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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赌赛定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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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蓉二人赶到镇外,招手命双雕下来,那双雕却只是东找西寻,四下盘旋。郭靖道:“这雕儿不知与谁有这么大的仇。”过了好一阵,双雕才先后下来,只见雄雕左足上鲜血淋漓,有个很深的刀痕,若非筋骨坚硬,这一刀已将它爪子砍断。两人又惊又怒,再看雌雕,却见它右抓牢牢的抓著一块黑越越的物事,取出一看,原来是块人的头皮,上面带著一大丛头发,想来是被它硬生生从头上抓下来的,头皮的一边也是鲜血斑斑。 郭靖将这头皮翻来翻去的细看,沉吟道:“这对雕儿自小十分驯良,从来没有伤过人,怎么会突然与人争斗?”黄蓉道:“其中必有蹊跷,咱们找到这失了一块头皮之人就明白了。” 两人在镇上客店中宿了,分头出去打量,但那市镇甚大,人烟稠密,两人访到天黑,丝毫不见端倪。 次晨双雕飞出去将小红马引到,那血鸟却已不知去向。黄蓉甚爱那小鸟,想要回头去找,郭靖却记挂著洪七公的伤势,又想在中秋将届,烟雨楼头有比武之约,莫要误了大事,劝著黄蓉即速兼程东行。黄蓉听他说得有理,只得依言。 两人上了小红马,疾驰东行。小红马曰行千里,双雕在空中相随,赶得极是迅速。一路上黄蓉笑语盈盈,嬉戏欢畅,尤胜往时,虽至午夜,仍是不肯安睡。郭靖见她疲累,常劝她早些休息,黄蓉只是不理,有时深夜之中,也抱膝坐在榻上,寻些无关紧要的话来和郭靖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扯。 这日从江西到了两浙南路境内,纵马大奔了一日,已近东海之滨。两人在客店中歇了,黄蓉向店家借了一只菜篮,要到镇上买菜做饭。郭靖劝道:“你累了一天,将就吃些店里的饭菜算啦。”黄蓉道:“我是做给你吃,难道你不爱吃我做的菜么?”郭靖道:“那自然爱吃,只是我要你多歇歇,待你的身子将养好了,慢慢再做给我吃不迟。”黄蓉道:“待我将养好了,慢慢再做……”手臂上挽了菜篮,一只脚跨在门槛之外,竟自怔住了。 郭靖尚未会意她的心思,轻轻从她臂上除了菜篮,道:“是啊,待咱们找到师父一起吃你做的好菜。” 黄蓉呆立了半晌,回来和衣倒在床上,不久似乎是睡著了。 店家开饭出来,郭靖叫她吃饭,黄蓉一跃而起,笑道:“靖哥哥,咱们不吃这个,你跟我来。”郭靖依言随她出店,走到镇上。黄蓉拣一家白墙黑门的大户人家,绕到后墙,跃入院中。郭靖不明所以,跟著进去。黄蓉迳向前厅闯去,只见厅上灯烛辉煌,主人正在请客。 黄蓉笑嘻嘻的走上前去,喝道:“通统给我滚开。”厅上筵开三席,宾主三十余人一齐吃了一惊,见她是个美貌少女,个个相顾愕然。黄蓉顺手揪住一个肥胖客人,脚下一勾,摔了他一个筋斗,笑道:“还不让开?”众客一轰而起,乱成一团。主人大叫:“来人哪,来人哪!” 嘈杂声中,两名教头率领十多名庄客,抡刀使棒,打将入来。黄蓉笑吟吟的抢上,不两招已将两名教头打倒,夺过手中兵刃,舞成两团白光,向前冲杀。众庄客发一声喊,跌跌撞撞,争先恐后的都逃了出去。 主人见势头不对,待要溜走,黄蓉纵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胡子,右手抡刀作势便砍。那主人慌了手脚,双膝跪倒,颤声道:“女……女大王……好……姑娘……你要金银,立时取出献上,只求你饶我一条老命……”黄蓉笑道:“谁要你金银?快起来陪我们饮酒。”左手一伸,揪著他胡子提了上来。那主人吃惊,却是不敢叫喊。 黄蓉一拉郭靖的手,两人居中在主宾的位上坐下。黄蓉叫道:“大家坐啊,怎么不坐了?”手一扬,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插在桌上。