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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回 力斗高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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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悲声渐止,只见十余人陆续走上一个土丘。胡斐身旁的那矮小汉子叫道:“道长,你约的朋友到啦。”那独臂道人说道:“妙极,妙极!小兄弟,咱们来拚斗三百合。”说着纵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距离胡斐尚有数丈,蓦地里纵身跃起,半空拔剑,借着这一跃之势,疾刺过来。这一刺出手之快,势道之疾,实是威不可当。胡斐见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少年人英雄之气,也是纵身跃起,半空拔刀。两人在空中一凑合,当当当当四响,刀剑撞击四下,两人一齐落下地来。 这中间那道人攻了两剑,胡斐还了两刀。两个人四只脚一落地,立时又是当当当当四响。土丘之上,彩声大作。 那独臂道人的剑法既凌厉,又迅捷,在常人刺出一剑的时间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剑。胡斐心想:“你会快,难道我便不会?”展开“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时间之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较之下,那道人的剑刺更是快了半分,但剑势轻灵,刀势沉猛,胡斐的刀力,却又比他重了半分。两人以快打快,什么腾挪闪避,攻守变化,到后来全说不上了,简直是闭了眼睛狠斗,只听得叮叮当当刀剑碰撞,那声音犹如两三面羯鼓同时击打一般。 那独臂道人一面狠斗,一面大呼:“痛快,痛快!”剑招越来越是厉害。胡斐暗暗心惊,陡逢强敌,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出来,刀法之得心应手,实是从所未有,自己练习之时,哪有这等快法?原来他这胡家刀法精微奇奥之处甚多,不遇强敌,数招间即足取胜,其妙处不显,这时给那独臂道人一逼,才现出刀法中的绵密精巧来。那独臂道人一生之中,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阵大仗,在这快斗之际,竭力要寻胡斐刀法中的破绽,可是只见他刀刀攻守并备,不求守而自守,不务攻却猛攻,每一招之后,均伏下精妙的后着,哪里有破绽可寻? 须知那独臂道人的功力实比胡斐深得多,倘若他并非快斗,胡斐和他见招拆招,自求变化,那么独臂道人此时已然得胜。但越打越快之后,胡斐来不及思索,只是将平素练熟了一套“快刀”使将出来应付。这路“快刀”乃明末大侠“飞天狐狸”所创,传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许多变化妙着。此时胡斐持之临敌,与胡一刀亲自出阵已无多大分别,所差者只是火候而已。 只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拆解了五百余招,其快可知。时候虽短,但那道人已是额头见汗,胡斐亦是汗流浃背,都可听到对方粗重的呼吸。 此时剧斗正酣,胡斐和那独臂道人心中却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剑刺刀劈,招数绵绵不绝,谁也不能先行罢手。 刀剑相交,叮当声中,忽听得一人长声唿哨,跟着远处传来兵刃碰撞和吆喝之声。那独臂道人一声长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这当口有敌人来啦!”胡斐一怔之间,只见东北角和东南角上影影绰绰,有六七人奔了过来。黑夜中刀光一闪一烁,这些人手中都持着兵刃。但听得背后传来吆喝声渐近,胡斐回过头来,见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约略一计,少说也有二十人之谱。 独臂道人叫道:“七弟,你回来,让二哥一个儿来打发。”那指引胡斐过来的矮个子手持单刀铁拐,本在拦截西北方下来的对手,听到独臂道人的叫唤,应道:“好!”一拐格开对方的兵刃,急奔上了小丘,和众人并肩站立。 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之上,他身旁的十余人中,还有三四个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面八方来的这些人都和福康安为敌,不知是哪一家的英雄好汉?瞧这些人的轻身功夫,武功都非寻常。我和他们齐心协力,将福康安这奸贼擒住,岂不是好?”但转念又想:“福康安这恶贼想不到武功竟是奇高,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们有恃无恐的站着,莫非另行安排下阴谋?这独臂道人说一个人便足以打发敌人,不免过于狂妄吧?” 