似要压到头上来一般,说道:“瞧这天气怕要下大雪,确是要找家人家借宿才好。”但他们为避火势,行的是山后荒僻无路之处,满地乱石荆棘,登高四望,四下里十余里内竟无人烟。杨过道:“这场雪一下,定然不小,倘若大雪封山,那可糟了,说不得,只好辛苦一些,今日要赶下山去。”小龙女道:“武三叔、郭姑娘她们不知会不会遇上蒙古兵?

  全真教的道士们不知能否逃得性命?”语意之中,极是挂念。杨过道:“你良心也真忒好了,这些人对你不起,你还是念念不忘的挂怀。难怪当年师祖知你良心太好,生怕你日后吃苦,所以要你修习得无情无欲,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可是你一关怀我,二十年的修练前功尽弃,苦中是有甜的,最怕的是你不要我关怀你。”杨过道:“不错,大苦大甜,远胜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癫,不能过太太平平、安安静静的日子。”小龙女微笑道:“你不是说咱俩到南方去,天天种田、养鸡、晒太阳么?”杨过叹道:“我只盼能够这样。”

  说到此处,天空飘飘扬扬,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来。两人内功深厚,自不将这些寒风放在心上,在北风大雪之下展开轻功疾行,另有一番兴味。小龙女忽道:“过儿,你说我师姊到那里去了?”杨过道:“你又关心起她来了。那玉女心经终究给她得了去,偿了她毕生心愿,就只怕她练成后武功大进,为祸更巨。”小龙女道:“师姊其实很可怜的。”杨过道:“她不甘自己一个儿可怜,要弄得天下个个人都如她一般伤心难过。”

  说话之间,天色更加暗了。两人转过山腰,忽见两株大松树之间,盖着两间小小木屋,屋顶上已积了寸许厚的白雪,杨过喜道:“好啦,咱们便在这儿住一晚。”奔到临近,但见板门半掩,屋外雪地中并无足迹,他朗声说道:“过路人遇雪,相求借宿一宵。”隔了一会,屋中并无应声。杨过推开板门,见屋中无人,桌凳上积满灰尘,显是久无人居,于是招呼小龙女进屋。她关上板门,生了一堆柴火。

  木屋板壁上挂了一些弓箭,屋角中放着一只捕兔机,看来这屋子是猎人暂居之处,杨过拿了弓箭,出去射了一只獐子,回来剥皮开膛,用雪一擦洗,便在火上烤了起来。这时外边雪愈下愈大,屋内火光熊熊,和暖如春。小龙女咬些熟獐肉嚼烂了,喂在郭襄口中。

  杨过将獐子在火上翻来翻去,笑吟吟的望着她二人。松火轻爆,烤肉流香,这荒山木屋之中,竟是别有一番天地。

  突然之间,东边雪地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响,起落悚捷,却是身负武功之人的轻身飞行,杨过站起身来,向东首窗外一张。

  只见雪地里并肩走来两个老者,一胖一廋,衣服褴褛,那瘦老人肩后负着一个大红葫芦。杨过心中一动,隐约记得这是洪七公之物。当年洪七公和欧阳锋在华山绝顶激斗,两人精衰力竭,同归于尽,杨过给两人安葬,那大红葫芦便葬在洪七公身畔。但后来荆紫关英雄大会,有一老丐却持了这葫芦来代传洪七公的号令,说道洪七公未死,激励群丐报国。杨过当时甚是奇怪,但英雄会上风谲云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无余暇详加追究,是后未再遇到丐帮中人,便也将此事淡忘了。这时瞧这两人的服色打扮,显是丐帮弟子,杨过忆及前事,好奇心起,低声对小龙女道:“外边有人,你到床上睡着,假装生病。”

  小龙女抱起郭襄,依言去躺在床上,扯过床边一张七孔八穿的狼皮,盖在身上。

  杨过掀起一把柴灰,涂抹脸颊头颈,将帽沿压得低低的,刚将玄铁剑藏好,那两人已在拍门。杨过将烤獐肚中的油腻在衣衫上一阵乱抹,装得像个猎人模样,这才过去开门。

  那肥肥胖胖的老者笑道:“山中遇上这场大雪,当真苦恼,请官人行个方便,许叫化子借宿一宵。”杨过道:“小小猎户,老丈称什么官人,尽管在此歇宿便是。”那胖老丐连连称谢。杨过一见那瘦老丐,认得他便是在丐帮大会中代洪七公传令之人,心想自己曾在英雄会上大献身手,莫要被他认出了,于是撕下两条烤熟了的獐腿,给了二人,说道:“乘着这场大雪,正好多做些活,明儿一早便得去装机捉狐狸,我不陪你们啦。”那胖老丐道:“小官人请便。”杨过粗声粗气的道:“大姐儿他妈,咳得好些了吗?”小龙女应道:

  “一变天,胸口更是发闷。”说着大声咳了一阵,又伸手轻轻摇醒郭襄。女人的咳声中夹着婴孩的哭叫,这一家三口的猎户人家,当真是像得不能再像。杨过走进内室,砰的一声掩上了板门,上床睡在小龙女身旁,心中在想:“这胖花子面目慈祥,恁地面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胖瘦二丐只道杨过真是荒山中的一个穷猎户,毫没在意,一面吃着獐腿,一面说起话来,那瘦丐道:“终南山上火光烛天,想是已经得手。”那胖丐笑道:“蒙古大军所到之处,万国望风披靡,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又何足道哉?”那瘦丐说道:“但前几日金轮法王他们锻羽而归,那也是够狼狈的了。”那胖丐笑道:“这也很好啊,好让皇帝殿下知道,要取中国的锦秀江山,须得靠中国人,单凭蒙古和西域的武士,那可不成。”

  杨过听到这里,猛地记起,这胖老丐曾在荆紫关英雄会上见过,只是那时他披裘裹毡,穿的是蒙人装束,时时在金轮法王耳畔低声献策的,便是此人了,心想:“这两个说的都是汉奸卖国之言,今日教我撞上了,须饶他们不得。”原来这胖老丐正是丐帮中四大长老之一的彭长老他行为奸邪,早就降了蒙古。

  那瘦丐道:“彭长老,这次南派丐帮如能起得成,蒙古皇帝要封你个什么官啊?”彭长老笑道:“皇帝许的是‘镇南大将军’的官,可是常言道得好:行乞三年,皇帝懒做。

  咱们丐帮的人,还想做什么官?”他话是这么说,但杨过虽然隔了板壁,仍旧听得出他言语中充满了热中和得意之情。那瘦丐道:“我先恭喜你了。”彭长老笑道:“这几年来你功劳不小,将来自也少不了你的份儿。”那瘦丐道:“做官我是决计不想的,只是你答应了的摄魂大法,到底几时才传我啊?”彭长老道:“待南派丐帮正式起成,我一当上帮主,咱两个都空闲下来,我决计便传你。”

  那廋丐道:“你当上了南派丐帮的帮主,又封了大蒙古国镇南大将军的官,只有越来越忙。那里还会有什么空闲?”彭长老笑道:“老弟,难道你还信不过做哥哥的么?”那瘦丐不再说话,鼻中哼了一声,显是不信。杨过心道:“天下只有一个丐帮,自来不分南北,他要起什么南派丐帮,定是助蒙古人捣鬼了。”只听彭长老又笑道:“这次到两湖三湘,你便传洪老鬼的号令,说是南北隔绝,丐帮不易联络,须得分为两部。”

  那瘦丐冷冷的道:“南部的帮众,自是归你统率了。”彭长老道:“那可不然,咱们先奉简长老为主,他年纪大,门下弟子多,旁人不会起疑。待我用摄魂大法制住他,再由他传我,那便万无一失了。”那瘦丐道:“洪老帮主逝世已久,我再这般假传号令下去,只怕起疑的人越来越多。单靠这么一个假葫芦,未必骗得了许多人。倘若襄阳围解,黄帮主出来一追究,我能有几条性命啊?”彭长老哈哈大笑道:“咱们干得快,那便不妨。至于那姓黄的贱人,她在围城之中,这小性命是难保的了。”

  杨过听到此处,方始恍然,原来那大红葫芦是假制的,只因无人亲见洪七公逝世,他二人拿了葫芦招摇,所传号令又是忠义仁侠、为国为民的好事,是以丐帮帮众竟无一人怀疑。彭长老要待众人信心一坚,才俟机设法别组支派,把当时天下第一的大帮丐帮搅得四分五裂。杨过和洪七公相处虽只数日,但对他慷慨豪侠的性情,不由得衷心倾倒,心想:

  “洪老前辈如此豪杰,他身后的名头,决不能让鼠辈败坏。”又想起蒙古大军一路上烧杀掳掠的暴虐,决意出手诛了这两个奸徒。

  只听那瘦丐又道:“彭长老,你答应了的东西,迟早总得给。我瞧你啊,有点儿口惠而实不至。”彭长老淡淡的道:“那你便样?”那瘦丐道:“我敢怎样?只是我胆小,不敢再传洪老帮主的号令。”杨过心中暗吃一惊,心想:“瘦老儿性命不要了,竟胆敢说这种话?那彭长老既然胸怀大志,自然手下狠辣,你这人啊,当真是又奸又胡涂。”果然那彭长老哈哈一笑,道:“这事慢慢商量,你不必多心。”那瘦丐顿了一顿,说道:“小小一只獐腿吃不饱,我再去打些野味。”说着从壁上摘下弓箭,推门而出。

