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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五毒神掌


  李莫愁哈哈大笑,说道:“我李莫愁纵横天下,还没见过这等上阵磨枪,急来抱佛脚的人物,冯默风,你一生之中,又是真的从未与人动过手么?”冯默风道:“我从来不得罪别人,别人打我骂我,我也不跟他计较,自是动不起手来。”李莫愁冷笑道:“嘿嘿,黄老邪果然尽检些脓包来做弟子,到世上丢人现眼。”冯默风道:“李道长,你莫说我恩师坏话。”李莫愁大笑道:“人家早说不要你弟做弟子了,你还恩师长恩师短的,也不怕人笑吊了牙齿。”冯默风仍是一下一下的打铁,缓缓的道:“我一生孤苦,世上就只恩师一人,我不念他敬他,却又去思慕何人?小师妹,恩师他老人家身子可好么?”

  程英道:“他老人家很好。”冯默风脸上登现喜色。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心想:“黄老邪一代宗师果然有其过人之处,他将门下弟子打成这般模样,这人对他还是如此念念不忘的依恋。”要知黄药师只是行止怪僻天性却极良善,是以曲灵风、陆乘风、冯默风对他均是记恩而不记怨,以梅超风之大奸大恶,到头来也是以一命报答师恩。

  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可是他心不在焉,送进炉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铁锤,却不是那块镔铁。李莫愁笑道:“冯铁匠,你慢慢想师父教的功夫便是,用不着手忙脚乱。”冯默风不答,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过了一会,又将左手扶着的拐杖塞进了炉中。杨过和陆无双同时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师哥!”冯默风仍然不答,双眼呆望着炉火,但说也奇怪,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并不烧毁,却渐渐变红,原来那是一根铁杖。

  再过一阵,铁铁也已烧得通红,但他抓住锤柄拐杖,却似并不烫手。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知道眼前这个容貌猥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处,生怕他猝然发难,中了他的毒手,当下拂尘一摆护身,跃出屋门,叫道:“冯铁匠,你来吧!”

  冯默风应声出户,身手之矫捷,绝不似一个身有残疾之人。他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说道:“李道长,请你别再骂我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你饶了我这苦命的老铁匠吧!”李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么临到上阵,还向人求饶?”说道:“我只是饶你一人,你若害怕,干脆就别插手。”冯默风咬一咬牙齿,道:“好,那你先将我打死吧!”说时全身发颤,又是害怕,又是激动。李莫愁拂尘一起,向他头上直击过来。冯默风一跃跳开,避得极好,但手臂发抖,竟然不敢还击。李莫愁连进三招,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

  他避得极快,却始终不敢还手。杨过等三人早已站在一旁观斗,俟机上前相助。李莫愁一招紧似一招,冯默风从未与人打过架,兼之生性谦和,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然击不出去。杨过一想不妙,这位武林异人武功虽好,却无争斗之心,非激他动怒不可,于是大声说道:“李莫愁,你为什么骂桃花岛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李莫愁心想:“我几时骂过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杨过又叫道:“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掳人子弟,是你亲眼见到么?你说他欺骗朋友、出卖恩人,当真有这等事么?”

  程英愕然未解,冯默风已听得怒火冲天,一股刚勇从胸中涌起,铁锤拐杖,同时出手。他左足站地,一个“金鸡独立”式,犹如钉在地下一般,又稳又定,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气,向李莫愁直逼过去。

  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不敢正面接战,寻隙还击。杨过又叫道:“李莫愁,你骂桃花岛主是无耻之徒,我瞧你自己才无耻啦!”冯默风越听越怒,铁锤和拐杖横挥直压,猛不可当,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斗了一阵,越来越是顺手。

  以功力而论,二人原本相差不远,但李莫愁横行江湖,大小数百战,见识多他百倍,兼之冯默风只有一腿,时候一长,定然要输。她存心与之游斗,待其锐气一挫,再行反攻。果然冯默风怒意稍减,斗志即懈,渐渐落于下风,李莫愁大喜,一拂尘向他胸口挥去,冯默风横锤一挡。那拂尘乘势弯过来卷住锤头,本来这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只要一夺一甩,冯默风的铁锤非脱手不可,岂知但听得嗤嗤一阵响,青烟冒起,各人闻到一股焦臭,拂尘的尘尾竟然烧断。