心中正自疑惑不定,只见四面的来人均已奔近,胡斐一看,更是大惑不解,奔来的二十余人之中,半数是身穿血红僧袍的藏僧,余人身上却均是清宫卫士的服色。胡斐纵身靠近程灵素,低声道:“二妹,咱们果然陷入了恶贼的圈套,敌人里外夹攻,无法抵挡,向正西方冲!” 程灵素尚未回答,清宫卫士中一个黑须大汉越众而出,大声说道:“是无尘道人么?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天下无双,今日正好领教。”那独臂道人冷然道:“你既知无尘之名,尚来挑战,可算得大胆。阁下是谁?” 胡斐听了那黑须卫士的话,禁不住脱口叫道:“是无尘道长?”无尘笑道:“正是!赵三弟夸你英雄了得,果然不错。”胡斐大喜,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赵三哥呢?”那黑须大汉回答无尘的话道:“在下德布。”无尘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听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儿找到了一只牙尖爪利的鹰犬,叫作什么德布,称做什么‘满洲第一勇士’,是个什么带刀侍卫的头儿,便是你了?”他连说三个“什么”,只把德布听得心头火起,喝道:“不错!你既知我名,还敢到天子脚下来撒野,可算得大胆……” 他“大胆”两字刚脱口,寒光一闪,无尘一剑已刺了过来。德布手中本就握着一柄长剑,横剑一架,当的一响,双剑相交,嗡嗡之声不绝,显是两人剑上劲力均甚悠长。无尘赞了声:“好!”剑招源源不绝的递出。德布的剑招远没无尘快捷,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偶尔还刺一剑,却是十分的毒辣,那“满洲第一勇士”的称号,看来并非幸致。 胡斐曾听赵半山说过,他义兄无尘道人剑术之精,天下无双,想不到自己竟能和他拆到百余招不败,不由得心头暗喜,又想:“幸亏我不知他便是无尘道长,否则震于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要败阵了。” 正要凝神观看无尘和德布相斗的情形,两名清宫侍卫欺近身来,喝道:“抛下兵器!”胡斐道:“干什么?”一名侍卫道:“你胆敢拒捕么?”胡斐道:“拒捕便怎样?”那侍卫道:“小贼好横!”一刀砍了过来。胡斐闪身避开,还了一刀。岂知另一名侍卫手中持着一柄铁锤,斜刺里打到,一锤击在胡斐的刀口之上,此人膂力极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无尘力战之后,手臂已是隐隐酥麻,一个拿捏不定,单刀脱手,直飞起来。那人一锤横转,便向胡斐背心击落。 胡斐兵刃离手,却不慌乱,身形一晃,避开了他的铁锤,顺势一个肘槌,撞正他腰眼之中。那人大声叫道:“啊哟,好小子!”痛得手中铁锤险些跌落。跟着又有两名侍卫上前夹攻,一个持鞭,一个却挺着一枝短枪。程灵素叫道:“大哥,我来帮你。”抽出柳叶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叫道:“不用,你瞧瞧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程灵素见他在四个敌人之间游走闪避,虽然情势似乎甚险,但听他说得悠闲自在,又素知他武功了得,于是便站在一旁戒备。 胡斐展开从小便学会的“四象步法”,东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手侍卫之间穿来插去。那四件兵刃有轻有重,左攻右击,可是胡斐的步法甚是奇妙,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那兵刃便从他身旁掠过,虽然相差不过一二寸之微,但便是差着这一二寸,他便是夷然无损。程灵素初时还担着老大的心事,但越瞧越是放心,到后来瞧着胡斐精妙绝伦的步法,竟是有点心旷神怡起来。 这四名侍卫都是满洲人,未入清宫之时,号称“辽东四杰”,都算得是一流的高手。胡斐凭着巧妙的“四象步”自保,可是数次乘隙反攻,却也未曾得手,每一次都是反遇险招。他一转念间,已明其理,原来自己适才和无尘道人剧斗,耗力太多,这时元气未复,一到紧要关头,待要动用真力,总是差之厘毫,不能发挥拳招中的精妙之着。他一经想通,当即平心静气,只避不攻,在四名侍卫夹击之下,缓缓调匀气息。 那边无尘急攻数十招,都给德布一一挡开。无尘焦躁起来,心道:“我十年不至中原,今日首次出手便是不利。难道自己当真老了,不中用了?”他哪知道这德布的武功实是大有过人之处,无尘不过心下焦躁,德布背上却已冷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觉这独臂道人的剑招神出鬼没,渐渐的要招架不住,暗想自己纵横天下,从未遇到过这般劲敌,今日若是一败,这“钦赐黄马褂、清宫侍卫总管、满洲第一勇士、统领大内十八高手”的衔头却往哪里搁去?想到此处,精神一振,奋力抵挡。 无尘眼见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敌四,自己却连一个敌人也拾夺不下,他生性极是好胜,这脾气愈老弥甚,当下一剑快似一剑,着着抢攻,步步占先。