众宾客又惊又怕,挤在下首两张桌边,无人敢坐到上首的桌旁来。黄蓉喝道:“你们不肯陪我,是不是?谁不过来,我先宰了他?”众人一听,一齐拥上,你推我挤,倒把椅子撞翻了七八张。 黄蓉喝道:“又不是三岁小孩,好好儿坐也不会吗?”众宾客推推挤挤,好半晌才在三张桌边坐定了。黄蓉自斟自饮,喝了一杯酒,问主人道:“你干么请客,家里死了人吗?”主人结结巴巴的道:“小老儿晚年添了个孩儿,今日是弥月汤饼之会,惊动了几位亲友高邻。”黄蓉笑道:“那很妙啊,把小孩儿抱出来瞧瞧。” 那主人面如土色,只怕黄蓉伤害了孩子,但望了一眼席上所插的钢刀,却又不敢不依,只得命奶妈抱了孩子出来。黄蓉抱过孩子,在烛光下细细瞧他的小脸,再望望那主人的脸,侧头道:“一点也不像,只怕不是你生的。”那主人神色尴尬,双手发颤,众宾客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黄蓉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黄金,交给奶妈,同时把孩子还给了她,道:“小意思,算是他外婆的一点见面礼吧。” 众人见她小小年纪,竟然自称外婆,又见她出手豪阔,个个面面相觑,那主人自是喜出望外。黄蓉道:“来,敬你一碗!”取一只大碗来斟满了酒,放在主人面前。那主人道:“小老儿量浅,姑娘恕罪则个。”黄蓉秀眉上扬,伸手一把扯住他的胡子,喝道:“你喝是不喝?”主人无奈,只得端起碗来,骨都骨都的喝了下去。黄蓉笑道:“是啊,这才痛快,来,咱们来行个酒令。”她要行令就得行令,满席之人谁敢违拗?可那席上不是商贾富绅,就是腐儒酸丁,那有一个真才实学之人。各人战战兢兢的胡诌,黄蓉一会儿就听得不耐烦了,喝道:“都给我站在一旁!”众人如逢大赦,急忙站起来。黄蓉哈哈大笑,与郭靖俩拣可口的菜肴吃了几样,饮酒谈笑,旁若无人,让众人眼睁睁的瞧著,直吃到初更已过,这才尽兴而归。 回到客店,黄蓉笑问:“靖哥哥,今日好玩吗?”郭靖道:“无端端的累人受惊担怕,这又何苦?”黄蓉道:“我但求自己心中平安舒服,那来管旁人死活。”郭靖一怔,觉得她说这话时语气颇不寻常,但一时也不能体会到这言语中的深意。黄蓉忽道:“我要出去逛逛,你去不去?”郭靖道:“这阵子还到那里?”黄蓉道:“我想起刚才那孩儿倒有趣,要去抱来玩几天,再还给人家。”郭靖惊道:“这怎使得?” 黄蓉一笑,已纵出房门,越墙而出。郭靖急忙追上,拉住她手臂劝道:“蓉儿,你已玩了这么久,难道还不够么?”黄蓉站定身子,说道:“自然不够!”她顿了一顿,又道:“要你陪著,我才玩得有兴致。过几天你就要离开我啦,你去陪那华筝公主,她一定不许你再来见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我一天要当两天、当三天、当四天来用。这种的日子我过不够。靖哥哥,晚间我不肯休息,却要和你胡扯瞎谈,你现下懂了吧?你不会再劝我了吧?” 郭靖握著她的手,又怜又爱,说道:“蓉儿,我生来心里胡涂,一直不明白你对我这番心意,我……我……”说到这里,却不知如何接口。黄蓉微微一笑,道:“从前爹爹教我念了许多词,都是什么愁啦、恨啦,我只道他记著我那去世了的妈妈,所以尽爱念这些言语。今日才知在这世上,欢喜快活原只一忽儿时光,愁苦烦恼才当真是一辈子的事。” 柳梢头上,一弯新月窥人,夜凉似水,微风拂衣。郭靖心中本来一直浑浑噩噩,虽知黄蓉对自己一片深情,却不知情根之种,恼人至斯,这时听了她这番言语,回想日来她的一切光景,心想:“我是个粗鲁直肚肠的人,将来与蓉儿分别了,虽然常常会想著她、念著她,但总也能熬得下来。可是她呢?她一个人在桃花岛上,只有她爹爹相伴,岂不寂寞?”随即转念一想:“将来她爹爹总是要过世的,那时只有几个哑巴仆人陪著她,她小心眼里整日又爱想心思、转念头,这不活活的坑死了她?” 思念及此,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双手握住了黄蓉的手,痴痴望著她的脸,说道:“蓉儿,就算天塌下来了,我也在桃花岛上陪你一辈子!” 