  这一来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失去了,可是她临危不乱,掷下尘柄,改使五毒神掌。这神掌虽然厉害,却非贴近施展不能见功,此时冯默风右锤左拐,舞得风声呼呼,得心应手,但见两条人影中不断冒出青烟,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红的锤拐,一块块的烧去。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胜,却被这老铁匠在兵刃上占了便宜,实是心不甘服,决意要击他一掌出气。

  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若是上来连连吃亏,便会越斗越是畏缩,此刻占了上风,锤拐使将出来竟是神妙无方。李莫愁想要击他一掌,几次都是险险碰到铁锤,若非闪避得快,掌心都要烧焦了。突然之间,冯默风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这样子不成体统!”独足向后跃开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阵凉风吹来,身上衣衫一片片的飞开,手臂、肩膊、胸口,竟有许多处露了出来。她是个处女之身,这一下羞惭难当,正要转头逃走,突然背上一凉,又是一大块衣衫飞走。

  杨过见他处境狼狈万状,扯断衣带。脱下外袍,运起内力,向她背上掷了过去。那袍子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一抱。李莫愁急忙将臂穿进袖子,拉好衣襟,饶是她一生见过了不少大阵大仗,此时也不由得又惊又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寻思:“若再上前搏斗,这件衣衫又会烧毁,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向杨过点点头,谢他赠袍之德,转头对冯默风道:“你使这等诡异兵刃,果是黄老邪的邪道。你凭良心说,若以真实武功拼斗,可胜得过我么?黄老邪的弟子若是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能占上风么?”冯默风为人正直,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么时刻一久,你可胜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了就好。我那纸上写道桃花岛门人恃众为胜,可没说错。”

  冯默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道:“那却不然,若是我陈梅曲陆四位师兄在此,任那一位都强于你。别说陈师兄、曲师兄武功卓绝,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你就决不能胜她。”李莫愁冷笑道:“这些人死无对证,更说什么?黄老邪的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领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但举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说着转身便欲走。

  杨过心念微动,说道:“且慢!”李莫愁长眉一扬,道:“怎么?”杨过道:“你说桃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那就错了。我听他说过一路玉箫剑法,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说着拿起铁条,在地下一面挥划图形,口中一面解说:“喏,你这一记当面迎击,果然迅捷凌厉,他的剑从此处横削,你就收势不及。你若反打,这剑就从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爪抓你尘尾,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这一招你想得到么?”

  这一招果然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绝伦,正面拂穴原是李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杨过所说的这一招,却将她克制得再无还手余地,只有丢了拂尘认输。杨过又比划着说道:“再说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岛主留起指甲,这么一掌引开,待你手掌击到,他用弹指神通功夫,用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你这只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他只要立时用剪刀剪去指甲,你掌上的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

  此一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他每一句话都是入情入理,所说的方法确是非自己所能抵挡。杨过又道:“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他自己是大宗师身份,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已将这些法门传了给我,命我代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与我师总有同门之谊,今日将桃花岛主的厉害说与你听,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还是远而避之吧。”李莫愁默然半晌,说道:“罢了,罢了!”转头便走,霎时之间,身形已在山后隐没,身法之快,确是江湖少见。冯默风暗叫:“惭愧,这道姑好生厉害。”

  其实这些法门黄药师虽已传给了杨过,若要真能使用,克敌制胜,最快也须在数年之后。杨过这么讲述一番,不必出手,却已将她吓得心服口服,从此不敢再出一句轻侮黄药师之言。

  陆无双在李莫愁积威之下,听见她的声音,心中就怦怦乱跳,见她一走,登时如释重负,拍手笑道:“傻蛋!你好口才啊,连我师父也给你吓走了。”程英回到中屋中去看望傻姑,她见杨过将自己亲手所缝的袍子送给李莫愁,当时情势紧迫,那也了罢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著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子,显见这袍子是小龙女在古墓中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程英性格温存腼腆,心中微微一酸,却半句也不提。

  她刚进门,忽听得山前人喧马嘶,隐隐如雷,不禁一惊,急忙回身。杨过道:“我去瞧瞧。”一跃上马,转出山坳,奔了数里,已到大路,但见尘土飞扬,旌旗蔽空,原来是一大队蒙古兵向南开拔,声势极为雄伟。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眼看到这般惊心动魄的状观,不由得呆了。早有两名小军舞起长刀,吆喝:“兀那蛮子,瞧什么?”冲了过来,杨过拨转马头便跑,两名小军弯弓搭箭,飕飕两声,向他后心射来。杨过回手接住,只觉这两枝箭射势甚是劲急,若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那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领,吓得勒住马头,不敢再进。