德布见敌人攻势忽盛,剑尖织成了一张光幕,自己周身要害尽在他剑光笼罩之下,自知不敌,数度想要招呼下属上前相助,但一想到“大伙儿齐上”这五个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是付于流水,总是强行忍住,心想自己方当壮年,这独臂道人年事已高,剑招虽狠,但自己只要久战不屈,他力气一经衰退,便有可胜之机。 无尘高呼酣战,精神愈长。众侍卫瞧得心下骇然,但见两人剑光如虹,什么招数都已分辨不清。小丘上观战的众人也是一声不响,静观两人剧斗,眼见无尘渐占上风,都想:“道长英风如昔,神威不让当年,可喜可贺!” 猛听得无尘大叫一声:“着!”当的一响,一剑刺在德布胸口,跟着又是喀喇一声,他手中长剑已然折断。原来德布衣内穿着护胸钢甲,这一剑虽然刺中,他却丝毫无伤,对方长剑折断。无尘一怔之下,德布一剑刺到,正中他的右肩,穿肩而过。 小丘上众人大惊,两个汉子疾驰冲下救援。只听得无尘喝道:“牛头掷叉!”手中断剑飞出,刺入了德布的咽喉,德布大叫一声,往后便倒。无尘哈哈大笑,说道:“是你赢,还是我赢?”德布颈上中了断剑,虽未致命,却已斗志全消,颤声道:“是你赢了!”无尘笑道:“你接得我许多剑招,又能伤我肩头,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伤我一剑的份上,饶了你的性命!” 两名侍卫抢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 无尘极是得意,肩头伤势虽然不轻,却是漫不在乎,缓缓走上土丘,让人替他包扎伤口,兀自指指点点,评论胡斐的步法。 胡斐内息绵绵,只觉精力已复,深深吸一口气,猛地抢攻,霎息间拳打足踢,但听得“啊哟!”“哎呀!”四声呼叫,单刀、铁锤、钢鞭、花枪,四般兵刃先后飞出。胡斐飞足踢倒两人,拳头打晕一人,跟着左掌掌力一吐,将最后一名卫士打得口喷鲜血,狂奔而逃。但听得小丘上众人采声大作,无尘的声音最是响亮:“小胡斐,打得妙啊!” 土丘上彩声未歇,又有五名侍卫欺近胡斐身边,却都空手不持兵刃。左边一人说道:“大家空手斗空手!”胡斐道:“好!”刚说得一个“好”字,突觉双足已被人紧紧抱住,跟着背上又有一人扑上,手臂如铁,扼住了他的头颈,再有一人抱腰,另外两人便来拉他的双手。 原来这一次德布所率领的“大内十八高手”倾巢而出。那“大内十八高手”,分为“四满、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与红花会打了一番交道后,从此不信汉人,近身亲信侍卫,一个汉人也不用,都是选用满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这四满、五蒙、九藏僧,尤为大内侍卫中的精选。那五个蒙古侍卫擅于摔角相扑之技,胡斐一个没提防,已被五人缠住。 胡斐一惊之下,全身被擒,他随即大喜:“这擒拿手法,正是我家传武功之所长。”但觉左手右手均已被敌人拉住,当下身子向后一仰,双手顺势用劲,自外朝内一合,砰的一声,拉住他双手的两名侍卫脑门碰脑门,同时昏晕过去。 胡斐双手脱缚,抓住扼在自己颈中的那只手,一扭之下,喀的一声,那人腕骨早断,跟着喀喀两响,又扭断了抱住他腰那侍卫的臂骨。这五名蒙古侍卫摔角之技甚是精湛,汉满蒙回藏各族武士,极少是他们敌手。但摔角讲究的是将对手摔倒压住,胡斐这般小巧阴损的断骨擒拿,都是摔角比赛的规矩所不许。两名侍卫骨节折断,心中大是不忿,虽已无力再斗,却齐声怒叫:“犯规,犯规!” 胡斐笑道:“打架还有规矩么?你们五人打我一人,犯不犯规?”两名蒙古侍卫一想不错,五个打一个果然也是不对,那“犯规”两字喊不出口了。可是那余下的一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双腿,一再用劲,要将他摔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的“大椎穴”。那人登时全身麻软,双手只得松开。胡斐提起他身子,双手使劲,“嘿”的一声,将他掷出数丈之外。但听得“扑通”一响,水花飞溅,不料他落下之处,竟是生长芦苇的一个烂泥水塘。那侍卫摔得头昏脑胀,陷身污泥之中,哇哇大叫。 胡斐与四名满洲侍卫游斗甚久,打发这五名蒙古侍卫却是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旁观众人但见五名侍卫一拥而上,拖手拉足,将他擒住,跟着便是砰嘭、喀喇、啊哟,“犯规,犯规!”扑通,“哇哇!”第五名侍卫飞越数丈,远远的投身而入水塘。 这一次小丘上众人不再喝彩,却是忍不住的哈哈大笑。 哄笑声中,红云闪处,九名藏僧各挺兵刃将胡斐团团围住。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锡杖,更有些兵刃奇形怪状,胡斐从未见过,也叫不出名目来。他见这九名藏僧气度凝重,人人一言不发,看他们合围之势,步履间又轻又稳,实是劲敌。九个人错错落落,东站一个,西站一个,似乎是布成了什么阵势。胡斐手中没有兵刃,暗暗吃惊,脑海中一闪:“向二妹要刀呢,还是夺敌人的戒刀?” 忽听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只见一柄钢刀自小丘上掷了下来,破空之声,呜呜大作,可见这一掷的劲道大得惊人。胡斐心想:“赵三哥的朋友果是个个武艺精强。要这么一掷,我便办不到!” 这一刀飞来,首当其冲的两名藏僧竟是不敢用兵刃去砸,分向左右一跃闪开。胡斐心中快如电光般的一闪:“这阵法不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闪避飞刀,正好趁机扰乱。”