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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荒谷剑冢


  杨过这时身体已全然复原,见洞后树木清幽,山气自佳,于是信步过去观赏风景,行了里许,来到一座峭壁之前。那峭壁便如一座极大的屏风。冲天而起,峭壁中部离地约五六十丈处,生着一块三四见方的大石,似是一个平台,石上隐隐刻得有字。杨过极目一望,瞧清楚是“剑冢”两个大字。他好奇心起:“何以剑亦有冢,难道是独孤前辈折断了爱剑,葬于此处么?”他走近峭壁,但见那石壁草木不生,光秃秃的实无可容手足之处,不知当年那人如何攀援上去。

  他瞧了半天,越看越是神往,心想他亦是人,怎能爬到这般的高处,想来必定另有奇妙的诀窍,倘若真的凭借着武功硬爬上去,那真是匪夷所思了。凝神瞧了一阵,突见峭壁上每隔丈些,便生着一丛青苔,一共有五十来丛,笔直排列而上。杨过心念一动,一纵而起,探手到最低的一丛青苔中去一摸,抓出一把黑泥,果然是有个小小的洞穴,看来独孤当年用利器在峭壁上挖了洞穴之后,年深日久,洞中积泥,因此生了青苔。

  杨过心想左右无事,便上去探探那剑冢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剩下独臂,攀援大是不便,但想:“爬不上便爬不下,难道还怕旁人笑话不成?”于是紧一紧腰带,提一口气,窜高丈余,左足踏在第一个小洞之中,跟着窜起,右足对准第二丛青苔踢了进去,软泥迸出,石壁果然又有一个洞穴可以容足。

  第一次爬了四十来丈,已是力气不加,于是轻轻溜了下来,心想:“已有四十多个踏足处寻准,第二次便容易多。”于是在石壁下运功调息,养足力气,一口气窜到了那平台之上。杨过见自己手臂虽折,轻功却毫不减弱,心下也自欣慰,向那大石一看,见“剑冢”两个大字之旁,尚有两行较小的石刻,刻着道:“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于天下,乃埋剑于斯。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乎?”

  杨过又惊又羡,只觉这位前辈恃才傲物,独往独来,与自己的性子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说到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己如何可及,现在只余独臂,就算一时不死,此事也已终身无望。他瞧着这两行石刻出了一会神,回头再望地下,只见许多石块堆着一个大坟。这坟背山向谷,俯仰空阔,别说剑魔本人如何英雄,单是这个剑冢,便已占尽形势,想见此人文武全才,抱负非常,但史书和武林传说之中,从未有人说到他的姓名事迹却又令人难以索解。

  杨过在那剑冢之旁仰天长啸,片刻间四下里回音不绝,心道:“古人说振衣仞岗,濯足万里流,诚足乐也。”他满心虽想瞧瞧冢中的利器到底昃何等模样,但总是不敢冒犯前辈,于是抱膝坐在冢上,迎风呼吸,只觉胸腹间清气充塞,竟似欲乘风仙去。忽听得山壁下咕咕咕的叫了三声,他俯首一望,只见神雕伸爪抓住壁上的洞穴,纵跃上来。它身躯虽重,但每一腿均具千钧之力,一跃便是数丈,顷刻间便到了杨过身旁。

  那神雕稍作顾盼,便向杨过点了点头,叫了几声,声音甚是特异。杨过笑道:“雕兄,只可惜我没公冶长的本事,不能懂你的言语,否则你大可将这位独孤前辈的生平说给我听了。”神雕又低叫几声,伸出钢爪,便将剑冢上的石头搬开,杨过心中忽地一动:“这位独孤前辈身具绝世武功,难道便不留下什么剑经谱之类,好让后人瞻仰一下昔人的风范么?”但见神雕双爪起落不停,不多时便将冢上石块搬开,露出并列着的三柄长剑来,在第一第二的两把剑之中,另有一块石片。

  这三柄剑和那石片都是并列在一块大青石之上。杨过提起左首第一柄剑,只见剑下的石上刻得有一行小字,心中一喜:“独孤前辈真的是留下了剑谱?”转念未毕,已看清楚青石上那一行字刻着道:“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杨过看手中那剑长约四尺,青光闪闪,的是利器。他俯身拿起剑旁的石片,见石片下的青石上也刻有两行小字道:“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乃弃之深谷。”杨过全身一震,心想自己左臂是被郭芙用这紫薇软剑斩断,独孤前辈弃于深谷,被毒蛇吞入腹中,但鬼使神差,竟为自己所得。如世上无此利器,自己虽在病中,焉能让郭芙斩断手臂?