  杨过回到铁匠铺中,将所见说了。冯默风叹道:“蒙古大军果然南下。我中国百姓苦矣!”杨过道:“蒙古人骑射之术,非宋兵所能抵挡,这场灾祸甚是不小。”冯默风道:

  “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里,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不,我要北上去寻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之力,有什么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微,众人之力就强了。若是人人如杨公子,你这等想法,还有谁能肯出力以抗异族?”杨过觉他话是不错,但觉蒙古人固然残暴,想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为他出力,当下微微一笑,不再辩驳。

  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捆住一捆,负在背上,向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觅师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好歹也要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亲王大将。”说罢拄着铁拐,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望上一眼。

  杨过、程英与陆无双望了一眼,说道:“不意在此处得识这位异人。”陆无双心中偏袒杨过,道:“表姊,你师父门下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里傻气,便就是疯疯癫癫。”程英一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强不来。你说他疯疯癫癫,说不定他却说咱们是无情之辈呢。”杨过听了心中怦然一动,瞧她神色如常,却猜不透她此言是否语带双关。

  三人回到屋中,只见傻姑,抱手叉脚的睡在地下,都是一惊,忙扶她上炕,但见她满脸通红,双目发直,知道又是五毒神掌的毒气发作。当下程英给她服药,杨过替她按穴推拿。傻姑怔怔的瞪着他,脸上突现恐惧之色,叫道:“杨兄弟,你别拉我抵命,不是我害死你的……”程英柔声道:“姊姊,你别害怕,他不是……”杨过心道:“她此时神智迷糊,正可吐露真言。”双手一翻,扣住她的手腕,厉声说道:“那么是谁害死我的?你不说我就扼死你抵命。”傻姑求道:“杨兄弟,不是我,不是我。”杨过怒道:“你不说,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她的咽喉,傻姑吓得尖声大叫。

  程英和陆无双那明白杨过的用意,齐声劝阻,一个叫“杨大哥”,一个叫“傻蛋”,一个说:“别吓坏了她。”一个说:“这时候怎么闹着玩?”杨过那里理会,手上微微加劲,脸间现出凶神恶煞般的神气,咬牙切齿的道:“我是杨兄弟的恶鬼。我死得好辛苦,你知道么?”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后乌鸦吃你的肉。”杨过心如刀割,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却不知死后连尸体也不得埋葬,竟被乌鸦啄食,大叫:“是谁害死我的?快说快说。”傻姑喉咙嘶哑,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有毒针,你就死了。”其实当年杨康之死,却是阴差阳错。欧阳锋用剧毒怪蛇在桃花岛害了南希仁,那南山樵南希仁临死时昏迷中在黄蓉肩头打了一拳,毒血遗在她软猬甲的尖刺上,黄蓉自己并不知情。后来在铁枪庙中杨康打黄蓉一掌,正好击中毒刺,因而中毒而死。黄蓉当时只想借欧阳锋之手杀他,却不料蛇毒转辗相传,伤了他性命。

  杨过大声嚷道:“姑姑是谁?”傻姑被他扼得气都喘不过来,几欲晕去,低声道:“姑姑就是姑姑。”杨过道:“姑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傻姑道:“我……我……我不知道啊,你放开我!”陆无双见情势紧迫,去拉杨过手臂。杨过此时犹如癫狂一般,用力一挥,使了十成力,陆无双那里抵挡得住,身子给他直推出去,砰的一响,撞在墙上,好不疼痛,程英见杨过平素温和潇酒,此刻状若疯虎,吓得手足都软了。

  杨过心想:“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时就会呕血而死。”连问几声:“姑姑是姓曲么?是姓梅么?”他猜想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说不定则是梅超风。郭靖夫妇自幼待她如同子侄一般,无论如何难以猜想到竟是黄蓉。

  傻姑用力挣扎,她功力远胜杨过,只是武艺却不及他,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向姑姑讨命,不要找我。”杨过道:“姑姑在那里?”傻姑道:

  “我和师父,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上直透下去,颤声道:“姑姑叫你师父做什么?”傻姑道:“叫爸爸啊,还能叫什么?”程英和陆无双听到此处,面上均各变色。杨过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郭靖,是不是?”