黄蓉身子一颤,抬起头来,道:“你说什么?”郭靖道:“我再也不理什么成吉思汗、什么华筝公主,这一生一世,我只陪著你。”黄蓉低呼一声,纵体入怀。郭靖双臂搂住了她,这件事一直苦恼著他,此时突然把心一横,不顾一切的如此决定,心中登感舒畅。两人搂抱在一起,一时浑忘了身外天地。 过了良久,黄蓉轻轻道:“你妈呢?”郭靖道:“我去接她到桃花岛。”黄蓉道:“你不怕你师父哲别、义兄拖雷他们么?”郭靖道:“他们对我情深义重,但我的心分不成两个。”黄蓉道:“你江南的六位师父呢?马道长、丘道长他们又怎么说?”郭靖叹了口气道:“他们一定要生我的气,但我会慢慢求恳。蓉儿,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呢。”黄蓉笑道:“我有个主意。咱们躲在桃花岛上,一辈子不出来,岛上我爹爹的布置何等玄妙,他们就是寻上岛来,也找不到你来责骂。” 郭靖心想这法儿可不妥当,正要叫她另寻妙策,忽听十余丈外脚步声响,两个夜行人施展轻身功夫,从南向北,急奔而去,依稀听得一人道:“这老顽童上了彭大哥的当,不用怕他,咱们快去。” 靖蓉二人此时心意欢畅,本来都不想再管闲事,但听到“老顽童”三字,心中一凛,同时跃起,急忙随后跟去。前面两人一意赶路,并未知觉。出镇后奔了五六里路,那两人转入一个山坳,只听得呼喊叫骂之声,不断从山后传出。两人足上加劲,跟入山坳,一抬头,不由得一惊,但见老顽童周伯通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下,不知生死。 又见周伯通对面盘膝坐著一人,身披大红袈裟,正是藏僧灵智上人,也是一动不动。周伯通身畔有一个山洞,黑夜中隐约可见洞口甚小,只容一人弯腰而入。洞外有五六人吆喝,却是不敢走近离山洞数丈之内,似乎怕洞中有什么东西出来伤人。郭靖记起那夜行人所说“这老顽童上了彭大哥的当”那话,又见周伯通坐著宛似一具僵尸,只怕他已经遭难,纵身欲上,黄蓉一把拉住,低声道:“先瞧清楚了敌人。”二人缩身在山石之后,看那洞外几人时,原来都是旧识:参仙老怪梁子翁、鬼门龙王沙通天、千手人佛彭连虎、三头蛟侯通海,还有两人就是适才所见的夜行人,听他们的语音,却是以前未曾见过面的。 黄蓉心想这几人现下已不是郭靖和自己的对手,那两个夜行人轻身功夫也只平常,不足为患,四下一望,不见再有旁人,低声道:“以老顽童的功夫,这几个东西那里奈何得了他?瞧这情势,西毒欧阳锋必定窥视在旁。”正拟设法探个明白,只听彭连虎喝道:“贼厮鸟,再不出来,老子要用烟来熏了。”洞中一人沉著声音道:“有什么臭本事,尽数抖出来吧。” 郭靖一听这声音,正是大师父飞天蝙蝠柯镇恶,他师徒情深,那里还理会欧阳锋是否在旁,大声叫道:“师父,徒儿郭靖来啦!”人随声至,手起掌落,已抓住侯通海的后心,甩了出去。 这一出手,洞外众人一阵大乱。沙通天与彭连虎并肩攻上,梁子翁绕到郭靖身后,欲施偷袭。柯镇恶在洞中听得明白,飕的一声,一枚毒菱往他背心打去。这一下来势奇速,梁子翁急忙低头,那毒菱从他顶心掠过,割断了他头上髻子的几络头发。梁子翁大惊,知道柯镇恶的暗器喂有剧毒,当日彭连虎就险些丧生于他毒菱之下,急忙跃在一旁,伸手一摸头顶,幸未擦破头皮,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枚透骨针,从洞左悄悄绕近,要想往洞中还敬一枚,手刚伸出,突然手腕上一麻,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铮的一声,透骨钉跌在地下,但听著一个女子声音笑道:“快跪下,又要吃棒儿啦!” 梁子翁一回头,只见黄蓉手持竹棒,笑吟吟的站著,不觉又惊又喜:“洪七公的竹棒原来落入了她的手里。”左手一扬击她肩头,右手迳夺竹棒。黄蓉身子一闪,避开他左手一掌,却不移动竹棒,让他握住了棒端。梁子翁大喜,顺手一夺,心想这小姑娘若不放手,定是连人带棒一齐被拖了过来,这一夺不打紧,那竹棒果然是顺势过来,忽地一抖,已滑脱了他的手掌。