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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回 是恩是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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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蓉道:“既是她无心之过,你就该到西域去寻她啊!”郭靖道:“我与她只有兄妹之义,她现下依长兄而居,在西域尊贵无比,我去找寻干么?”黄蓉嫣然一笑,心下甚喜。 (以下修订本有所删节) 不一日,两人一骑来到隆兴府武宁县,过恶林,经长岭,但见景物依旧,宛然是当日遇南琴,捉血鸟之处。 黄蓉笑道:“靖哥哥,你到处留情,今日又可见到你的旧日相好啦。” 郭靖心中无嫌,笑道:“瞎说八道,什么相好不相好的。” 黄蓉道:“若是又逢上大雨,她准是仍拿雨伞遮你,却不遮我。” 正说笑间,两头白雕突在天空高声怒鸣,疾冲而下,瞬息间没在林后。靖蓉二人心知有异,急忙催马赶去。 绕过林子,只见双雕盘旋飞舞,正与一人斗得甚急,更奇的是那血鸟忽前忽后,竟也在旁助战。 黄蓉心爱此鸟,高兴得拍掌大叫,再看与三鸟相斗的那人,原来是丐帮的彭长老。但见他舞动钢刀,护住全身,三鸟虽勇,但他刀法精奇,却也攻不进去。 斗了一阵,那雌雕突然奋不顾身的一扑而下,抓起彭长老的头巾,在他头上猛啄了一口。 彭长老钢刀挥起,削下它许多羽毛。 黄蓉见彭长老头上半边光秃秃的缺了一大块头皮,不生头发,登时醒悟:“当日这雕儿胸口中了一枝短箭,原来是这坏叫化所射。后来双雕在青龙滩旁与人恶斗,抓下一块头皮,那就是这恶丐的了。” 当下在地下捡起几块石子,正要相助三鸟,突然雄雕又是一扑而下,向他头顶啄去。 彭长老舞刀护住头顶,那血鸟急冲而前,长嘴伸处,已啄瞎了他的左眼。彭长老大叫一声,抛下钢刀,冲入了身旁的荆棘丛中。那荆棘生得极密,彭长老性命要紧,那里顾得全身刺痛,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荆棘深处。 这一来三鸟倒也无法伤他,血鸟认得黄蓉,飞近相亲,双雕却未肯干休,在荆棘丛上盘旋不去。 郭靖招呼双雕,叫道:“他已坏了一眼,就饶了他吧。” 忽听身后长草丛中,传出几声婴儿呼叫。 郭靖叫声:“啊!” 跃下红马,拨开长草,只见一个婴儿坐在地下,两只小手牢牢握住一条毒蛇,那蛇翻腾挣扎,却脱不出婴儿手掌。 郭靖吃了一惊,又见婴儿身旁露出一双女子的脚,忙再拨开青草,只见一个青衣女子晕倒在地,正是南琴。 郭靖怕那毒蛇咬伤婴儿,伸手想去拉蛇,那婴儿双手一挥,已将毒蛇抛在地下,但见蛇抖了几抖,竟自不动,原来已被婴儿捏死。 郭靖见这婴儿似未满两岁,竟然具此异禀,心中又惊又喜,俯身扶起南琴,在她鼻下人中上轻轻一捏。 南琴悠悠醒来,睁眼见到郭靖,疑在梦中,颤声道:“你……你是郭……” 郭靖道:“我正是郭靖,秦姑娘,好没受伤吗?”南琴挣扎著要起身,但未及站直,又已摔倒,只见她双手双足都被绳索缚住。 黄蓉忙过来给她割断绳索,南琴一面道谢,一面抱起婴儿,定了定神,才含羞带愧,述说经过。 原来南琴在铁掌峰上被杨康所污,竟然怀孕,回到故居后生了一子。 她别无产业,只得仍以捕蛇为生,幸喜那孩子聪明伶俐,解了她不少凄苦。 这天她带了孩子,正在林中捡拾柴枝,恰巧彭长老经过,见她姿色,便上前意图非礼。 南琴虽得郭靖传授上乘内功,习练年余,果然体强身健,但彭长老是丐帮四大长老之一,南琴这一点点微末功夫,如何是他对手,不久即被他用绳索缚住。 那血鸟在青龙滩畔与黄蓉失散,回到故处,终与南琴相聚,此时见主人有难,它生具灵性,当下与彭长老缠斗不休。 南琴被缚,动弹不得,心中只是祷祝血鸟得胜,那知祸不单行,林中毒蛇极多,竟有一蛇游到婴儿身旁。南琴爱子心切,一惊之下,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却不知孩儿已将毒蛇捏毙。 这晚靖蓉二人歇在南琴家中。郭靖见那孩儿面目英俊,想起与杨康结义之情,深为叹息。 南琴道:“郭大哥,请你给这孩儿取个名字。” 郭靖想了一会,道:“我与他父义结金兰,只可惜凶终隙末,未尽朋友之义,实为平生恨事。但盼他长大后有过必改,力行仁义。我给他取个名字叫做杨过,子改之,你说好不好。” 南琴垂泪道:“但愿如大哥所说。” 