  他出了一会神,再伸手提起第二柄剑,那知只提起数尺,呛啷一声,竟然掉在石上,火花四溅,把他吓了一跳。原来那剑灰扑扑的毫无异状,却是沉重之极,三尺多长的一把剑重量竟自不下六七十斤,比之战阵上最重的金刀大戟尤重数倍,他提起时未曾提防,出其不意的手上一沉,便拿捏不住。于是放下第一柄剑和那长形石片,伸手拿起重剑。这剑虽重,但心下有了防备,凭他的功力,六七十斤的重物自是轻易而举,只见那剑两边剑锋都是钝口,剑尖更是圆圆的似是一个半球,心想:“此剑如此沉重,如何能使得灵便?何况剑尖剑锋都不开口,也算得奇了。”俯首看剑下的石刻时,见那两行小字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杨过喃喃念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那八个字,心中似有所悟,但想世间剑术,不论那一门那一派的变化如何不同,总是以轻灵迅疾为尚,这柄重剑不知是怎生使法,想怀昔贤,不禁神驰久之。

  过了良久,才放下重剑,去取第三柄剑,这一次又是上了一个当,他只道这剑定然犹重前剑,因此提剑力运左臂。那知拿在手里却是轻飘飘的浑似无物,凝神一看,原来是一柄木剑,年深日久,剑身剑柄均已腐杇,但见剑下的石刻道:“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而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

  杨过将那木剑恭恭敬敬的放于原处,浩然长叹,说道:“前辈神技,令人难以想象。”心想青石板之下,不知是否留有剑谱之类遗物,于是左手抓住石板往上一掀,见石板下已是石壁的坚岩,别无他物,不由得大感失望。

  那神雕咕的一声叫,衔起那柄重剑,放在杨过手里,跟着又是咕的一声叫,左翅势挟劲风,向他当头击下。杨过一怔,神雕的翅膀离他头顶约有一尺,凝住不动,咕咕叫了两声,杨过道:“雕兄,你要试试我的武功么?左右无事,我便跟你玩玩。”但那六七十斤的重剑怎能施展得动,于是拋下重剑,拾起第一柄利剑。那神雕突然收拢双翼,背转身子,不再理睬杨过,神情之间颇示不屑。

  杨过是个千伶百俐之人,立时会意,笑道:“你要我使重剑,但我武功平常,在这绝壁之上跟你过招,决非雕兄敌手,可得容情一二。”说着换过了重剑,气运丹田,力贯左臂,缓缓一剑击出。那神雕并不转身,一翅向后拈掠出,与那重剑一碰。杨过只觉一股极沉极猛的大力从剑上重传过来,压得无法透气,急忙运力相抗,“嘿”的一声,剑身晃了一晃,杨过只觉眼前一黑,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悠悠醒转,只觉口中芳香,齿颊余甘,似乎在昏迷中吃过什么东西,见神雕衔着一枚鲜红的果子,又喂入他的口中。杨过嚼了几下,觉那滋味与口中的余味相同,想是不知不觉间已吃过几枚了。

  杨过略一运气,只觉胸腹之间呼吸顺畅,站起身来,抬手伸足之际,非但不觉困乏,反而精健胜昔,他心中暗暗奇怪,接照常理,与人动手过招而被对方强力击倒,闭气晕去,纵然不受重伤,也必全身酸痛数日,难道这几枚朱红色的鲜果竟是疗伤的良药么?他俯身提起重剑,竟似轻了几分。便在此时,那神雕咕的一声叫,又是一翅击将过来。杨过不敢硬拉,侧身一避,神雕跟着踏上一步,双翅齐至,势道极是威猛。杨过知它对已并无恶意,但想这雕虽然灵异,总是畜生,它身具神力,展翅博击之时,发力轻重岂能控纵自如?若是给扦一翅扫上了,自空堕下,那里还有命在?眼见双翅扫到,急忙退后两步,左足已踏到了平台的边缘。

  那神雕竟是毫不容情,大头一缩一伸,弯弯的尖喙竟自向他头顶直啄。杨过退无可退,眼见横剑一封,噗的一声响,它一嘴啄在剑上。杨过只觉手臂一震,重剑似欲脱手,眼见神雕跟着右翅着地横扫,往自己足胫上掠了过来。杨过吃了一惊,纵身跃起,从神雕头顶飞越而过,抢到了内侧,生怕它顺势跟击,反手一剑,噗的一响,正与它尖嘴相交。杨过这一下死里逃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叫道:“雕兄,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啊!”