这时棒端已进入他守御的圈子,他双手反在棒端之外,急忙回手夺棒,那里还来得及,眼前青影一闪,夹头夹脑被竹棒猛击一记。总算他武功上有独到造诣,危急中身子倒地,滚开丈余,跃起身来,怔怔的望著这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 黄蓉笑道:“你知道这棒法叫什么名字?你既给我打了一记,你变成什么啦?”梁子翁当年吃过这“打狗棒法”的苦头,曾被洪七公戏弄得死去活来,虽然事隔多年,仍是心有余悸,眼见沙彭二人不住倒退,只剩下了招架之功,一声呼哨,转身便逃。郭靖左肘一撞,把沙通天撞得又倒退三步,左手随势横扫。彭连虎见掌风凌厉,不敢硬接,急忙避让,郭靖右手勾转,已抓住他的手腕。彭连虎身子本来矮小,被他向上一提,双足凌空,眼见郭靖左手握拳,就要如铁椎般当胸击来,这一下那里经受得起,急忙叫道:“今儿是八月初几?” 郭靖一怔,道:“什么?”彭连虎又道:“你顾不顾信义?男子汉大丈夫说了话算不算数?”郭靖再问:“什么?”右手仍将他身子提著。彭连虎道:“咱们约定八月十五在嘉兴烟雨楼比武决胜,此处地非嘉兴,时非中秋,你怎能伤我性命?”郭靖一想不错,正欲放他走路,忽然想起一事,又问;“你们把我周伯通周大哥怎么了?”彭连虎道:“他与灵智上人赌赛谁先动弹谁输,关我甚事?”郭靖向地下坐著的两人望了一眼,心道:“原来如此。”当下高声叫道:“大师父,您老家安好吧?”柯镇恶在洞中“哼”了一声。郭靖怕放手时彭连虎突然出手踢已前胸,右手向外一挥,将他掷出数尺,叫道:“去吧!” 彭连虎借势一跃,落在地下,只见沙通天与梁子翁早已远远逃走,心中暗骂他们不够朋友,向郭靖抱拳说道:“七日之后,烟雨楼头再决胜负。”转身施展轻功,疾驰而去。 黄蓉走到周伯通与灵智上人身旁,只见两人各自睁著眼睛,互相瞪视,真是连眼皮也不脥一脥。黄蓉一看这情势,再回头想那夜行人的说话,已知这是彭连虎的奸计,必是他们忌惮老顽童武功了得,出言激他,让灵智上人与他赌赛谁先动弹谁输。灵智上人的武功本来与他相去何止倍蓰,但用这法儿却可将他稳稳绊住,旁人就可分手去对付柯镇恶了。老顽童一来喜欢有人陪他嬉耍,二来又无机心,果然著了道儿,旁边虽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坐得稳如泰山,连小指头儿也不敢动一动,一心要嬴灵智上人。 黄蓉叫道:“老顽童,我来啦!”周伯通耳中听见,只怕输了赌赛,却不答应。黄蓉道:“你们俩这样对耗下去,再坐一个时辰,也未必分得出胜负,那有什么劲儿?这样吧,我来做个见证。我同时在你们笑腰穴上呵痒,双手轻重一模一样,谁先笑出声来,谁就输了。”周伯通正坐得不耐烦,听黄蓉这么说,大合心意,但仍是不敢示意赞成。 黄蓉更不打话,站在二人中间,伸直双臂,同时往两人笑腰穴上点去。她知周伯通内功远胜藏僧,所以并未使诈,双手劲力果真不分轻重,但说也奇怪,周伯通固然并未动弹,那灵智上人竟也茫若不觉,毫不理会。 黄蓉暗暗称奇,心想:“这和尚的闭穴功夫当真了得,若是有人如此相呵,我早已大笑不止了。”当下双手加劲。 周伯通潜引内力,与黄蓉点来的指力相抗,只是那笑腰穴位于肋骨末端,肌肉柔软,最难运劲,若是挺腰反击,借力卸力,又怕是动身子,输了赌赛,但觉黄蓉的指力愈来愈强,只得拚命忍耐,忍到后来,再也支持不住,肋下肌肉一缩一放,将黄蓉的手指弹了开去,一跃而起,呵呵大笑,说道:“胖和尚,真有你的,老顽童算是服了你啦!” 黄蓉见他认输,心中好生后悔:“早知如此,我该作个手脚,在胖和尚身上多加些劲。”站直身子向灵智上人道:“你既嬴了,姑奶奶也不要你性命啦,快走快走!”那知灵智上人仍是一动不动的坐在地上。黄蓉伸手在他肩头一推,喝道:“谁来瞧你这副蠢相,作死么?”她这轻轻一推,灵智上人一个胖大的身体竟应手而倒,跌在地下,身子却仍作著盘膝而坐的姿态,竟似一尊泥塑木雕的佛像。 这一来三人都吃一惊,黄蓉心道:“难道他用劲闭穴,功夫不到,竟把自己闭死了?”伸手一探他鼻息,好端端却在呼吸,一转念,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向周伯通道:“老顽童,你上了人家的当还不知道,真是蠢材!”