他念头转得极快,那单刀也是来得极快。胡斐心念甫动,白光闪处,一柄背厚刃薄的单刀挟着威猛异常的破空之声,已飞到面前。胡斐却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轻轻拨动。那单刀飞来之势甚猛,到他面前时兀自余力未衰,给他拨得掉过方向,激射而上,一直冲上半空。 那九名藏僧大是奇怪,情不自禁的抬头望着半天这柄飞刀。胡斐所争便在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欺身抢到手持戒刀的藏僧身畔,一伸手便将他戒刀夺了过来,霎时间展开“胡家快刀”,手起刀落,一阵猛砍快剁,迅捷如风。这时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无一得免,不是断臂,便是折足。这九名西藏高僧喇嘛,人人身负绝艺,只因一时失察,中了胡斐的诱敌分心之计,人人身受重伤,惨呼倒地。 这一场胡斐可说胜得极巧,也是胜得极险! 胡斐一轮快刀砍完,头顶那刀刚好落下,他掷开戒刀,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单刀,刀一入手,只觉甚是沉重,比寻常单刀重了两倍有余,想见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见刀柄上刻着三字:“奔雷手!” 胡斐大喜,纵声叫道:“多谢文四爷掷刀相助之德!” 蓦地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看剑!”话声未绝,飒然风声已袭至背心。胡斐一声:“此敌剑法如此厉害!”急忙回刀挡架,岂知敌人剑已撤回,跟着又是一剑刺到。胡斐反手再挡,又是挡了个空。 他急欲转身迎敌,但背后那敌人的剑招来得好不凌厉,竟是逼得他无暇转身。胡斐大骇,一纵向前,跃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转身,不料敌人如影随形,剑招又已递到。他在背后连刺五剑,胡斐接连挡了五次空,始终无法回身见敌之面。 胡斐恶斗半宵,和快剑无双的无尘道人战成平手,接着连伤四满、五蒙、九藏僧的大内十八高手,不料到后来竟给人一加偷袭,逼得难以转身。 这是立于必败之地,他惶急之下,行险侥幸,但听得背后敌剑又至,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扑,俯卧向地,跟着一个翻身,脸已向天,这才一刀横砍,荡开敌剑。 只听敌人赞道:“好!”左掌拍向他的胸口。胡斐也是一掌拍出,双掌相交,只觉敌人掌力,甚是柔和浑厚,但柔和之中,却隐隐藏着一股辛辣的煞气。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脱口叫道:“原来是你!” 那敌人也叫道:“原来是你!” 原来两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觉对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书生心砚之人,各自向后跃开数步。胡斐凝神一看,见那人白须飘动,相貌古雅,手中长剑如水,却是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不由得心中一呆,一时不知他是友是敌。 只听无尘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说我这个小老弟武功如何?”无青子笑道:“能跟无尘道人斗得上五百招,天下能有几人?老道当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武林中出了这等少年英雄。”说着长剑入鞘,上前拉着胡斐的手,好生亲热。胡斐见他英气勃勃,和掌门人大会中所见那个昏昏欲睡的老道,竟似换了一人,心下甚以为奇。无尘道:“小老弟,这个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绵里针陆菲青。你叫他一声大哥吧。”胡斐一惊,心道:“‘绵里针陆菲青’当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数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说道:“晚辈胡斐,叩见道长。”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按理说,你原是晚辈,可是,胡兄弟,他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跃而起,只见身后一人长袍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来赵半山。胡斐对这位义兄别来无日不思,一把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赵半山拉着他转过身来,让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清清楚楚的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终于长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亲眼见你连败大内十八高手,实在是欢喜得紧。”