那杨过长大后名扬武林,威震当世,闯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一生际遇之奇,经历之险,犹在郭靖之上,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次晨两人别过南琴上道,郭靖赠了她百两黄金,黄蓉赠了一串明珠。黄蓉虽爱血鸟,但是南琴母子无所倚赖,有此鸟为伴,倒是一大助臂,当下也不提此事。 两人西行到了两湖南路,折向北行,不一日到了襄阳,眼见民情安定,商市繁盛,殊无征战之象,知道蒙古大军未到,心下喜慰。那襄阳是南宋北边重镇,置有安抚使府,配备精兵守御。郭靖心想军情紧急,不及投店,迳与黄蓉去谒见安抚使。 想那安抚使手绾兵符,威风赫赫,郭靖在蒙古虽贵为元帅,在南宋却只是个个白衣平民,如何见得著他?黄蓉知道无钱不行,送了门房一两黄金。那门房虽然眼色立变,满脸堆欢,可是一个安抚使见客的日子,最快也得在半月之后,那时接见的都是达官贵人,也未必能见郭靖。郭靖焦躁起来,喝道:“军情紧急,如何等得?”黄蓉忙向他使个眼色,将他拉在一旁,悄声道:“晚上闯进去相见。” 两人寻了下处,候到二更后,施展轻身功夫迳入安抚使府。那安抚使姓吕正拥了姬妾,高坐饮酒为乐。郭黄二人跳将下去,长揖道:“小人有紧急军务禀告。”吕安抚大惊,高叫:“有刺客!”推开姬妾,就往桌底钻去。郭靖大踏步上前,一把提起,说道:“安抚使休惊,小人并无相害之意。”将他推回原座。 吕安抚吓得面无人色,只是发抖。只见堂下涌进数十名军士,各举刀枪,前来相救。黄蓉拔出匕首,指在吕安抚胸前。众军齐声发喊,不敢上前。黄蓉道:“你叫他们别嚷,咱们有话说。”吕安抚手足乱颤,传下令去,众军士这才止声。 郭靖见他是个方面大员,身寄御敌卫土的重任,却是如此脓包,心中暗暗叹息,当下将蒙古大军行将偷袭襄阳的讯息说了。请他立即调兵遣将,布置守御工具。那吕安抚心中不信,口头却连声答应。黄蓉见他只是发抖,问道:“你听见没有?”吕安抚道:“听……听见了。”黄蓉道:“听见什么?”吕安抚道:“有……有金兵前来偷袭,须得防备,须得防备。”黄蓉怒道:“是蒙古兵,不是金兵!”吕安抚吓了一跳,道:“蒙古兵?那不会的,那不会的。蒙古与咱们丞相联盟攻金,决无他意。”黄蓉嗔道:“我说蒙古兵就是蒙古兵。”吕安抚连连点头,道:“是蒙古兵,是蒙古兵。” 黄蓉道:“满郡生灵,全系大人之手。襄阳是南朝屏障,大人务须在意。”吕安抚道:“不错,不错,老兄说的一点儿也不错,老兄快请吧。”靖蓉二人叹了口气,越墙而出,但听身后,“捉刺客啊!捉刺客啊!”之声,乱成一片。 两人候了两日,只见城中毫无动静。郭靖道:“这安抚使可恶!不如依你之言,先去杀了他,再定良策。”黄蓉道:“敌军数日之内必至,这狗官杀了不足惜,只是城中必然大乱,军无统帅,难以御敌。”郭靖皱眉道:“果真如此,这可怎生是好?” 黄蓉沉吟道:“左传上载得有个故事,叫作‘弦高犒师’,咱们或可学上一学。”郭靖喜道:“蓉儿,读书真是妙用无穷。那是什么故事,你快说给我听。咱们能学么?”黄蓉道:“学是能学,就是须借你身子一用。”郭靖一怔,道:“什么?”黄蓉不答,却格的一声笑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方道:“好,我说那故事给你听。春秋时候,郑国有一个商人,叫做弦高,他在外经商,遇到秦国的大军,原来偷袭郑国的。那时郑国一点没有防备,只怕秦兵一到,就得亡国。弦高虽是商人,却很爱国,当下心生一计,牵了十二头牛儿去见秦军的将军,说是奉了郑伯之命,前来犒劳秦师,一面派人星夜去禀告郑伯。秦国的将军一听,以为郑国早就有了防备,不敢再来偷袭,当即领兵回国。”郭靖喜道:“此计大妙。怎么说要借我身子一用?”黄蓉笑道:“不是要用十二头牛么?你生肖属牛,是不是?”郭靖跳了起来,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伸手指去呵她痒,黄蓉忙笑著逃开。 两人说笑一阵,黄蓉道:“咱们今晚到安抚使府去,盗他一笔金珠,明日我改扮男装,穿了官家服饰,迎上去犒劳蒙古大将。你在这结交军士百姓,共备守御。”郭靖鼓掌称是。当晚二人依计而行,那安抚使搜刮得金珠山积,二人来回数次,一直搬到天明,府中各人仍蒙然未觉。黄蓉改穿官装,宛然是个俊俏的贵官,当下包了一大包金珠,跨了小红马北去。 第二日午间,郭靖在北门外引领遥望,但见小红马绝尘而至,忙迎了上去。黄蓉勒住马头,脸现惊恐之色,颤声道:“蒙古大军只怕有十余万之众,咱们怎抵挡得住?”郭靖吃了一惊,道:“有这么多?” 黄蓉道:“看来成吉思汗是倾国出击,想一举灭宋。我将金珠送给了先锋大将,他料不到咱们已知讯息,但说出兵伐金,并非攻宋。我用言语点破,他惊疑不定,当即驻兵不进,想来是回报大元帅去了。” 郭靖道:“若是他们回师退兵,那自然最好不过,就只怕……就只怕……”黄蓉秀眉紧蹙,道:“瞧蒙古大军这等声势,确不易善罢干休。”