周伯通圆睁双眼,气鼓鼓的道:“什么?”黄蓉笑道:“你先解开他的穴道再说。”周伯通一楞,俯身在灵智上人身上摸了几摸,拍了几拍,发觉他周身八处大穴都已被人闭住,跳起身来,大叫:“不算,不算。”黄蓉道:“什么不算。”周伯通道:“他同党待他坐好后点了他的穴道,这胖和尚自然不会动弹,咱们再耗三天三夜,他也决不会输。”转头向弓身躺在地下的灵智上人叫道:“来来来,咱们再比过。” 郭靖见周伯通精神奕奕,并未受伤,心中记挂著师父,不再听他胡说八道,迳自钻进山洞中去看柯镇恶。周伯通弯腰替灵智上人解开了穴道,不住口的道:“来,再比,再比!”黄蓉冷冷的道:“我师父呢?你把他老人家丢到那里去了?”周伯通一呆,叫声:“啊也!”转身就往山洞奔去。这一下去势极猛,险险与从洞中出来的郭靖撞个满怀。 郭靖把柯镇恶从洞中扶出,见师父白布缠头,身穿白衣,不禁呆了,问道:“师父,您家里有丧事么?二师父他们那里去啦?”柯镇恶抬头向天,并未回答,两行眼泪从面颊上扑簌簌流下。郭靖愈是惊疑,不敢再问,忽见周伯通从山洞中又扶出一人,只见他左手拿著一个酒葫芦,右手拿著半只白鸡,口里咬著一条鸡腿,正是九指神丐洪七公。靖蓉二人大喜,齐声叫道:“师父!”柯镇恶脸上突现煞气,举起铁杖,猛向黄蓉后脑击下。 这一杖出手又快又狠,竟是“伏魔杖法”中的毒招,乃是柯镇恶当年在蒙古大漠中苦练而成,专门用以对付失却了目力的梅超风,叫她虽闻杖上风声,却已趋避不及。黄蓉乍见洪七公,又惊又喜,全未提防背后突然有人偷袭。眼见这一杖要打得她头破骨碎,郭靖情急,左掌一带,把铁杖拨在一边,右手疾伸,已抓住杖头,只是他心慌意乱,用力过猛,又未想到自己此时功力大进,左掌这一带用的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手法,柯镇恶如何抵受得住?被他一带一抓,只觉一股极大力量逼来,势不可挡,铁杖撤手,一交俯跌在地。 郭靖大惊,急忙俯身扶起,连叫:“师父!”只见他鼻子青肿,撞落了两颗门牙。柯镇恶呸的一声,把两颗牙齿和血吐在手掌之中,冷冷的道:“给你!”郭靖一呆,双膝跪在地,说道:“弟子该死,求师父重重责打。”柯镇恶仍是伸出了手掌,说道:“给你!”郭靖哭道:“师父……”语音哽咽,不知如何是好。周伯通笑道:“自来只见师父打徒弟,今日却见徒弟打师父,好看啊好看!”他出言无忌,却更增柯镇恶的怒火,说道:“好啊,常言道:打落牙齿和血吞。我给你作甚?”伸手将两颗牙齿抛入口中,仰头一咽,吞进了肚中。周伯通拍手大笑,高声叫好。黄蓉知道情势险恶之极,却又不知柯镇恶何以要取自己性命,心中暗暗惊疑,慢慢靠在洪七公身畔,拉住了他的手。 郭靖磕头道:“弟子万死也不敢冒犯师父,一时胡涂失手,只求师父痛加责打,以免弟子罪孽。”柯镇恶道:“师父长,师父短,谁是你师父?你有了桃花岛主做岳父,还要师父作甚?江南七怪这点微末道行,那里配做你郭大爷的师父?”郭靖听他愈说愈厉害,只是磕头。 洪七公在旁瞧得忍不住了,插口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适才靖儿带你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叫化的不是,这厢跟你陪礼了。”说著作了一揖。周伯通听洪七公如此说,心想我何不也说上几句,凑凑热闹,于是说道:“柯大侠,师徒过招,一个失手也是稀松平常之事,适才郭靖兄弟抓你铁杖这一招,是我所授,算是老顽童的不是,这厢跟你陪礼了。”说著也是一揖。 他这番依样葫芦的说话原意是凑凑热闹,但柯镇恶正当怒火头上,听来却似有意讥刺,连洪七公一片好心,也被他当作了歹意,当下大声说道:“你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自恃武艺盖世,就可横行天下了,我瞧多行不义,必无善果。”周伯通奇道:“咦,南帝又犯著你什么了,连他也骂在里头?”黄蓉在一旁听著,知道愈说下去局面愈僵,有这老顽童在这里纠缠不清,终是难以平柯镇恶的怒火,接口说道:“老顽童,‘鸳鸯织就欲双飞’找你来啦,你还不快去见她?” 