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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国事为重


  黄蓉笑道:“你身上既中毒水,旁人岂能再伸手触你身子?”霍都一听,只吓得心胆俱裂,心中念头一转:“这毒水一触体,烫入肌肤,又带着一股茶叶之气,不知是何种厉害古怪的药水?”黄蓉猜中他的心意,说道:“你中了剧毒,可是连毒水的名也不知道,死得不明不白,谅来难以瞑目。好吧,说给你听那也不妨,这毒水叫作子午见骨茶。”霍都喃喃的道:“子午见骨茶?”黄蓉道:“不错,只要肌肤上中了一滴,全身溃澜见骨,子不过午,你还有六个时辰可活,快快回去吧。”

  霍都素知丐帮的黄帮主武功既强,智谋计策更是人所难测,从她的聪明,调制这样一种毒水自是易如反掌,一时呆在墙头,不知该当回去挨命,还是低头求她赐予解药。黄蓉知道霍都并非蠢人,毒水之说,只能愚他一时,时间长了,必被瞧出破绽,于是说道:“我与你本来无冤无仇,你若非言语无礼,也不致枉自送了性命。”霍都从她言语中听出一线生机,当下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骨气,跃下墙头,一躬到地,说道:“小人无礼,求黄帮主恕罪。”

  黄蓉隐身门后,手指轻轻一弹,弹出一颗九花玉露丸,道:“急速服下罢。”霍都伸手接过,这是救命的仙丹,那里怠慢,急忙送入口中,只觉一股清香,直透入丹田,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当下又是一躬,说道:“谢黄帮主赐药!”这时他气焰全消,缓缓倒退,直至墙边,这才翻墙而出,那敢再在城中逗留,急速出城去了。

  黄蓉见他出屋,微微叹息,解开武氏兄弟的穴道,想起霍都那两句话:“好厉害的棒法,好脓包的徒弟。”虽然用计挫敌,心中殊无得意之情。她以打狗棒法绊跌霍都,用的固是巧劲,但也也牵动腹中隐隐作痛,当下坐在椅上,喘息半晌。小龙女点亮烛火,黄蓉打开霍都送来那信,只见信上写道:“蒙古第一国师金轮法王致候郭大侠足下,适才枉顾,得仰风采,实慰平生,原期秉烛夜谈,岂料青眼难屈,何老衲之不足承教若斯,竟来去之匆匆也。古人言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悠悠我心,思君良深,明日回拜,祈勿拒人于千里之外也。”

  黄蓉吃了一惊,将信交给杨过与小龙女看,说道:“襄阳城墙虽坚,却挡不住武林高手,郭伯伯身受重伤,我又使不出力气,眼见敌人大举来袭,这便如何是好?”杨过道:

  “郭伯伯……”小龙女向他横了一眼,目光中大有责备之意。杨过知她见怪自己不顾性命相救郭靖,登时住口不言。黄蓉心中起疑,又问:“龙姑娘,过儿身子亦未全愈,咱们只能依靠你与朱子柳大哥拒敌了。”小龙女自来不会作伪,心中想到什么,口中便说什么,淡淡的道:“我只护着过儿一人,旁人死活,可不和我相干。”黄蓉更感奇怪,一时不便多说什么,只向杨过道:“郭伯伯言道,此番全仗你出力。”杨过想起自己几次三番要害郭靖,心中惭愧,道:“小侄无能,致累郭伯伯重伤。”黄蓉道:“你好好休息罢,敌人来攻之时,咱们若是不能力敌,即用智取。”她转头向小龙女说道:“龙姑娘,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小龙女道:“他……”原来自杨过回进襄阳之后,小龙女守在他的床前,寸步不离,听黄蓉叫她出去,生怕杨过受到若何损伤。黄蓉道:“敌人既说明日来攻,今晚定然无事。我跟你说的话,与过儿有关。”小龙女点点头,低头向杨过嘱咐了几句,这才跟黄蓉出房。黄蓉带她到自己卧室,掩上了门,说道:“龙姑娘,你想杀我夫妇,是不是?”