  杨过凑眼到板壁中张望,只见那瘦丐一出门,彭长老便闪身而起,拔出短刀,躲在门后听他的动静,耳听得他脚步声向西远去,于是也悄悄出门而去。杨过向小龙女笑道:“这两个奸徒要自相残杀,倒省了我一番手脚,我瞧那胖花子厉害得多,那瘦的决不是他对手。”小龙女道:“最好两个都别回来,这木屋中安安静静的,不要有人来打扰。”杨过道:“是啊。”突然压低声音道:“你听有脚步声。”只听西首有人沿着山腰绕到屋后。

  杨过微微一笑,道:“那瘦老儿回来想偷袭。”推窗轻轻跃出,落地无声。果见那瘦丐矮着身子在壁缝中张望!他不见彭长老的影踪,似乎一时打不定主意怎生是好。杨过走到他的身后,“嘻”的一声笑。

  那瘦丐出其不意,急忙回头,只道是彭长老到了身后,脸上充满了惊惧之色,杨过笑道:“别怕,别怕。”一伸手,点了他胸口、胁下、腿上三处穴道,将他提到门前,放眼望去,尽是白茫茫的大雪,童心忽起,叫道:“龙儿,快来帮我做雪人。”随手抄起地下的白雪,堆在那瘦丐的身上。小龙女从屋中出来相助,两人嘻嘻哈哈,没多久已将那瘦丐周身堆满白雪。这瘦丐除了一双光溜溜的眼珠尚可转动之外,成为一个肥胖臃肿的大雪人,背上兀自负着那个大红葫芦。

  杨过笑道:“这精瘦干枯的瘦老头儿,片刻之间便变得又肥又白。”小龙女笑道:“那个本来又肥又白的老头儿呢,你怎么给他变一变啊?”杨过尚未回答,听得远处脚步声响,低声道:“胖老儿回来啦,咱们躲起来再说。”两人回进房中,带上了房门。小龙女摇着郭襄,让她哭叫,口中却不断安慰哄骗:“乖宝乖,别哭啦。”她一生之中极少作伪,这种精灵古怪的勾当她想都没想过,只是眼前杨过喜欢,也就顺着他玩闹。

  彭长老一路回来,一路察看雪地里足印。他眼见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显是埋伏在木屋左近。他随着足印跟到木屋背后,又跟到屋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板缝中向外看去,但见他矮身从窗孔中向屋内窥探,右手紧紧握着一柄单刀,一副全神戒备的模样。瘦老丐虽然身上寒冷彻骨,但神智未失,眼见彭长老便站在他的身旁,竟是毫不知觉,只要伸手往下一挥,便能击中他的要害,苦在身上三处要穴被点,半分动弹不得。

  彭长老见屋中无人,甚是奇怪,伸手推开了板门,正在推想这瘦丐到了何处,忽听得远处传来脚步之声。彭长老脸上筋肉一动,缩到板门背后,等那瘦丐回来。杨过和小龙女都觉奇怪,那瘦丐明明成为雪人,怎么又有人来?刚一沉吟之际,已听出来的共有两人,那自是又有生客到了。彭长老一来胸存恶念,立意要害死瘦丐,二来耳音石不及杨龙二人,竟没听出,直到那二人走近,他才知不对。只听屋外一人说道:“阿弥陀佛,贫僧山中遇雪,向施主求借一宿。”彭长老转身出来,只见雪地里站着两个年老僧人,一个白眉垂目,神色慈祥,另一个留着一部苍髯,身披黑色僧衣,虽在寒冬腊月,两人衣衫均甚单薄。

  彭长老一怔之间,杨过已从屋中出来,说道:“大和尚进来吧,谁还带着屋子行路呢?”便在此时,彭长老突然间看到了瘦丐背上的大红葫芦,忙向他瞪视一眼,见他变得如此怪异,心下大是惊诧,转眼看杨过时,但见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知。杨过迎接两个老僧进来,寻思:“瞧这两个和尚的模样,也非寻常之辈,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恶,眼发异光,只怕和这彭长老是一路。”于是说道:“大和尚,住便在此住,咱们山里穷人,可没铺盖。你两位吃不吃荤?”那白眉僧合什道:“罪过,罪过。咱们自己带有干粮,不敢烦劳施主。”杨过道:“这个最好。”回进内室,在小龙女耳边低声说道:“两位老和尚,看来是很强的高手。待会咱俩要以二敌三。”小龙女一皱眉头,低声道:“世上恶人真多,便是在这深山之中,也教人不得清静。”

  杨过俯眼在板壁缝中,凝视两个老僧的动静。只见白眉僧从背囊中取出四团炒面,交给黑衣僧两团,自己缓缓吃了两团。杨过心想:“这白眉老和尚神采莹和,仪举安祥,当真似个有道高僧,可是世上面善心恶之人正多,这彭长老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悦近人?