周伯通大惊,一跃三尺,叫道:“什么?”黄蓉道:“她要和你‘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周伯通更惊,大叫:“在那里?在那里?”黄蓉向南一指道:“就在那边,快找她去。”周伯通道:“我永不见她。好姑娘,以后你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千万别说我在这里……。”话未说完,已拔足向北奔去。黄蓉叫道:“你说了话可要作数。”周伯通远远的道:“老顽童一言既出,决无反悔。”“反悔”两字一出口,早已一溜烟般跑得人影不见,黄蓉本意是要骗他去找瑛姑,岂知他对瑛姑畏若蛇蝎,避之惟恐不及,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但不管怎样,总是将他骗开了。 这时郭靖仍旧跪在柯镇恶面前求他责罚,垂泪道:“七位师父为了弟子,远赴绝漠苦寒之地,弟子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师父的大恩。这只手掌得罪了师父,弟子也不要他啦!”飕的一声,从腰间拔出短剑,就往左腕上砍去,柯镇恶铁杖横摆,挡开了这一剑,虽然剑轻杖重,但双兵相交,火花迸发,柯镇恶虎口隐隐发麻,知道郭靖这一剑用了全力,确是真心,说道:“好,既然如此,那就须得依我一件事。”郭靖大喜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岂敢不遵?”柯镇恶道:“你若不依,以后休得再见我面,咱们师徒之义,就此一刀两断。”郭靖道:“弟子尽力而为,若不告成,死而后已。” 柯镇恶铁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喝道:“去割了黄老邪和他女儿的头来见我。” 郭靖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颤声道:“师…师…师父……”柯镇恶道:“怎么?”郭靖道:“不知黄岛主何以得罪了你老人家?”柯镇恶叹道:“咳,咳!”突然咬牙切齿的道:“我真盼老天爷赐我片刻光明,让我见见你这忘恩负义小畜生的面目!”举起铁杖,当头往郭靖头顶击下。 黄蓉当他要郭靖依一件事时,心中已隐约猜到,突见他举杖而击,郭靖却不闪不让,心想不管如何,救人要紧,竹棒从旁递出,一招“恶狗拦路”,拦在铁杖与郭靖头顶之间,待铁杖击到,竹棒一抖一缠,向外斜甩。这“打狗棒法”可是精妙无比,黄蓉虽然力弱,但顺势借力,已将柯镇恶的铁杖掠在一旁。 柯镇恶一个踉跄,这次却未跌倒,伸手在自己胸口猛捶两拳,向北疾驱而去。郭靖发足追上,叫道:“师父慢走。”柯镇恶厉声道:“郭大爷要我将老命留下么?”郭靖一呆,不敢拦阻,低垂了头,耳听得铁杖点地之声愈来愈远,终于完全消失,想起师父的恩义,不禁伏地大哭。 洪七公携著黄蓉的手,走到他身边说道:“柯大侠与黄老邪的性子都古怪得紧,两人总是结了什么梁子。说不得,只好著落在老叫化身上给他们排解。”郭靖收泪起身,说道:“师父,你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么?” 洪七公摇头道:“老头童受了骗,与人家赌赛身子不动,那些奸贼正要害我,你大师父匆匆赶到,护著我躲进了这山洞之中,仗著他毒菱暗器厉害,奸贼们一时不敢强闯,才支撑了这些时候。唉,你大师父为人是极仗义的,他陪我在洞中拒敌,明明是饶上自己一条性命。”说到这里,喝了两大口酒,把一只鸡腿都塞入了口里,三咬两嚼,吞入肚中,伸袖一抹口边油腻,这才说道:“适才打得猛恶,我又失了功夫,不能插手相助,和你大师父见了面,还没空跟他说些什么呢,瞧他这生著恼,决非为了你失手摔他一交。他是侠义英雄,岂能如此胸襟狭小?好在没几天就到八月中秋,待烟雨楼比武之后,老叫化给你们说开吧。” 郭靖磕头谢了。