  小龙女虽然生性真纯,却绝非傻子,她立意要杀郭靖夫妇,以救杨过性命,黄蓉若是用言语盘套,她焉能吐露实情,岂知黄蓉料事如神,摸准了她的性格,竟尔单刀直入的问了出来。小龙女一怔,支支吾吾的道:“我……我……你们待我这样好,我干么要杀你们?”黄蓉见她脸上忽生红晕,更是料得定了,道:“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啦。过儿说我夫妇害死了他爹爹,要杀我夫妇二人报仇,你喜欢过儿,便要助他完成这番心愿。”小龙女给她说中,不能谎言欺骗,半晌不言,叹了口气道:“我便是不懂。”黄蓉道:“不懂什么?”小龙女道:“过儿今日却又何以舍命救助郭大侠回来?他和金轮法王他们约好,是要一齐下手,杀死郭大侠的。”

  黄蓉一听心中暗暗吃惊,她猜到杨过心中存有歹念,却绝未料到他竟致与蒙古人勾结,当下不动声色,装作早已明白一切,道:“想是他见郭大侠对他推心置腹,义气深重,到得临头,却又不忍下手。”小龙女点点头,凄然道:“事至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既然宁可不要自己性命,也只由得他罢啦。我早知他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好人,甘愿自己死了,也不肯伤害仇人。”倏忽之间,黄蓉脑海中转了几个念头,却推详不出她这几句话是何用意,但见她神色之间,甚是凄苦,顺口安慰她道:“过儿的杀父之仇,中间另有曲折,咱们日后慢慢跟他说明。他受伤不重,将养几日,也便好了,你不用难过。”

  小龙女向她怔怔的望了一会儿,突然两串眼泪如珍珠断线般滚了下来,哽咽道:“他……他只有七日之命了,还……还说什么将养几日?”黄蓉一惊,道:“什么七日之命?

  你快说,咱们定有救他之法。”小龙女缓缓摇头,但终于将水仙幽谷中之事,逐一说了出来,杨过怎地中了情花之毒,裘千尺怎地给他服半枚绝情丹,怎地限他在十八日中杀了郭靖黄蓉回报,才给他另服半枚,又说那情花剧毒发作时如何痛楚,世间又如何只有那半枚绝情丹,才能救得杨过的性命。

  黄蓉越听越是惊奇,万想不到裘千里、裘千仞兄弟竟还有一个妹妹子裘千尺,酿成了这等的祸端。小龙女简略的述说完毕,说道:“他屈指尚有七日之命,便是今晚杀了你夫妇,也未必能赶回绝情谷了,我更要害你夫妇作甚?我只是要救过儿,至于他父仇什么的,那全不用理会。”

  黄蓉初时只道杨过心藏祸胎,纯是为报父仇,岂知中间尚有这许多曲折,如此说来,他力护郭靖,其实等于自戕,此种舍已为人的仁侠之心,当真万分难得。她缓缓站起,在空中彷徨来去,饶是她智计绝伦,处此因境,苦无善策,想到再过几个时辰,敌方高手便大举来袭,自己虽安慰杨过言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可是如何智取,殊乏良计。

  小龙女全心全意,只是痴恋杨过,黄蓉的心儿却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丈夫,一个给了女儿,此时她心中只想:“如何能教靖哥哥与芙儿平安。”斗地想起:“过儿能舍身为人,我岂便不能?”当下转身慨然说道:“龙姑娘,我有一策能救得过儿性命,你可肯依从么?”小龙女一喜之下,全身发颤,道:“我……我……便是要我死……唉,死又算得什么?便是比死再难十倍……我……我都……”黄蓉道:“好,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能泄漏,连过儿也不能给他知道,否则那便不灵了。”小龙女连声答应,黄蓉道:“明日你和过儿联手保护郭大侠,待危难一过,我将我首将给你,让过儿骑了汗血宝马,赶去换那绝情丹便是。”

  小龙女一怔,尚未明白她言中之意,道:“你说什么?”黄蓉柔声道:“你爱过儿,胜于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只是她平安无恙,你自己便是死了,也是快乐的,是不是?”

