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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九阴真经


  用过中饭,他命郭靖相助,撬开洞中泥土,要将那张人皮与上半部经书埋在一起,刚用树枝挖得几下,周伯通突然大叫:“是了,是了,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著哈哈大笑,高兴之极。

  郭靖抬头问道:“大哥,什么妙法?”周伯通笑而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他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一一演给我瞧,岂非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

  正要与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之中,似对九阴真经怀有憎恶之意,说道那是阴毒邪派武功,其实那是由于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经中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源法门之故,这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与他说知,待他练成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再也甩不脱,挥不去,岂非滑稽之极?

  他这人绰号叫做老顽童,最爱刁钻古怪,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那是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还想到许多功夫,咱们闲坐无聊,待我慢慢传你如何?”

  郭靖大喜道:“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你是上了我的大当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半部中所载要旨,细细说与他听。郭靖有好多地方不明白,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他传过根源法门,然后照著人皮上所记载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郭靖知晓。他这次传授武功,却与普天下的教武大不相同,学的人所学的功夫,教的人竟是纯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自己出手示范试做,待郭靖学会了一些经上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

  这样过了数日,眼见这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尚是蒙懂不觉,心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

  在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特地为郭靖做可口食品,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九阴神爪”之法,命他凝神运气,用十指手爪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见梅超风也练过这种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到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紧。”

  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见到下卷经文中说道‘遇敌时以手爪插入敌人头盖’,只道练功也是如此。他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此种功夫。”于是笑道:“她是邪派功夫,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吧,咱们且不练这九阴神爪,我再教你一些内家的要诀。”他说这话时,心中又已打了主意;“我把上半部经文先教他练完,让真经中的根源法门与他身子合为一,那时他再见到下半部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那是顺理成章之事,决不致再行起疑。”于是一字一句,把上部真经中的法门,扫数传给郭靖。

  那真经中所述道理,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在急切之间那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覆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字句中的意义,却也能朗朗背诵了,再念数十遍,已自牢牢记在心头。

  又过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郭靖,命他一面记诵,一面照著经中所述的习练。郭靖虽见他眉目之间,常常含著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那会料到他是与自己在开一个大大的玩笑。

  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食盒一看,只见一个馒上又做著藏有书信的记号。他等不及吃完早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只在书信上一瞥,心中已自一惊,那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封信并未写完,想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之中,看这信中语气,这“答”字下面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书信拿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像一阳指、纯阳指这两种最厉害的本事,就必须是童子身才能练,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郭靖和他越谈越不对头,一个人空自著急。

  “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练不成一阳指,黄老邪怎能囚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这花朵般美貌的闺女,唉,可惜啊可惜!”

  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让他娶了黄老邪这个又刁又恶的女儿做媳妇,吃点苦头,岂不甚好?”

  郭靖叹了一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得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在目光中一闪,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只见雄雕的脚上,缚著一个竹筒。

  郭靖解下一看,见筒内藏著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那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不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连替他煮菜竟也不许。

  事到临头,若真的无法脱难,只有死以明志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云云。

  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山匕首,在竹筒上刻了‘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八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但见双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郭靖心念一决,反而胸中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约摸过了十日,黄蓉音讯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被他瞧出破绽。

  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念了数十遍后,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他日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怕功夫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郭靖听见过这种声音,叫道:“是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正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上变色,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天下无敌,但一听蛇声,却是头痛之极。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搁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郭靖应了,循著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之下,果见千千万万条青蛇排成长队,向北疾进,数十名白衣男子,手持了长杆驱蛇,这股声势比之欧阳公子的蛇队,又自不同,郭靖心中一惊:“难道是西毒到了。”当下顾不得危险,隐身在树干之后,随著蛇队向北。幸好驱蛇的男子武功平平,并未发觉。那蛇队前头,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二十余里,转过一座出岗,前面突然出现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之北却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不再奔进,随著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一行行的排得甚是整齐。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蹊跷,却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当下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

  只见竹林之内有一座用竹枝搭成的凉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著一副对联,正是“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那两句。亭中放著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遍地竹影片片,端的是清幽无比。

  郭靖再向外望,但见蛇队仍是一排排的不断涌来,这时来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一种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万头晃动,火舌乱舞。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姗姗而来,后面一人宽袍绫带,手持折扇,正是欧阳公子。

  他恭恭敬敬的在前引路,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样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公子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缓步走出两人,郭靖险些儿失声惊呼,原来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

  欧阳锋抢上一步,向黄药师一揖,黄药师还了一揖。欧阳公子却已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扶他。欧阳公子知他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在叩头时早已留神,见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但终于还是身子一晃,刚叫得一声:“啊也!”头下脚上的猛然向地面直冲下去。

  欧阳锋将手中拐杖一横,靠在欧阳公子背上,轻轻一挑,欧阳公子借势翻了过来,稳稳的站在地下。

  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摔得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听来十分刺耳。黄药师道:“他欺侮我的瞎眼徒儿,我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欧阳锋哈哈一笑道:“还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么?”

  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样美貌的小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各人眼前登时一亮,只见盒内放著四颗龙眼大小的明珠,放出柔和的光芒,真是罕见的珍物。

  欧阳锋笑著对黄蓉道:“你爹爹当年纵横天下,什么珍宝没有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了。”

  说著递到她的面前。郭靖瞧著心中怦怦而跳,心想:“不知她收是不收?”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欧阳公子见到黄蓉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心中荡然,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后便倒。黄药师喝骂:“你干什么?”左袖一拂,挥去了黄蓉满手掷出的金针,右手一掌便往她肩头打去。

  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不嫁他。”欧阳锋将明珠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打下去的一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欧阳公子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总是显得尴尬。

  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余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什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说个不字。”黄药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什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

  黄蓉终是小孩心性,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止哭,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却盯住了欧阳锋。见他手中拿著一根白色的粗杖,弯弯曲曲的似是用藤制成,杖头雕著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著两条银鳞闪闪的长蛇,不住的蜿蜒上下。

  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在抛荒了二十余年,和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在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要好好跟你讨教讨教。”

  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时,黄药师心想:“当世之间,武功可与自己比并的,只寥寥数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了。”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必致恃强欺压丈夫,他侄儿与梅超风动手时自己见过,才貌武功都是上选,远比女儿自己选中的那个姓郭的强得多。他心中又极憎厌郭靖,所以对欧阳锋的使者竟是一口答应。

  这时听欧阳锋满口谦逊,腹中不禁起疑,虽然素知他口蜜腹剑,言不由衷,生性狡猾得紧,但在武功上却是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的蛤蟆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破去后,竟是练不回来么?

  当下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吧。”欧阳锋知他要以“天魔舞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著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一齐走上前来,拜倒在地。欧阳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颜色是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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