  神雕咕咕低叫两声,不再追击。杨过无意中叫了那句“你不能当我是独孤大侠”,转念一想,此雕长期伴随独孤前辈,瞧它扑喙趋退,隐隐然有武学的家数,多半独孤前辈寂居荒谷,无联时便当它是过招的对手,独孤前辈尸骨已杇,绝世武功便此湮没,但从这神雕身上,说不定能寻到这位前辈大师的遗风典型。他想到此处,心中转喜,叫道:“雕兄,我的剑招又来啦!”一剑疾刺,指向神雕胸间。神雕左翅横展,右翅猛击过来。

  这日直到天黑,杨过始终在那平台之上和神雕搏击为戏。只是神雕力气太强,一翅扫来,疾风劲力,便似数十名高手的掌风并力齐施一般,杨过生平所学的什么全真剑法、玉女剑法等等,没一招施用得上,只有守则巧妙趋避,攻败呆呆板板的挺剑刺击。

  到得晚间,一人一雕下了悬崖山洞。杨过劳累终日,但说也奇怪,居然并不疲乏,神清气爽,反比平日更是舒适,想是那果子之功。次晨醒转,那神雕已衔了七八枚果子放在他身边,杨过一口一个吃了,静坐调息,平时气息不易走到各处关脉穴道,这时突然之间,竟尔尽数畅通无阻。杨过心中大喜,大声叫好。本来静坐修习内功,最忌的是心有旁骛,至于大哀大乐,更是凶险,但此时杨过喜极而呼,周身内息仍是绵绵流转,绝无阻滞。

  他一跃而起,提起重剑,和神雕又到悬崖之上练剑。先一日他空身一人,上那悬崖兀自不易,今日手中提了一柄六七十斤的重剑,反而轻飘飘的纵跃而上,他自知过去一日之中,已是功力大进,于是与神雕过招时去了几分畏惧之心,虽然仍是避多挡少,但在神雕凌厉无极的翅力之间,偶然已能乘隙还招。

  如此练剑数日,杨过提着重剑举重若轻,一击一刺,渐感得心应手。他生性聪明,数月前在旷野之中,曾苦思多日,于全真派、古墓派的武功之外,另辟溪径,不落前人巢臼而自创一派武功。这时力气一增。每日手持重剑和神雕过招,越来越觉以前所学剑术变化太繁,花巧太多,想到独孤求败在青石上所留那“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字,当真是受用无穷。他一面和神雕搏击,一面凝思剑招的去势回路,但觉越是平平无奇的剑招,敌人越是难抗御。

  比如一剑平胸直刺,只要劲力强猛,所生的威力,直比玉女剑法等变幻奇妙的剑招更大。他这时虽然只有士手,但每日服食神雕不知从何处采来的红色鲜果,不知不觉间膂力激增,数日之后,竟勉强已可与神雕惊人的巨力相抗,一剑刺击,呼呼风响,心中也不自禁的大感欣慰。他武功到了这个境界,便似登泰山而小天下,回想昔日所学的武功,颇有渺不足道之感。但转念一想,如果没有以前武学的根底,今日虽有奇遇,也决不能达到这个地步,因神雕总是不会言语的畜生,它诱引触发则可,要从头教导却是万万不能,何况神雕也不能说会得什么武功,只不过跟随独孤求败日久,经常和他动手过招,因而记得一些进退搏击的方法而已。