  这几句正说中了小龙女的心事,她一面点头,一面说道:“是啊,你怎知道?”黄蓉淡淡一笑,道:“因为我爱自己丈夫,也是如你一样啊。你没孩儿,不知做母亲的爱子女之心,并未逊于夫妻之情。我只求你保护我丈夫女儿好好的,其余的我还希罕什么?”

  小龙女沉吟未答,黄蓉又道:“若非你与过儿联手,便不能打退金轮贼秃。过儿曾数次舍命救我夫妇,我便一次也救他不得?那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不到三日,便能赶至绝情谷去。我跟你说,那裘千里与杨康全是我一人所伤,与郭大侠绝无干系。裘千尺见了我的首级,纵然心犹未足,也不能不将解药给与过儿。此后你二人如能为国出力,为民御敌,那自是上策,否则便在深山幽谷中合籍双修,我也是一般感激。”

  这番话说得明明白白,除此之外,也确无第二条路可走,小龙女近数日来一直在想如何杀了郭靖黄蓉,好救杨过的性命,但此时听黄蓉亲口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又觉万分的过意不去,只是不住摇头,道:“那不成,那不成!”

  黄蓉还待细细跟她解释,忽听郭芙在门外叫道:“妈,妈,你在那儿?语声之中甚是惶急。”黄蓉吃了一惊,道:“芙儿,什么事?”郭芙推门而进,也不理小龙女,便在旁边,扑在母亲怀里,叫道:“妈,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忽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黄蓉皱眉道:“又怎么啦?”郭芙哽咽着道:“他……他哥儿俩,到城外打架去啦。”黄蓉大怒,厉声道:“打什么架?也兄弟俩自己打自己么?”郭芙极少见母亲如此发怒,心中甚是害怕,颤声道:“是啊,我叫他们别打,可是他们说什么也不听,说……说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们……他们说只回来一个,输了的便是不死,也永不回来见……见我。”黄蓉越听越怒,心想大敌当前,满城军民性命只在呼吸之间,这兄弟俩还为争一个姑娘,竟尔自相残杀。

  她怒气冲动胎儿,登时痛得额头见汗。低沉着声音道:“定是你在中间捣乱,你跟我详详细细的说,不许隐瞒半点。”郭芙向小龙女瞧了一眼,脸上微微晕红,叫了声:“妈!”小龙女记挂杨过,无心听她述说二武相争之事,于是告辞出来,径往杨过房中,一路默默琢磨黄蓉适才的言语。

  郭芙等小龙女一走,道:“妈,他们到蒙古营中行刺忽必烈,失手被擒,累得爹爹身受重伤,全是女儿不好。这回事女儿再不跟你说,爹妈不是白疼我了么?”于是将武氏兄弟如何同时向她讨好,她如何教他们去立功杀敌以定取舍之事,向母亲说了一遍。黄蓉满腔气恼,却又发作不出来,只是向女儿恨恨的白了一眼。郭芙道:“妈,你教我怎么办呢?他哥儿俩各有各的好处,我怎能说多喜欢谁一些儿?我教他们杀敌立功,那不合了爹爹和你的心意么?谁教他们这等没用,一出去便教人家拿住了。”黄蓉啐道:“二武的武功不强,你又不是不知道。”郭芙道:“那杨过呢?他又大不了他们几岁?怎地又斗法王又闯敌营,从来也不让人家拿住?”