  傻姑道:“是啊,你不知道么?”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救命,救命!”

  杨过脑中混乱一片,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种种往事,一时间都涌向心间,心想:

  若非父亲被人害死,母亲也不必补蛇为生,自不致给毒蛇咬死,自己更不会吃尽这些苦头,又想到桃花岛上郭靖夫妇对自己的情景。当时只觉二人神态总是不自然,有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不如对待武氏兄弟那么要说便说,要骂便骂,这原由心中一直想猜不透,但感蹩扭,原来自己的杀父仇人,竟是对自己显得十分亲热慈和的郭靖夫妇。

  他一时之间惊愤交迸,手上使不出劲来。傻姑大叫一声,从床上跃起。程英走近他身边,轻轻说道:“傻姊姊素来傻里傻气,你是知道的。她病中语无伦次,千万别信她的。”但她自己心中,却也信傻姑所说的乃是真话,也知这种劝慰管不了用,只是见杨过满脸愁苦,心中极是不忍。这几句话杨过全没听见,他呆了半晌,一跃出门,翻身上了瘦马,那马一窜而前,转瞬间奔出数十丈外。隐隐听得身后“傻蛋!”“杨大哥!”的呼声,此时他那里还去理会,心中只想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这一口气狂奔,两个多时辰竟驰了近百里路程,忽觉得口唇上甚是疼痛,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鲜血,原来他愤慨中咬紧口唇,竟将上下唇都咬破了。他本就愤世嫉俗,此时更觉天地之间人心鬼蜮,实无一好人:“郭伯母本来待我并不好,那也罢了,但郭伯伯,郭伯伯……”他心中对郭靖一直崇敬异常,觉得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绝俗,对待自己尤是一片真心,这时却感大大受了欺骗。想到伤心之处,下马坐在大路之中,抱头痛哭起来。这一番大放悲声,当真是天愁地惨,似乎人世间的伤痛烦恼,尽数到了他的哭声之中。他与父亲从未见过一面,也从未听人说起,但他自幼空想,在小小心灵之中,把杨康想得十全十美,世上再无如此好人。

  他那知道他父亲生时卖国求荣、认贼作父、乃是个反复无义的小人!

  他哭了一阵,忽听得马蹄声响,北边驰来三四匹马,马上骑着的都是蒙古武士。当先一人手持长茅,矛头刺着一个两岁大的婴儿,哈哈大笑的奔来。那婴儿尚未死绝,兀自发出微弱的哭声。那些蒙古武士见他坐在大路之中哭喊,均感诧异,一人叫道:“让路,让路。”说着一矛向他刺到。杨过心中正自烦恼,抓住矛头一扯,将那武士拉下马来,反手一掌,那武士直飞出三四丈远,脑骨碎裂而死。余人见他如此神勇,发一声喊,一齐转马逃回。只听拍的一声,那婴儿摔在路上。杨过抱起来一看,原来是个汉人的孩子,肥肥白白,甚是可爱,这一矛刺在肚腹之中,一时一得就死,可也已不能够医活,小嘴中啊啊的,似乎还在叫着“妈妈。”杨过伤痛之余,悲天悯人之心转盛,抱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孩子,又流下泪来,眼见他痛苦难当,轻轻一掌将他击死了,用蒙古武士的长矛在地下掘个小坑,要将他掩埋。

  只掘得一半,猛听得蹄声如雷,尘土飞扬,号角声中大队蒙古兵急冲而至。杨过手挺长矛上马,那瘦马却是久历沙场的战马,长嘶一声,向蒙古兵冲去。杨过手起矛落,一连搠翻三四人,但见敌人不计其数的涌来,当下拨转马头,落荒而走。背后箭如飞蝗般射来,他挥矛一一拨落。这瘦马脚程奇快,片刻间已将追兵拋落,但兀自不停,仍是在荒野中如飞奔跑。又过一阵,杨过见天色渐晚,收缰遥望,四下里长草没胫,奇峰迫人,暮霭苍茫,静悄悄的非但没有人声,连乌鸦麻雀也没一只。