胡斐拉了程灵素过来,和无尘、赵半山等引见。 赵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带你们去见咱们总舵主。”胡斐吃了一惊,道:“陈总舵主……他……老人家也来了么?”无尘笑道:“他早挨过你一顿痛骂啦,什么伤天害理,什么负心薄幸,骂得他狗血淋头。哈哈!咱们总舵主一生之中,只怕从未挨过这般厉害的臭骂。”胡斐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道:“那……那福康安……” 陆菲青微笑道:“陈总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别说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见面之人,也会认错。”无尘笑道:“想当年咱们相救文四弟,总舵主便是假扮了福康安,擒住那个什么威震河朔王维扬……”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带我去跟陈总舵主磕头赔罪。”赵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总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称赞你武功了得,又说你气节凛然,背地里说了你许多好话呢。” 两人还未走上土丘,陈家洛已率领群雄,从土丘上迎了下来。胡斐拜倒在地,说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总舵主,实是罪该……”陈家洛不等他说完,急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怕正人君子,不怕鹰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听到这两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凭你这两句话,咱们便不枉了走这一遭。” 当下赵半山一一给群雄引见。胡斐对这干人心仪已久,今晚亲眼得见,喜慰无已,对文泰来掷刀相助、骆冰赠送宝马,更是连连称谢。心砚却过来向他道谢在福康安府中代为解穴之德。 无尘逸兴横飞,指手划脚,说着适才和胡斐及德布二人的斗剑,说今晚这两场架打得酣畅过瘾,生平少有。各人说了半天话,把程灵素冷落在一旁了。陆菲青笑道:“道长,说到武功,咱们这位小兄弟实是十分了得。可是还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是厉害十倍,你决计斗他不过。”无尘又是高兴,又是不服,忙问:“是谁,是谁?这人在哪里?”陆菲青摇头道:“你决计斗他不过,我劝你还是别找他的好。”无尘道:“呸!咱们老哥儿俩多年不见,一见面你就来胡吹。我不信有这等厉害人物。”陆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门各派的掌门人大聚会,会中高手如云,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绝技。这话不错吧?”无尘道:“不错便怎样?”陆菲青道:“心砚老弟去捣乱大会,失手被擒;赵三弟这等本事,也只抢得一只玉龙杯;西川双侠常氏兄弟驾临,只救了两个人出来;可是那位少年英雄,他只眼睛一霎,便从七位高手的手中,抢下七只玉龙杯,摔在地下碰得粉碎。他喷几口气,便使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烟飞灰灭,无疾而终。无尘道长,你说你斗不斗得过这位少年英雄?” 程灵素知他在说自己,脸儿飞红,躲到了胡斐身后,但在黑夜之中,人人都在倾听陆菲青说话,谁也没对她留心。一个少年美妇说道:“师父,我们只听说福康安那掌门人大会给人搅散了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吧!”原来她便是金笛秀才余鱼同之妻李沅芷。 陆菲青于是将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计砸碎七只玉龙杯、如何喷烟下毒、如何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终于混乱中一闹而散的情由一一说了。群雄听了,无不赞叹。 无尘道:“陆兄,你说了半天,那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谁,却始终没说。” 陆菲青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程姑娘便是。”群雄“啊”的一声,一齐望着程灵素,谁都不信这样一个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会将福康安这一个筹划经年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毁于指掌之间,可是陆菲青望重武林,岂能随口胡言?这一番却又不由得人不信。 