  那黑衣僧的眼色却如何这般凶法?”正寻思间,忽听得呛啷啷两响,黑衣僧从怀中取出两件黑黝黝的铁铸之物来。彭长老本来坐在凳上,突然一跃而起,手按刀柄。黑衣僧对他毫不理睬,喀喀两响,却将那黑物扣在自己脚上,原是一副铁铐,另有一副铁铐则扣上了自己双手。杨过和彭长老都是诧异万分,猜不透他自铐手足是何用意,但这么一来,对他的提备之心自不免减了几分。

  那白眉僧脸上却有关怀挂虑之色,低声问道:“是今天么?”黑衣僧道:“弟子一路走,一路觉得不对,只怕是今天。”突然间双膝跪地,双手合什,说道:“求佛祖慈悲。”

  黑衣僧说了那句话后,低首缩身,一动不动的跪着,过了一会,上身轻轻颤抖,口中喘气,越喘越响,到后来竟如牛吼一般,连木屋的板壁也被吼声震动,檐头的白雪扑簌簌地掉将下来。彭长老固是惊得心中怦怦而跳,杨过和小龙女也相顾骇然,不知这和尚干些什么,从那吼声听来,似乎他身上有莫大的苦楚。杨过本来对他胸怀敌意,这时却不自禁的起了怜悯之心,暗想:“不知他得了什么怪病,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会,竟对他的喘气不闻不问?”

  再过片刻,黑衣僧的吼声更加急促,直似上气难接下气,那白眉僧缓缓的道:“不应作而作,应作而不作,悔恼火所烧,后世堕恶道……”这几句偈语轻轻说来,虽然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仍是听得清清楚楚。杨过吃了一惊:“这位老和尚的内功竟然如此深厚,当世之际,不知还有那一位能及得上他?”只听他继续念偈语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如是心安乐,不应常念着,不以心悔故,不作而能作,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

  他念完偈后,黑衣僧喘声顿歇,呆呆思索,口中低声念道:“若人罪能悔,悔已莫复忧……师父,弟子深知过往种种,俱是罪孽,烦恼痛恨,不能自己。弟子便是想着,诸恶事已作,不能令不作。心中始终不得安乐,这便如何是好?”那白眉僧道:“行罪而能生悔,本为难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杨过听到这里,猛地想起:“我的名字是一个‘过’字,我妈曾说,我表字‘改之’,那自是‘知过能改,善莫大焉’的意思了。难道这位老和尚是个圣僧,今日是来点他我吗?”他听这白眉僧出语含意深远,心下渐生敬意。

  那黑衣僧道:“弟子恶根难除,十年之前,其时弟子皈依吾师座下已久,仍是出手杀了三人。今日身内血煎如沸,难以自制,只怕又要犯下大罪,求吾师慈悲,将弟子双手割去吧。”白眉僧道:“善哉善哉!我能替你割去双手,你心中的恶念,却须你自行除去。

  若是恶念不去,手足虽断,于事有何补益?”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响,突然痛哭失声,说道:“师父诸般开导,弟子总是不能除去心中恶念。”

  白眉僧喟然长叹,说道:“你心中充满憎恨,虽知过去行为差失,只因少了仁爱,总是恶念难除。我说个‘佛说鹿母经’的故事给你听听。”黑衣僧道:“弟子恭聆。”说着盘膝坐下。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板壁,也是肃然静坐,听他说那故事。