  ⊙罟碌寐砝矗种谢贡ё拍歉鏊烙ぃ患婺咳缟成仙袂橥纯嘁斐#闹胁胰唬氲溃骸刚夂⒆拥母改缸允前趟菩悦话悖敲晒盼涫咳从贸っ幻趟懒怂⒆邮撬懒耍傥拗酰改溉词且纬Υ缍狭恕U庑┟晒疟缶倌舷拢宦飞喜恢λ蓝嗌俅笕诵‘ⅲ俊乖较朐绞悄咽埽毕略诖笫髋跃蛞桓隹樱‘⒙窳耍窒肫鹕倒弥裕骸刚庑‘⑺懒耍杏形姨嫠诼瘢腋盖兹丛嵘碛谖谘恢冢Γ忝羌群λ懒怂袢胪林杏钟泻畏粒空庥眯牡闭媸谴醵局亮恕!?

  这时那瘦马奔跑了大半日,已甚疲累,这一带大军过去,兵荒马乱,未必便找到宿头,杨过怕在地上睡热之后有甚毒蛇虫蚁侵害,于是从囊中取出一条蝇索,高高的缚在两棵大树之上,学着小龙女的睡卧之去,躺在绳上。睡到半夜,忽闻到一阵腥风,接着几声吼叫,此起彼伏。杨过吃了一惊,忙向吼叫处望去,这晚正是月尽夜,四下里一片漆黑,但他久处古墓,双目能在黑夜视物,只见碧油油四盏小灯笼慢慢走近,定神一看,原来是两头毛色纯黑的猛虎。这两头老虎身子又细又长,与中原常见的品种大不相同。二虎边嗅边行,走到掩埋小孩之处,四只前爪一齐爬搔。杨过大怒,欲待跃下打虎,苦于未携兵刃,那柄从蒙古兵手上夺来的长矛已在途中拋掉,眼见两条大虫牙尖爪利,猛恶异常,与之空手相搏,只怕自己受伤。正自踌躇,忽听西首砰腾一响,隔了片刻,又是砰腾一响,杨过于眼一望,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原来是一具长长的棺材,一跳一跳的移近。

  棺材自行会动,那真是闻所未闻,杨过横卧绳上,惊得呆了,连大气心不敢喘一口。

  那棺材跳了几下,在一株大树下停了,两头黑虎好奇心起,奔了过去,绕着棺材打圈,鼻中发出呜呜之声,伸出前爪在棺材盖上挖抓。突然砰的一声,棺材盖飞开,里面跃出一个又高又瘦的殭尸,左足笔直跃出,将一头黑虎踢了一个觔斗。另一头黑虎跃起咬他,给那殭尸抓住了头颈,掷了出去。杨过见这殭尸如此神力,惊得全身都是冷汗。

  两头黑虎吃了败仗,却不服输,远远蹲在地下,呜呜呜的发威,忽听得山谷后啾啾啾的叫了三声,犹如枭鸣,一团黑影如一溜烟般着地滚来。两头黑虎向那黑团迎去,站在它的身边,伏地摆尾,极是驯伏。那黑团滚定不动,原来是个全身黑衣的矮老头子,他皮肤漆黑,黑须飘飘,肩头站着一只极大的秃头枭鹫,毛羽也是纯黑。只听那黑矮人说道:“潇湘子,你怎么打我的小猫?常言道,打狗该看主人面,你这个不太无礼么?”他身高不满三尺,说话的声音却是响若奔雷,轰轰轰的,将杨过的耳朵震得极不舒服。那殭尸冷笑一声,细声细气的道:“摩星仁兄,我又没有打坏你的小猫。这里给你赔礼了。”说著作了一揖。

  杨过这时瞧得清楚,原来那殭尸其实是人,只是他行动硬直,脸白如纸,又是打从棺材中出来,这才错误他是殭尸,瞧他擒拿足踢的功夫,视绝顶凶猛的大虫犹如无物,实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只是如此丑陋的一个怪物,却用上一个“潇湘子”的雅号,未免大是不称。两人把猛虎叫作“小猫”,矮的性如烈火,高的却是阴阳怪气,真是处处出人意表。

  只听那黑矮人道:“潇湘子,金轮法王的事,是怎样了?”杨过听得“金轮法王”四字,不禁留上了神,只听潇湘子冷冷一笑,在棺材上坐了下来,说道:“他单枪匹马的去和中原武师相争,吃了个大大的败仗。”