洪七公笑道:“你们两个娃娃功夫大进了啊,柯大侠也算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脚儿。两个娃娃一出手就叫他下不了台,那是怎么一会子事?”郭靖极是惭愧,无言可答。黄蓉却咭咭咯咯,把自皇宫中相别之后各种情由说了个大概。洪七公听杨康杀死欧阳公子,大声叫好;听丐帮长老受杨康欺骗,连骂“小杂种!”;待听到到一灯大师救治黄蓉、瑛姑子夜寻仇等等事端,只呆呆出神,最后听到瑛姑在青龙滩上忽然发疯,不觉脸色微变,“噫”了一声。 黄蓉道:“师父,这么?你也识得瑛姑么?”洪七公道:“没什么。我不识瑛姑,但段皇爷落发出家之时,我就在他的身旁。那日他送信到北边来,邀我南下。我知他若无要事,决不致惊动老叫化,又想起云南过桥米线和饵块的美味,当下即日动身,会面后,我瞧他神情十分颓伤,与华山论剑时那生龙活虎的模样已不大相同,心中好生奇怪。我到达的次日,他就借口切磋武功,要将先天功和一阳指都授给我。老叫化心想:他当日以先天功与我降龙十八掌、老毒物的蛤蟆功、黄老邪的劈空掌打成平手,如今又得王重阳传授了一阳指,二次华山论剑,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非他莫属,为什么竟要将这两门绝技平白无端的传给老叫化?如说切磋武功,为什么又不肯学我的降龙十八掌,其中必有蹊跷。后来老叫化细细琢磨,又背著他与他的四大弟子一商量,终于瞧出了端倪,原来他把这两门功夫传了给我之后,就要自戕而死。” 黄蓉道:“师父,段皇爷是怕他一死之后,一阳指失传,无人再制得住欧阳锋。”洪七公道:“是啊,我瞧出这一节,说什么也不肯学他的。他终于吐露真情,说他的四个弟子虽然忠诚勤勉,可是长期来分心于国事政务,未能专精学武,难成大器。先天功我不肯学,那也罢了,一阳指倘若失传,他却无面目见重阳真人于地下。”我想此事他已深思熟虑,劝也无用,只有坚执不学,方能留得他的性命。 黄蓉道:“从来只是有人想学功夫而别人不肯教。有人想教而别人偏不肯学,今日倒是破题儿第一遭听见。”洪七公道:“段皇爷见我坚持不学,无法可施,只得退一步落发为僧,他剃度那曰,我就在他旁边。说起来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唉,这场仇冤如此化解,那也很好。” 黄蓉道:“师父,我们的事说完了,现下要听你说。”洪七公道:“我的事么?嗯,在御厨里我连吃了四次鸳鸯五珍脍,算是过足了瘾,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鹌子羹、羊舌签、姜醋香螺、牡蛎炸肚……”他不住口的将御厨中的名菜报将下去,说时咂嘴舐舌,甚是神往。黄蓉插嘴道:“怎么后来老顽童找你不到啦?” 洪七公笑道:“御厨的厨师们见煮得好好的菜肴接二连三的不见,都说又闹狐狸大仙啦,大家插香点烛的来拜我。后来这事给侍卫的头儿知道了,派了八名侍卫到御厨房来捉狐狸。老叫化一想这事乖乖不得了,老顽童又人影不见,只得溜到一个偏僻的处所躲了起来。那地方叫什么萼绿华堂,种满了梅树,瞧来是皇帝小子冬天赏梅花的地方,这大热天除了早晨有几名老太监来扫扫地,平时鬼影儿也没一个,落得老叫化一个儿逍遥自在。皇宫中到处都是吃的,就是多一百个老叫化也饿不了,我想正好安安静静的养伤,在那儿呆了十来天,半夜里忽然听得老顽童装鬼哭,又装狗叫猫叫,在宫中吵了个天翻地覆,又听得几个人大叫:‘洪七公洪老爷子,洪七公洪老爷子!’我出去一看,原来是彭连虎、沙通天、梁子翁这一批人。” 黄蓉奇道:“咦,他们找你干么?”洪七公道:“我也是奇怪得紧啊。我一见他们,立刻缩身,那知已被老顽童瞧见了,他十分欢喜,奔上来抱住我,说:‘谢天谢地,总算教我老顽童找著啦。’他命梁子翁他们殿后……”黄蓉奇道:“梁子翁他们怎能听老顽童的指派?”洪七公笑道:“当时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总之他们见了老顽童害怕得紧,他说什么,大家不敢违拗。他命梁子翁他们殿后,自己背著我到牛家村去,要来找寻你们两个。