郭靖道:“你再想一个妙策。”黄蓉摇头道:“我已整整想了一天一夜啦。靖哥哥,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过你的只有二三人而已,就说敌人有十人八人,自也不在咱俩心上。可是现下敌军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有什么法想?”郭靖叹道:“咱们大宋户口远比蒙古人为多,军士百姓之中,也尽有忠义之人,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兵精?恨只恨官家畏懦昏庸、虐民误国。” 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干城。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咱们父母师长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原知必有此曰。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两人计议已定,心中反而舒畅,当下回到下处,对酌谈论,想到敌军压境,面临生离死别,比往日更增一层亲密。直饮到二更时分,两人正要各自归房安寝,忽听城外哭号之声大作,远远传来,极是惨厉。黄蓉叫道:“来啦!”两人一跃而起,奔到城头,只见城外难民大至,扶老携幼,人流滚滚不尽。 那知守城官令军士紧闭城门,不放难民入城。过不多时,吕安抚使加派士卒,弯弓搭箭对住难民,喝令退去。城下难民大叫:“蒙古兵杀来啦,快放百姓进城!”城守只是不开城门。众难民在城下号叫呼喊,哭声震天。 靖蓉二人站在城头,极目远望,但见远处一条火龙蜿蜒而来,显是蒙古军的先锋到了。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知道蒙古军攻城惯例,总是迫使敌人俘虏先登,眼见数万难民集于城下,蒙古先锋一至,襄阳城内城外军民,势非自相残杀不可。 此时情势紧急,已无迟疑余裕,郭靖站在城头,振臂大呼:“襄阳一破,无人能活,是好汉子快跟我杀敌去!”那北门守城官是吕安抚的亲信,听得郭靖呼叫,怒喝:“奸民扰乱人心,快拿下来!”郭靖从城头一跃而下,右臂一探,已抓住守城官的前胸,将他身子举起,自己登上了他的坐骑。 官兵中原多忠义之士,眼见难民在城下哀哭,心中俱怀不忿,此时见郭靖拿住守城官,不由得惊喜交集。郭靖喝道:“快传令开城!”那守城官性命要紧,只得依言传令。北门一开,难民如潮水般涌入。 郭靖将守城官交与黄蓉看押,自行绰枪纵马出城。黄蓉命守城官将甲胄脱下交与郭靖穿戴,在郭靖耳边轻声道:“假传圣旨,领军出城。”郭靖心想此计大妙,当下朗声大叫:“奉圣旨,襄阳安抚使昏庸玩敌,著即革职,众军随我出城御寇。”他内功深湛,这几句话以丹田之气叫将出来,虽然城内城外叫闹喧哗,但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刹时间竟尔寂静半晌。慌乱之际,众军那里分辨出真伪?兼之军中上下对吕安抚向怀离心,一听昏官革职,有人领军抗敌,四下里齐声欢呼。 郭靖领了二三千人马出得城来,眼见军容不整,队伍散乱,如何能与蒙古精兵对敌?想起“武穆遗书”中有云:“事急用奇,兵危使诈”。当下传下军令,命一千余军士赴东边山后埋伏,听号炮一响,齐声呐喊,招扬旌旗,却不出来厮杀;又命一千余军士赴西山后埋伏,听号炮二响,也是叫喊扬旗,虚张声势。 两队军士的统领见郭靖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各自接令领军而去。 待得难民全数进城,天已大明。耳听得金鼓齐鸣,铁骑奔践,眼前尘头大起,蒙古军先锋已迫近城垣。 黄蓉反手一拂,拂中了那守城官的穴道,将他掷在城门后边,从军士队中取过一枪一马,随在郭靖身后。郭靖朗声令道:“四门大开!城中军民尽数躲在屋中,胆敢现身者立斩无赦!”其实他不下此令,城中军民也早躲得干干净净,勇敢请缨的都已伏入东西的两边山后,如吕安抚般胆怯的,不是钻在桌底,就是藏在被窝中簌簌发抖。 蒙古军铁骑数百如风般驰至,但见襄阳城门大开,一男一女两个少年骑马绰枪,站在护城河的吊桥之前。统带先锋的千夫长看得奇怪,不敢擅进,飞马回报后队的万夫长。那万夫长身经百战,得报后甚感奇怪,心想世上那有此事,忙纵马来到城前,遥遥望见郭靖,先自吃了一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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