  那黑矮人哈哈大笑,声振林梢,他肩上的枭鹫也喀喀的叫了起来,声音极是难听。黑矮人笑了一阵,大声道:“我尼摩星万里迢迢的从天竺赶来,却被金轮和尚先到一步,封了蒙古的第一国师。哼,哼,凭他的武功,能当得这‘第一’二字么?”潇湘子阴恻恻的道:“天下除了你摩星兄,原也无人当得。”尼摩星哈哈一笑,甚是得意,潇湘子也跟着冷笑了几声。尼摩星道:“潇湘子,你近在湘西,何以不跟他争一争?”潇湘子道:“蒙古忽必烈王爷修书来聘之时,小弟正在苦练寿木长生功,无法分身,只好眼睁睁的让他称雄罢了。”尼摩星道:“现下你是练成了,怎么不去跟他争夺?可是害怕那和尚的金轮厉害么?”潇湘子道:“和尚有甚可怕?小弟是不敢惹啊。”

  尼摩星又是仰天长笑,突觉他言语中之意颇带讥嘲,怒道:“潇湘子,你瞧我不起,是不是?好,我试试你的寿木长生功到底怎样厉害?”他说试便试,突然一团黑烟般向对方冲了过去。别瞧潇湘子身子僵直,行动却也是迅捷无比,长臂伸出,已将棺材抓起,向尼摩星击去。只听砰的一撞,二人各自退出两丈以外。两头黑虎和枭鹫一齐大叫,声势凄厉惊人。

  这一下碰撞,二人均知对方武功了得。尼摩星道:“潇湘子,你的功夫不错啊。”潇湘子仍是冷笑几声,道:“小弟甘拜下风。你这武功叫作什么啊?”尼摩星道:“这是释迦掷象劲。”潇湘子道:“仁兄来自达摩老祖之邦,果然具大神通。”二人相隔五丈,举手行礼。尼摩星蓦地向外急奔,霎时之间已去得无影无踪,两头黑虎在后跟去,潇湘子跃入棺材又是砰腾、砰腾向西移去,渐行渐远。

  杨过无意中看到了这幕怪剧,直等二人去了良久,方始定神,暗叫:“惭愧!天下之大,异人无所不有,我若非高卧绳上,只要给他二人发觉了,那里还有命在?”此时再也无法入睡,细思二人武功家数。他二人虽只一撞,但杨过看得明白,尼摩星的释迦掷象劲,刚中有柔,只不知他小小身躯之中,从何处生出这等大力来?潇湘子的寿木长生功却是寓退力于发劲之中,居然与尼摩星斗了个势均力敌,自也是非同小可。

  他想了半夜,闭眼养神,忽听得那瘦马长嘶了一声。这马甚有灵性,当两头黑虎入山之时,它闻到气息,早已远避,此时突然嘶叫,定是附近又有异事。杨过隐长草之中,循声过去察看,此时天已黎明,只见远处有一人纵身跃高,伸手在一株野果树上摘取子果子。杨过走近一看,却是金轮法王的弟子达尔巴。他每次一跃,只采到一枚果子,后来不耐愿起来,伸臂横击,打了几下,那野果树喀喇一响,断为两截,于是他尽采树上野果,放入怀中。

  杨过心道:“难道金轮法王就在左近?”他与法王本来并无仇怨,此时认定郭靖、黄蓉是杀父仇人,反而后悔当日相助郭黄而与法王作对,当下悄悄跟在达尔巴身后,要去瞧个究竟,只见他迈步如飞,直向山坳中行去。杨过知他武功甚强,不敢过分接近,只是远远跟随,但见他转入林木深处,越走越高,竟到了一座山峰的绝顶。那峰顶上搭了一座小小的茅棚,四面通风。金轮法王闭目垂眉,正在棚中打坐。达尔巴将野果放在棚中地下,转过身来,突见杨过走近,不由得脸色大变,叫道:“大师兄,你要来加害师父么?”说着向杨过急冲过来,伸手扭他衣襟。他武功原比杨过为高,但此刻师父正处于奇险之境,一受外感,立时性命不保,惶急之下心神失常,这一招章法大乱,竟自犯了武学的大忌,给杨过反擒手臂,一带一送,将他摔得跌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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