  这一日清晨起身,满天黑云,大雨倾盆而下。杨过向神雕道:“雕兄,这般大雨,咱们还练武不练?”神雕咬着他衣襟,拉着他向东北方行了几步,随即迈开大步,纵跃而行。杨过心想:“难道东北方又有什么奇怪事物?”于是提了重剑,冒雨跟去,行了数里,隐隐听到轰轰之声,不绝于耳,越走那声音越响,显是极大的水声。杨过心道:“下了这场大雨,山洪暴发,可得小心些!”转过一个山峡,水声震耳欲聋,只见双峰之间,一条大白龙似的瀑布奔泻而下,冲入一条小溪之中,奔腾雷鸣,水势湍急异状,水中挟着山顶卷下来的树枝石块,一转眼便流得不知去向。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杨过衣履尽湿,四顾水气蒙蒙,蔚为奇景,只见那山洪势道太猛,心中微有惧意。神雕伸嘴拉着杨过衣襟,走向溪边,似乎要他下去。杨过奇道:“下去干么?水势劲急,只怕站不住脚。”神雕放开他的衣襟,呜的一声,昂首长啼,一跃而入溪中,双足稳稳站在溪心的一块巨石之上,左翅向前一煽,将上流冲下来的一块岩石打了回去,待那岩石再次顺手冲下,又是一翅击回,如是击了五六次,那岩石始终流不过它身边。到第七次顺水冲下时,神雕奋力展翅一击,那岩石跃出溪水,掉在右岸,神雕随即跃回杨过身旁。

  杨过会意,知道剑魔独孤求败昔日每遇大雨,便到这山洪中练剑,自己却无比功力,不敢便试,心中正自犹豫,神雕大翅突出,刷的一下,拂在杨过臀上。它站在甚近,杨过出其不意,身子往溪中落去,一咬牙,使个“千斤堕”身法,落在神雕所站的那块巨石之上。双足一入水,山洪便冲得他左摇右晃,难于站立。杨过心想:“独孤前辈是人,我也是人,他既能站定,我如何便不能?”于是屏息凝息,奋力与激流相抗,但想伸剑挑动山洪中挟带而至的山石,那却是力所不及了。

  挺了一柱香时分,杨过力气渐尽,于是伸剑在石上一撑,跃到了岸上。他没喘息得几下,神雕又是一翅拂来。这一次杨过有了提防,没给它拂中,自行跃入溪心,心想:“这位雕兄当真是严师诤友,它逼我练功,竟是没半点松懈。它既有这番美意,我难道反无上进之心?”于是沉气下盘,牢牢站住,时间稍久,渐渐悟到了凝气用力的法门,山洪虽然越来越大,一直浸到了腰间,他反而不如先前的难以支持。又过片刻,山洪浸到胸口,逐步涨到口边,杨过心道:“虽然我已站立得稳,总不成给水淹死啊!”于是一跃回岸。

  那知神雕守在岸旁,见他从空跃至,不待他双足落地,已是一翅扑出。杨过伸剑一挡,却被它这一扑之力推回溪心,扑通一声,落入了山洪之中。

  他双足一站上溪底巨,水已没顶,一大股水冲到了口中。他若是运气将这大口水逼将出去,那么内息上升,足底必虚,当下凝气守中,双足稳稳站定,不再呼吸,过了一会,双足一撑,跃起半空,口中一条水箭激射而出,随即又沉入溪心,让那山洪从头顶冲过,身子便如中流砥柱般在水中屹立不动。他心中渐渐宁定,暗想:“雕兄叫我在山洪中站立,若不使剑挑石,仍是叫它小觑了。”他生来要强好胜,便是在一只扁毛畜生之前,也是不肯失了面子,一见到溪流中带下树枝山石,便举剑挑刺,向上流反击上去。岩石在水中轻了许多,便是那柄重剑,受水力一托,也已大不如平时沉重,因而出手反感灵便。他一刺一击,直练到筋大疲力尽,足步虚晃,这才跃回岸上。

  他生怕神雕又要赶他下水,这时脚底无力,若不小休片时,已难与山洪的冲力拒抗,果然神雕不让他在岸上立足,一见他从水中跃出,登时举翅搏击。杨过叫道:“雕兄,你这不要了我命么?”跃回溪中站立一会,实在支持不住,终又纵回岸上,眼见神雕举翅拂来,无可奈何,只得一剑回刺,三个回合过去,神雕竟然被它逼得退了一步。杨过叫道:

  “得罪!”又是一剑刺去,只听得剑刃刺出时嗤嗤声响,与往时已颇不相同。神雕见他的剑尖刺近,也已不敢硬接,迫得闪跃退避。杨过知道在山洪中练了半日,左臂的劲力已颇有进境,不由得又惊又喜,自忖劲力的增长,本来决非十天半月之功,何以在水中击刺半日,剑力竟会大进?想是神雕每日采来的红色鲜果定有强筋健骨的神效,以致不知不觉之间,内力大增。

  杨过在溪旁静坐片刻,力气即复,这时不须神雕催逼,自行纵入溪中练剑。二次跃上时只见神雕已不在溪边,不知到了何处,眼见雨势渐小,心想山洪倏来倏去,若是明日再来,水力必弱,乘着此时并不觉得如何疲累,不如多练一会,于是又跃入溪心。

  练到第四次跃上,只见岸旁放着七枚朱果,心中好生感激神雕爱护之德,一口气吃了,又入溪心练剑。一直练到深夜,说也奇怪,竟是越练精神越振,山洪却渐渐小了。当晚他竟不安睡,在水中悟得了许多顺刺、逆击、横削、倒劈的剑理,到这时心中方自大悟,以此使剑,真是无坚不摧,剑上何必有锋?但若非这把比平常长剑重了数十倍的重剑,这种剑法也施展不出,普通利剑只要拿在手里轻轻一抖,劲力尚未发出,剑刃早已断了。

  其时方当半夜,大雨初歇,晴云一碧,新月的银光洒在林木溪水之上,杨过瞧着山洪奔腾而下,心通其理,手精其术,知道这重剑的剑法已尽于此,不必再练?便是剑魔复生,所能传授的剑术也不过如此而已。将来内力日长,手上所用之剑便可日轻,到最后使木剑如使重剑,那只是功力自浅而深,全仗自己修为,至于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他在溪边来回闲步,仰望明月,心想若非独孤前辈留下这柄重剑,又若非神雕从旁诱导,自己因服朱果而内力大增,那么这套剑术已不可得见。又想到独孤求败全无凭借,居然能自行悟到这剑中的神境妙境,聪明才智,实是胜已百倍。他独立水畔缅怀先贤,又是佩服,又是心感。

  他转念又想:“我虽悟到了剑术的至理,但枯守荒山,又有何用?倘若情花之毒突然发作,明天便即死了,言至精至妙的剑术岂非又归湮没?”他想到此处,雄心登起,自言自语的道:“我也当学一学独孤前辈,要以此剑术打得天下群雄束手,这才甘心就死。”

  他左手抚着右臂断折之处,想起郭芙截臂之恨,不禁热血涌上心头,心想:“这丫头自恃父亲是当代大侠,母亲是丐帮帮主,自来不把我放在眼里,小时我寄居她家,不知受了她多少白眼,多少折辱?我谎言欺骗武氏兄弟,其实也是为了她好,倘若武氏兄弟中有一人为她而死,岂非也是她的罪过?哼哼,她乘我病中斩我一臂,此仇不报,非君子也。”杨过向来极重恩怨,胸襟并不宽阔,当日手臂初断,躲在这荒谷中疗伤,那是无可奈何,此刻臂伤已愈,武功反而大进,满腔心思都放到了报仇雪恨上面。当下心念已决,连夜回到山洞,向神雕说道:“雕兄,你的大恩大德,我终身不敢或忘,小弟江湖上尚有几桩恩怨未了,暂且分别,日后再来相伴,独孤前辈这柄重剑,小弟求借一用。”说着深深一揖,又向独孤求败的石冢拜了几拜,掉首出谷。那神雕直送至谷口,一人一雕,这才依依而别。

  那柄剑极是沉重,如系在腰间,腰带立时崩断。杨过在山边采了三条老藤,搓成一带,将重剑系了,负在背上,施展轻身功夫,直奔襄阳。到得城外,天色未晚,心想日间行事不便,何况一晚没睡,精力不充,郭伯伯和郭伯母圴是武学高手,此时身子必已康复,遇上了定有一番恶斗,于是在城外的坟场草丛中睡了几个时辰,然后调息运功,又采野果饱餐了一顿,等到初更时分,直奔襄阳城下。