原来陆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门祸变,师兄马钰、师弟张召重先后惨死,武当派眼见式微,于是他接掌门户,着意整顿。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号无青子,十年来深居简出,朝廷也就没加注目。这次福康安召开掌门人大会,一来武当派自来与少林派齐名,也是武林中最大门派之一;二来念着武当名手火手判官张召重昔年为朝廷出力的功劳,又不知陆菲青的来历,便敦请武当派掌门人下山。陆菲青年纪虽老,雄心犹在,知道福康安此举必将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是推辞不去,徒惹麻烦,当下孤身与会,要乘机探明这次大会真相。及至心砚为汤沛所擒,他便在黑暗中出手相救。 陈家洛、霍青桐等红花会群雄自回疆来到北京,为的是这日乃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到她墓上一祭。福康安见红花会人物在掌门人大会中现身,已约略猜到是为扫祭香香公主而来,但她埋香何处,乾隆和福康安均不知情,便派德布率领大内十八高手,在城外各处巡查,见有可疑之人立即格杀擒拿。不意陶然亭畔一战,文泰来、赵半山等尚未出手,大内十八高手已铩羽而遁。 陈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场习气。德布等败得如此狼狈,红花会人物既未惊动皇亲大官,他们回去定是极力隐瞒,无人肯说在陶然亭畔遇敌,决不致调动军马前来复仇。此处虽离京城不远,却尽可放心逗留。群雄和陆菲青是故友重逢,和胡斐、程灵素是新知初会,自各有许多话说。 言谈之间,忽听得远远传来两下掌声,稍停一下,又是连拍三下。那身形矮小的武诸葛徐天宏拍掌三下相应,一停之后,连拍两下。无尘道:“五弟、六弟来啦。” 只见掌声传来之处,飞驰过来两人,身形又瘦又长,黑夜之中看来,实是阴森森的怕人。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见过他们,知是西川双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只见他兄弟身后,又跟着两人,手中却各抱着一个孩子,奔到近处,竟是双子门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居然是马一凤的一对双生儿子。 原来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这对孩子,宁可性命不要,也是要去夺来。常氏兄弟原是双生兄弟,一听倪氏兄弟之言,激动心意,乘着掌门人大会一哄而散的大乱,混入福府内院。其时福康安和众卫士正在腹中大痛,均道身中剧毒,人人忙于服药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毫不费力的打倒了七八名卫士,便又将这对孩子抢了出来。 胡斐见了这对孩子,想起马一凤命在顷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对陈家洛道:“陈总舵主,在下有个极荒唐的念头,想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胡兄弟但说不妨。你我今日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我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依从。”胡斐觉得这番话极不好意思出口,不禁有些忸怩,说道:“在下这个念头,实有些异想天开,说出来只怕各位见笑。”陈家洛微笑道:“我辈所作所为,在旁人看来,哪一件不是荒唐之事?哪一件不是异想天开?” 胡斐道:“既是总舵主不见怪,我便说了。”指着那两个孩童说道:“这两个孩童是福康安之子,他们的母亲却是命在垂危。”于是将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马一凤相遇一段事说起,一直说到马一凤中毒不治。只听得群雄血脉贲张,无不大为愤怒。依无尘之见,立时便要赶进北京城中,将这无情无义的福康安一剑刺死。 徐天宏道:“昨晚城中闹了这等大事出来,咱们若再贸然进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说不定大伙还得尽数身葬城中。”陈家洛点头道:“此刻福康安府门前后,不知有多少军马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单是混进城门,便是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来,志在一祭,不可为了泄一时之愤,使众兄弟有所损折。胡兄弟,你求我做什么事?” 胡斐道:“我见总舵主万里迢迢,从回疆来到北京,只是一祭墓中这位姑娘,情深义重,世所罕见。在下昔日曾受这位马姑娘一言之恩,无以为报,中心不安。眼见她临死之际,挂念两事,死难瞑目。一件是想念她两个爱子,天幸常氏双侠已拯救出来,另一件却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贼,仍盼和他一叙。虽说她至死不悟,可笑亦复可怜,但情之所钟……”他说到这里,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词。 