  黄蓉知道女儿从小给自己娇养惯了,她便是明知做错了事,也要强辞夺理的辩解,于是也不追问过去之事,说道:“放回来也就是了,干么又到城外去打架?”郭芙道:“妈,这是你不好,因为你说他们是好脓包的徒弟。”

  黄蓉一怔,道:“我几时说过了?”郭芙道:“我听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说,适才霍都来下战书,你叫他们擒他,反被点了穴道,你便怪他们脓包。”黄蓉叹了口气道:“艺不如人,那有什么法子?‘好脓包的徒弟’这句话,是霍都说的。”郭芙道:“那便是了,你不跟霍都争辩,也就是默认。他二兄弟愤愤不平,说啊说的,二人自己争执起来,一个埋怨哥擒拿霍都时出手太慢,另一个说兄弟挡在身前,碍手碍脚,二人越吵越凶,终于拔剑动手。我说:‘你们在襄阳城里打架,给人瞧见了,那成什么样子?再说爹爹身上负伤,你们气恼了他,我可得跟你们拼命。’于是他们说:‘好,咱们到城外打去。’“黄蓉沉吟片刻,道:“眼前千头万绪,这种事我也理不了,他们爱闹,由得他们闹去吧。”

  郭芙搂着她脖子道:“妈,若是二人中间有了损伤,那可怎生是好?”黄蓉怒道:“他们若是杀敌受伤,这才要咱们牵挂,他们同胞手足,自己打自己,死了才是活该。”郭芙见母亲神色严厉,与平时纵容自己的情状大异,不敢多说,掩面奔出。

  这时天将黎明,窗上已现白色。黄蓉独处室中,虽然恼怒武氏兄弟,但从小养育他们长大,心中总是悬念,沉默半晌,想起来日大难,不禁掉下泪来,又记着郭靖的伤势,于是到他房中探望。只见郭靖盘膝坐在床上,静静运功,脸色虽然苍白,气息却甚调匀,知道只要安安静静的休养数日,便能全愈,当此情景,不禁想起少年时两人同在临安府牛家村密室疗伤的往事。

  郭靖缓缓睁开眼来,见黄蓉脸有泪痕,嘴角边却带着微笑,说道:“蓉儿,你知道我的伤势不碍事,又何必担心?倒是你须得好好休息要紧。”黄蓉笑道:“是了。这几天腹中动得厉害,你的郭破虏还是郭襄,就要见爹爹啦。”她怕郭靖担心,霍都下战书与武氏兄弟出城之事,自是绝口不提。郭靖道:“你叫二武加紧巡视守城,敌人知我受伤,只怕乘机前来袭击。”黄蓉点头答应。郭靖又道:“过儿的伤势怎样啦?”

  黄蓉还未回答,只听得房外脚步声响,杨过的声音接口道:“郭伯伯,我只是外伤,服了郭伯母的九花玉露丸,全不当他一回事。”说着推门进来,说道:“我已到城头上瞧了一周,弟兄们都是斗志高扬,只是武家……”黄蓉一声咳嗽,向他使个眼色,杨过当即会意,说道:“武家兄弟说,你为他们受伤,敌人若是来袭,必当死战,才能报答你老人家的恩惠。”郭靖叹道:“经此一役,他兄弟俩也该长弓一智,别把天下瞧得太过容易了。”杨过道:“郭伯母,姑姑没跟你在一起么?”黄蓉道:“我跟她说了一会子话,想是她回去睡啦。你受伤之后,她还没合过眼呢。”

  杨过“嗯”了一声,心想她与黄蓉说话之后,必来告知,只是她回来时,恰好自己到城头巡视去了。原来他初进襄阳,一心一意是要刺杀郭靖夫妇,但一经共处数日,只见他二人赤心为国,事事奋不顾身,心中已是大为激动,待在蒙古营中一战,郭靖舍命救护自己,这才死心塌地,不但将杀他之心尽数拋却,反过来决意竭尽已力以报。他自知再过七日,情花之毒便发,索性一切置身度外,在这七日之中做一两件好事,也不枉了一世为人。是以他神智一清,力气稍复,即到城头察看防务,他也料到郭靖既受重伤,敌军必乘势来攻。这时牵记着小龙女,正要去寻她,忽听十余丈外的屋顶之上,一人纵声长笑,笑声直震耳鼓。