  那襄阳城垣极是雄伟,当日金轮法王、李莫愁等从城头跃下,尚须以人垫足,方免受伤,现下要从城墙脚攀上城头,殊非易易。杨过在坟场中休息之时,早已想到了上城的法子,心想独孤前辈如何上那悬崖峭壁,挺重剑在城墙上一刺。重剑虽无尖锋,但这一剑去势刚猛,那城墙以极坚极厚的花冈石砌成,只听篷的一声巨响,应剑而破,竟裂成一个碗口大的洞孔。杨过没料到自己随手一剑,竟有这般强大的威力,心中又惊又喜,二次跃上时左足踏入破洞,举手在头顶的城墙上又刺了一孔,这次出手轻得多了,以免发出声音,惊动城上守军。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后数丈时,施展“壁虎游墙功”翻上了城头,躲在暗处。城墙内侧有级可下,杨过一待守军走动行开,一溜烟的飞奔而下,径向郭府而去。他自服食朱果之后,内力大增,同时身躯灵便,轻功也是远胜往昔。但他素知郭靖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单是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就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再加上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奥妙,自己未必已尽得其传,因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门外,悄悄越墙而进。

  他在郭府中居住多日,门户自是甚为熟悉,一绕过花园,即望见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他走近侧耳在窗外一听,室中无人,轻轻在门上一推,那门应手而开,便走进室中。他在黑夜中视物与白昼无异,但见床帐桌椅,与数日前一般无异,只是床上衾枕,却已收去。他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己一条大好的臂膀在这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伤感,又是愤怒。

  杨过生来相貌俊俏,性格儿也是颇为风流自喜,虽对小龙女一往情深,别无他念,但许多美貌少女见了他都不由自主的为之钟情。如程英、陆无双、完颜萍、公孙绿萼等人,个个都是对他柔情似水,或暗暗倾心,或坦率示意。此刻他手抚床边,想起自己已成残废,若再遇到这些多情少女,在她们眼中,自己势必成为可笑可怜之人,武功虽强,也不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而已。

  他在黑暗之中,呆呆坐在床沿,心中思潮起伏,追念生平诸事,情不自禁的低声说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别说我少了一臂,便是四肢齐折,她对我的心意也必毫无变异。”

  正想到此处,忽听东面隐隐传来两人言语争执之声,听声音正是郭靖和黄蓉。杨过好奇心起,想听听两人争些什么,于是寻声走到郭靖夫妇居室的窗下,只听黄蓉大声说道:

  “这两人明明是抱我襄儿,前去绝情谷,想换解毒丸药,你口口声声还说杨过是好人?这孩子生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时还有命么?”说到这里,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那也昃甘心情愿。”黄蓉泣道:“你情愿,我可不情愿……”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极是洪亮。杨过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愁手中抢回来了?怎么她又说‘这时还有命么?’”悄悄探头到窗缝中一张,只见黄蓉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这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着婴儿,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变得只剩下一个弟弟,你快去给我找他的姊姊回来。”杨过恍然大悟,原来黄蓉一胎生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郭襄,过了若干时刻,又生一个男婴,那便是这个郭破虏了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极识大体,何以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么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般白白送命么?”郭靖道:“你身子还没复原,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不要女儿,做娘的苦命,那有什么法子?”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年,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从来没有争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是已为此事争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从东至西,自西至东的来回走过不停。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便是找了回来,你对她仍是如芙儿一般,娇纵得她无法无天,这种女儿有不如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什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连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什么?”举手在桌上砰的一击,木屑纷飞,一张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么一喝一击,竟然吓得不敢再哭。

  郭靖这一掌击下,杨过突见西首窗下有个黑影一晃,接着矮了身子,悄悄退开。杨过心想:“原来除我之外,还有人在窗外偷听,却是谁了?”仗着轻功卓绝,蹑足跟在那人身后,只见那人身形婀娜,正是郭芙。杨过心头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后一暗,黄蓉房中灯火熄灭,听黄蓉说道:“你出去,别吓惊了孩儿!”

  杨过知道郭靖就要出来,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开,当下一纵身,钻到了假山之后,快步绕到郭芙房外,一跃窜高,上了她房外的那株大木笔花树,躲在枝叶之间。过不多时,果见郭芙回到房中,她贴身服侍的丫鬟铺好被褥,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多说什么,只道:“天不早了,姑娘请安睡吧!”替她带上房门,自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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