  只听白眉僧道:“从前有一只母鹿,生了两只小鹿,母鹿不慎为猎人所捕,猎人便欲杀却。母鹿叩头求哀,说道:‘我生二子,幼小无知,不会寻觅水草。乞假片时,使我告知孩儿觅食之法,决当回来就死。’猎人不许,那母鹿苦苦哀告,猎人心动,于是纵之使去。母鹿寻到二子,低头鸣吟,舐子身体,心中又喜又悲,向二子说道:‘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死不自保,生死之畏惧,命危于晨露。’二鹿幼小,不明其意,于是母鹿带了二子,指点美好水草,垂泪交流,说道:‘吾期行不遇,误堕猎者手;即当应屠割,碎身化糜杇。念汝求哀来,今当还就死;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小龙女听到这里,念及自己命不长久,想着”生死多畏惧,命危于晨露“、”怜汝小早孤,努力活自己“这几句话,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杨过明知白眉僧说的只是一个寓言,但故事中所说的母子之爱,慈情深挚,听了也是大为激动。只听白眉僧继续讲道:“那母鹿说完,便和两只小鹿分别。二子鸣啼,悲泣恋慕,从后紧紧跟随,虽然幼小奔跑不快,还是跌倒了重又爬起,不肯离开母亲。那母鹿停步,回头说道:‘儿啊!你们不可跟来,如给猎人见到,母子一同毕命。我是甘心就死,只是哀怜你们稚弱。世间无常,皆有别离。我自薄命,使你们从小便没了母亲。’说毕,便奔到猎人身前,两只小鹿孺慕心切,不畏猎人的弓箭,追寻而至。猎人见母鹿笃信死义,舍生赴誓,志节丹诚,人所不及;又见三鹿母子难舍,恻然愍伤,便放鹿不杀。三鹿悲喜,鸣声咻咻,以谢猎者。猎人将此事禀告国王,举国肃叹,为止杀猎恶行。“黑衣僧听了这故事,泪流满面,说道:“此鹿全信重义,母慈子孝,非弟子所能及于万一。”白眉僧道:“慈心一起,杀业即消。”说着向身旁的彭长望了一眼,言语中似有向他开导之意。黑衣僧应道:“是!”白眉僧道:“若要补过,唯有行善。与其痛悔过去不应作之事,不如今后多作应作之事。”说着微微叹息,道:“便是我,一生之中,无尝不是有许多错事。”说着闭目俯首,入定沉思。

  黑衣僧听了师父之言,若有所悟,但心中烦燥,总是难以克制,抬起头来,只见彭长老笑咪咪的凝望自己,双眼中似乎发出一种极强的光芒。黑衣僧一怔,觉得曾在什么地方和此人会过,又觉他这眼色瞧得自己极不舒服,当即转头避开,但过不片刻,忍不住又去望了他一眼。彭长老笑道:“下得好大的雪啊,是不是?”黑衣僧道:“是,是好大的雪。”彭长老道:“来,咱们去瞧瞧雪景。”说着推开了板门,黑衣僧道:“好,咱们去瞧瞧雪景。”站起身来,和他并肩站在门口。杨过虽隔着板壁,也觉彭长老的眼光甚是特异,心中隐隐似有不祥之感。

  彭长老笑道:“你师父说得很好,杀人是万万不可的,但是你全身劲力充溢,若不和人动手,心里十分难过,是不是啊?”黑衣僧迷迷糊糊的应道:“是啊!”彭长老说道:

  “你不妨双掌击这雪人,打吧,那可没有罪孽。”黑衣僧望着雪人,举起手臂,跃跃欲试,这时离二僧到来之时已隔了半个多时辰,瘦丐身上又堆了一层白雪,连他双眼也皆掩没。彭长老道:“你双掌齐发,打这雪人,打啊!打啊!打啊!”他语音柔和,充满了劝诱之意。黑衣僧运功于臂,说道:“好,我打!”白眉僧抬起头来,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杀机既起,业障即生。”但听得砰的一声响,黑衣僧双掌齐出,白雪纷飞。那瘦丐身上中掌,震松穴道。“啊”的一声大叫。这一声惨厉之极,远远传了出去,山谷鸣响。

  小龙女轻声低呼,伸手抓住了杨过手掌。

  黑衣僧大吃一惊,叫道:“雪里有人!”白眉僧急忙奔出,俯身一看,那瘦丐中了黑衣僧这一下功力震铄今古的铁掌,早已毙命。黑衣僧神不守舍,呆在当地。彭长老故作惊奇,说道:“这心也真怪,躲在雪里干什么?咦,怎么他手中拿着一柄刀。”他以“摄魂大法”唆使黑衣僧杀了瘦丐,心中自是得意,但一面也不禁奇怪:“这家伙居然有这等耐力,裹在雪中毫不动弹。难道白雪塞耳,他竟没听到我叫人出掌挥击吗?”黑衣僧口中只叫:“师父!”瞪目呆视。白眉僧道:“冤孽,冤孽。此人非你所杀,可也是你所杀。”

  黑衣僧伏在雪地之中,颤声道:“弟子不懂。”白眉僧道:“你只道这是一个雪人,心中原无伤人之意。但你掌力惊人,出掌之际,难道竟无杀人之心么?”黑衣僧道:“弟子确有杀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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