  笑声未绝,铮铮两声大响,金铁交鸣,正是金轮法王到了。郭靖脸色微变,顺手一拉黄蓉,想将她藏在身后。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是你的身子要紧,还是我的身子要紧?”郭靖放开了她手,道:“对,国事为重。”黄蓉取出竹棒,拦在门口,心想自己适才与小龙女所说的那番话,她尚未转告杨过,不知他是出手御敌呢,还是乘人之危,以报私仇?此人心性浮动,善恶难知,如真反戈相向,那便大事去矣,是以虽然横棒守在门口,眼光却望着杨过。

  郭靖夫妇适才短短对答的两句话,听在杨过耳中,宛如霹雳般蓦地一震。他本来决意相助郭靖,也只是为他大仁大义之情所感,还是一死以报知己的想头,此时突然听到“国事为重”四字,又记起郭靖日前在襄阳城外所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那两句话,心胸间斗然开朗,眼见他夫妻俩相互情深义重,然而临到危难之际,处处以国事为先,但自己念念不忘父仇私怨、念念不忘与小龙女两人的情爱,几时有一分想到国家大事?有一分想到天下百姓的疾苦?想形之下,自己真是卑鄙极了。

  霎时之间,他心胸斗然舒展开朗,幼时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语句,在脑海间变得清晰异常,不由得又是汗颜无地,又是志气高昂。似他这等智力逾恒之人,越到危急关头,心境越是清明,眼见强敌来袭,生死存亡系乎一线,许多平时从来没想到、从来不理会的念头,这时竟是豁然贯通。他心意一高,似乎全身都高大起来,脸上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要知杨过生性偏激,自小又多苦多难,备历艰苦,是以常致行事乖张,他荒山苦思,武学自成一家,武功大进一步,而至此时经郭靖“国事为重”一句话的当头棒喝,这才更上一层楼,真正走上正途。至于他性格潇洒跳脱,始终与郭靖朴实厚重不同,那是天性使然,却也不足深责的了。

  他心中所思虽多,其实只是一瞬间之事。黄蓉见他脸色迷惘而羞愧,自激动而凝定,却不知他所思何事,忽听他低声道:“你放心!”一声清啸,拔出君子剑抢到门口,只见金轮法王双手各执一轮,站在屋顶边上,笑道:“杨兄弟,你东歪西倒,朝三暮四,成了反复小人,这滋味好啊?”若在昔日,杨过听了此言定然大怒,但此时他心中已然想通,心道:“你这话说得不错,时至今日,我心意方坚。是活到一百岁也好,再活一个时辰也好,我是永远不会反复的了。”于是笑道:“法王,你这话挺对,不知怎地鬼迷上了身,我竟助着郭靖逃了回来。他一到襄阳,便不知藏身在何处,我再也找他不到了,正自后悔烦恼。你可知他在那里么?”说着跃上屋顶,站在他身前数尺之地。

  法王斜眼瞧着杨过,心想这小子诡计多端,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笑道:“若是找到了他,那便怎地?”杨过道:“我提手便是一剑。”法王道:“哼,你敢刺他?”杨过道:

  “谁说刺他?”法王惧然道:“那你刺谁?”

  嗤的一响,君子剑势挟劲风,向他左臂刺去,杨过同时笑道:“自然刺你!”他在笑谈之中斗然刺出一剑,招数固极凌厉,又是出其不意的近身突袭,法王只要武功稍差,若与尼摩星、潇湘子等人相仿,这一剑已自送了他的性命,总算他变招迅捷,危急中运劲左臂,向外一掠,挡开了他的剑锋。但那君子剑何等锐利,他手臂上登时给剑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深入近寸,鲜血长流。

  法王虽知杨过灵活多智,却也万料不到他竟会在此时突然出招,右手金轮呼呼两响,连攻两招,同时左手银轮也递了出去。杨过一步不退,敌来三招,他也还了三剑,笑道:

  “我在蒙古军营中受你金轮之伤,今日侥幸还得一剑。我这剑锋上有些古怪,你知不知道?”法王大怒,银轮连连抢攻,忍不住问道:“什么古怪?”杨过笑道:“这古怪须怪不得我。”法王道:“花言巧语,无耻狡童!什么怪不得你?”杨过扬扬得意,道:“我这剑从绝情谷中得来,公孙止擅用毒药,将来你找他算帐罢。”

  法王暗暗吃惊,心想莫非那公孙止老儿在剑锋喂了毒药?心中惊疑不定,出招稍缓。

  其实那剑上何尝有毒?杨过想起黄蓉以热茶吓倒霍都,自知武功不是法王敌手,于是乘机以言语扰乱敌人心神,眼见一言生效,当下凝神守住门户,得空便还一招,总要使他缓不出来裹伤。法王左臂伤势不甚重,但血流不止,便算剑上无毒,时间一长,力气也必大减,心想眼前情势,利在速战,于是催动双轮,急攻猛打。

  杨过知他心意,挥动长剑,将全身守得严密异常。法王轮上的劲力越来越大,猛地里金上击,银轮横扫,杨过眼见抵挡不住,于是纵跃逃开。法王撕下衣襟待要裹伤,杨过却又挺剑急刺,总是要教他无暇理会伤口。如此来回数次,法王计上心来,待他远跃避开之际,自己同时向后一跃,跟着银轮掷出,教杨过不得不再向后退,如此两人之间距离加大,待得杨过再度攻上,他已乘这瞬息之间,将撕下的衣襟在左臂上一绕,包住了伤处。

  就在此时,只听得东南角,乒乒乓乓,兵刃相互撞击,杨过放眼一望,见是小龙女手舞长剑,正自力战潇湘子与尼摩星两人,潇湘子的哭丧棒虽被杨过夺了来,但他手中又持一棒,形状与先前所使的一模一样,只不知其中是否藏有毒砂。杨过心想郭靖夫妇就在下面房中,若被法王发见,为祸不小,该当将他引得越远越好,但此事必须不露丝毫痕迹,否则弄巧成拙,于是叫道:“姑姑莫慌,我来助你!”几个纵跃,抢到尼摩星身后,向他一剑刺去。

  法王中了杨过暗算,心中自是极为恼怒,若是换作旁人,裹伤之后必当追去报复,但他身为一派宗主,行事极顾大体,心想此行的主旨是刺杀郭靖,这狡童的一剑之仇,日后再报不迟,于是纵声大叫:“郭靖郭大侠,老衲远道来访,你怎地不见宾客啊?”

  他叫了几声,四下里无人答应,只西北方传来一阵阵吆喝呼斗,正是他两个弟子达尔巴和霍都在围攻朱子柳。眼见杨过、小龙女与潇湘子、尼摩星一时战得胜败难分,屋下人声渐杂,却是守城的兵将得知有人来袭,赶来捉拿奸细。法王心想这些军士不会高来高去,自是奈何不了自己,但人手一多,终是碍手碍脚,于是又高声叫道:“郭靖啊郭靖,枉为你一世英名,何以今日竟做了缩头乌龟?”

  他连声叫阵,要激郭靖出来,到后来越骂越是厉害,始终不见郭靖影踪,心想:“襄阳数万户人家,那知他躲在何处?此人甘愿忍辱,一等养好了伤,日后再要杀他,那便难了。”微一沉吟,毒计登生,当即跃下屋顶,看到后院有柴草引火之物,当即取出火刀火石,纵起火来。他身形灵动,东一钻,西一晃,连点了四五处火头,这才回到屋顶,心想火势一大,怕你不从屋里出来。