在路上他才对我说,他到处寻我不著,心中著急,却在城中街上撞到了梁子翁他们,他情急无赖,抓住那些人每个饱打一顿,叫他们每天在大街小巷中寻找。他说他们在皇宫里已搜寻了几遍,只是地方太大,我又躲得隐秘,始终找我不到。”黄蓉笑道:“瞧不出老顽童倒有这手,把那些魔头们制得服服贴贴,不知他们怎么又不逃走?”洪七公笑道:“老顽童自有他的顽皮法儿。他说他在自己身上推下许多污垢来,搓成了十几颗药丸,逼他们每人服三颗,说这是七七四十九天后发作的毒药,剧毒无比,除他之外,天下无人解得。他们若不能将我找著,那就给解药他们服。这些恶贼虽然将信将疑,自己的性命可不是闹著玩的,终于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乖乖的听老顽童呼来喝去,不敢违抗。” 郭靖本来心里难过,听洪七公说到这里,也不禁笑了出来。洪七公又道:“到了牛家村后,找你们两个不见,老顽童又逼他们出去寻找。昨儿晚上,个个垂头丧气的回来,老顽童臭骂了他们一顿,他骂得兴起,忽然说道:‘倘若明天仍是找不到,老子再撤泡尿搓泥丸给你们吃!’这句话引起了他们疑心,不住用话套他,老顽童越说越露马脚,他们才知上了当,服过的药丸压根儿不是毒药,我知情势危险,这批魔头留著终生后患,叫老顽童尽数杀死算了。那知彭连虎也瞧出情形不妙,忙使毒计,要那西藏和尚跟他比试打坐的功夫。我拦阻不住,只得逃出牛家村,在村外遇到柯大侠,他护著我逃到这里,再去通知老顽童。老顽童虽然胡涂,也知离了我不妥,忙赶到这里。他们跟了来,不住用言语相激,老顽童终于忍不得,和那和尚比赛起来了。” 黄蓉听了这番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若不是撞得巧,师父你的性命是送在老顽童手里啦。”洪七公道:“我的性命本是检来的,送在谁手里都是一样。”黄蓉忽然想起一事,道:“师父,那曰咱们从明霞岛回来……”洪七公道:“不是明霞岛,是压鬼岛。”黄蓉微微一笑,道:“好吧,压鬼岛就压鬼岛,那欧阳公子这会儿是半点不假的成了鬼啦。那曰咱们在木筏上救了欧阳锋叔侄,我曾听老毒物说,天下只有一人能治你的伤,可是此人武功盖世,用强固然不行,你又不愿损人利己,求他相救。当时你不肯说出此人姓名,现下我和靖哥哥湘西一行,自然知道此人除了当日的段皇爷,今日的一灯大师,再无别个。” 洪七公叹道:“他若以一阳指功夫打通我的奇经八脉,原可治我之伤,只是这一出手,他须得大伤元气,多则七年,少则五年,难以恢复。就算他把世情看得淡了,不在乎二次华山论剑的胜负,但他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寿数?老叫化又怎能出口相求?”郭靖一跃而起,叫道:“师父,一阳指的功夫我也学会了,我来给你通脉,就在这山洞之中,好么?” 洪七公摇头道:“一灯大师传你一阳指功夫,你可知是什么用意。”郭靖从未想到这一节,经洪七公一点破,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惊叫:“啊哟!一灯大师是要寻死,那我可害了他啦!”洪七公道:“他给蓉儿治伤之时,若不见你从旁学了指法,后来那瑛姑上山寻仇,他岂能袒胸受戳?你给我治伤不要紧,这五七年之中,老毒物若来加害,你如何对付?一灯大师这一片苦心,你又如何能轻轻辜负?”郭靖道:“你老人家伤愈之后,就能对付老毒物了。”洪七公只是摇头,说道:“我一时之间功夫难复,烟雨楼比武之约可已是迫在眉睫,这事待比了武之后再说。”黄蓉笑道:“你们两个不必争,奇经八脉自己也能通的。”洪七公道:“什么?”黄蓉道:“靖哥哥心里记著的那篇叽哩咕噜的文字,一灯大师译出来教给了我们啦,弟子猜想,可以用这功夫打通自己的奇经八脉。”当下将一灯的译文念了一遍洪七公大喜,连叫:“妙,妙!瞧来这法儿能行,只是至少也得一年半载,才见功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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