陈家洛道:“我明白啦!你是要我假冒那个伤天害理、负心薄幸的福康安,去慰一慰这位多情多义的马姑娘?”胡斐低声道:“正是!”群雄听到胡斐这个荒唐的念头,果是异想天开之至,但却是谁也笑不出来。 陈家洛眼望远处,黯然出神,说道:“这位墓中的姑娘,当她临死之际,如能见我一面,她是多么的快活!”转头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见见这位马姑娘。”说着便走下土丘。 胡斐心下好生感激,暗想陈家洛叱咤风云,天下英雄豪杰无不推服,自己只是个无名晚辈,今日初会,便求他去做一件荒谬不经之事,他居然一口答允,以后这位总舵主便是要自己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了。 群雄骑上马背,由胡斐在前带路,天将黎明时到了药王庙外。 胡斐双手携了孩子,伴同陈家洛走进庙去。只见一间阴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灯如豆,油已点干,灯火欲熄未熄。马一凤躺在炕上,气息未断。两个孩子扑在榻上,大叫:“妈妈,妈妈!”马一凤睁开眼来,见是爱子,陡然间精神一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说道:“孩子,孩子,妈想得你好苦!”三个人相拥良久,她一转眼见到胡斐,说道:“孩子,以后你们跟着胡叔叔,好好听他的话……你们……拜了他作义……义……”胡斐知她心意,说道:“好,我收了他们作义儿,马姑娘,你放心吧!”马一凤脸露微笑,道:“快……快磕头,我好……好放心……”两个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头去。 胡斐让他们磕了四个头,伸手抱起两人,低声道:“马姑娘,你还有什么吩咐么?”马一凤道:“我死了之后,求你……求你将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徐铮的坟旁……他很可怜……从小便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不喜欢他。”胡斐道:“好,我依你的吩咐,一定办到。”他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记得丈夫,伤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欢。胡斐深恨福康安,听马一凤记得丈夫,不记得那个没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过,哪知马一凤突然幽幽叹了口气,轻轻的道:“福公子,我多想再见你一面。” 陈家洛进房之后,一直站在门边,马一凤没瞧见他。胡斐摇了摇头,抱着两个孩儿,悄悄走出房去,陈家洛缓步走到她的床前。 胡斐跨到院子中时,但听得马一凤“啊”的一声叫。这声叫唤之中,充满了幸福、喜悦、深厚无比的爱恋。 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惘然的走出庙门,忽然听得笛声幽然响起,那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在树下横笛而吹。胡斐心头一震,在很久以前,他在山东商家堡,依稀曾听人这样缠绵的吹过。 这缠绵、温柔的乐曲,当年在福康安的洞箫中吹出来,挑动了马一凤少女的情怀,终于造成了这一场冤孽。 金笛秀才的笛子声中,似乎在说一个美丽的恋爱故事,却也在抒写这场爱恋之中所包含的苦涩、伤心和不幸。每一个人都怔怔地沉默无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凉往事。即使是豪气逼人的无尘道长,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美丽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骗得他削断了自己的一条臂膀…… 笛声悠缓地凄凉地响着,过了好一会儿,陈家洛从庙门里慢慢踱了出来。他向胡斐点了点头。胡斐知道马一凤是离开这世界了。她临死之前见到了心爱的儿子,也见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陈家洛说了些什么,是责备他的无情薄幸呢,还是诉说自己终生不渝的热情?除了陈家洛之外,这世上是谁也不知道了。 胡斐拜托常氏双侠、倪氏昆仲,将马一凤的两个孩子先行带到回疆,他料理了马一凤的丧事之后,便到回疆来和众人聚会。 陈家洛率领群雄,举手和胡斐、程灵素作别,上马西去。 胡斐始终没跟他提到圆性。奇怪的是,赵半山、骆冰他们也没跟他说起。是不是圆性已经会到了他们,要他们永远不要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欲知胡斐、圆性、程灵素三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又有何种意料不到的奇特变故发生?请看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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