  杨过虽与潇湘子二人接战,但眼光时时望向法王,突见他纵火烧屋,郭靖居室南北两处都冒上了烟焰,心中一惊,险险给尼摩星的铁蛇扫中胸口。

  杨过胸口一缩,避开了尼摩星的毒招。若非他先一日给郭靖打断肋骨,此番为了争功而舍命前来,那么适才铁蛇这一招递出去,杨过非受伤不可。杨过脱却危险,背上出了一阵冷汗,暗叫:“好险!”心中又想:“郭伯伯受伤沉重,郭伯母临产在即,这番大火一起,若不逃命,必受火困,但如逃出屋来,正好撞见金轮那贼秃。”当下顾不得小龙女以一人而敌两大高手,向潇湘子急刺两剑,跃下屋顶,冒烟突火,来寻郭靖夫妇。

  只见黄蓉坐在郭靖床边,窗中一阵阵浓烟冲了进来。郭靖闭目运功,黄蓉虽然双眉微蹙,脸上却是神色自若,见杨过进来,只是微微一笑。杨过见二人毫不惊慌,心一卜略定,一转念间,已想到一个计策,低声道:“我去引开敌人,你快扶郭伯伯避向安隐所在。”说着伸手轻轻揭下郭靖头顶的帽子,越窗而出。

  黄蓉一怔,不知他捣什么鬼,但想这孩子诡计甚多,眼见烟火越逼越近,伸手扶住郭靖,道:“咱们换个地方。”手上刚欲用劲,突然间腹中一阵剧痛,不由得“哎唷”一声,又坐在床边,心中大恨:“小鬼头儿,不迟不早,偏要在这当口出世,那不是存心来害爹娘的性命么?”其实她产期尚有数日,只因连日惊动胎息,竟催得孩子提前出生了。

  杨过一出窗口,但见四下里兵卒高声叫嚷,有的提桶救火,有的向屋顶放箭,有的在地下挥动长刀,双脚乱跳的喝骂。他看准一个正在拉弓放箭的灰衣小将,一伸手点了他的穴道,将郭靖的帽子往他头上一罩,随即将他负在背上,提剑舞动剑花,跃上屋顶。

  此时潇湘子与尼摩星双战小龙女,达尔巴与霍都合斗朱子柳,均已大为得手。金轮法王却将两个轮子逼住了郭芙,故意不伤她的性命,用轮子的利口在她脸边划来划去,想距不过数寸,不住喝问她父母的藏身所在。郭芙头发散乱,挺着一柄折头的长剑,咬紧了牙关恶斗,对法王的问话宛似不闻,心中恼怒异常:“大武小武若不去自相残杀,此时咱们三人联手,何惧这个贼秃?”忍不住脱口而出:“好,你们两个争去,不论是谁胜了,回来只见到我的尸首罢啦!”法王道:“你说什么?郭靖到底是在那里?”

  他正盼郭芙回答,突见杨过负着一人,向西北方急逃,他背上那人一动也不动,自是郭靖,当下口中一声呼啸,撇下郭芙,发脚向后追去。潇湘子、尼摩星、达尔巴、霍都四人,也均拋下对手,随后赶去。朱子柳心想杨过孤掌难鸣,也展开轻功提纵术,上去要助他卫护郭靖。

  杨过上屋之时,奔过小龙女身旁,向她使个眼色,微微一笑,神气甚是诡异,小龙女知他又在行诈,只是猜不透他安排下什么计策,眼见敌人势大,甚是放心不下,待要一同追去,忽听得屋下“哇哇”几声,传出婴儿啼哭之声。郭芙喜道:“妈妈生了弟弟啦!”

  一跃下地。小龙女好奇心起,又想小龙女智计多端,这一笑之中似是显占上风,且去瞧瞧黄蓉的孩儿再说,于是跟着进屋。

  且说金轮法王提气急追,眼见距杨过越来越近,心下大喜,暗想:“这一次瞧你还能逃出我的手掌?”杨过所学的古墓派轻功可说天下无双,虽然背上负了一人,但想我多走一步,郭伯伯便离危险远一步,是以放开了脚步。没命价狂奔,法王一时倒也追他不上。

  他在屋顶奔驰一阵,听得背后脚步声渐近,于是一跃下地,在小巷中东钻西躲的大兜圈子,竟与法王捉起迷藏来。

  (第十五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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