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金庸 >  飞狐外传[旧版] >
第三七回 茜窗红烛


  众人眼见袁紫衣与周铁鹪各施轻身小巧功夫,以鹰爪功互搏,斗到酣处,周铁鹪突然大叫一声,从凉亭檐角上跌了下来。只因两人手脚太快,旁观众人之中,只有胡斐和曾铁鸥看清楚了,袁紫衣仍是以“分筋错骨手”卸脱了周铁鹪双腿的关节,旁人却只见周铁鹪摔下时肩背着地,落下后竟不再站起。这凉亭原不甚高,以周铁鹪的轻身功夫,纵然不敌袁紫衣,一跃下地决不致便如此摔得站不起来,难道竟是身受致命重伤?汪铁鹗素来敬爱这位大师兄,大叫:“师哥!”奔近前去,语声中已带着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铁鹪,让他站稳。但周铁鹪两腿脱臼,哪里还能站立?汪铁鹗扶起他后双手放开,周铁鹪呻吟一声,又要摔倒。曾铁鸥低声骂道:“蠢材!”抢前扶起。他武功在鹰爪雁行门中也算是顶尖儿的好手,只是不会推拿接骨之术,抱起周铁鹪,便要奔出。

  周铁鹪喝道:“取了鹰雁牌。”曾铁鸥登时省悟,抢进凉亭,一伸手往圆桌上去取金牌时,突然头顶风声飒然,有人忽施偷袭。曾铁鸥右手抱着师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回掌上迎,哪知这一架却架了个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从凉亭顶上翻身而下,一把将桌上的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输了想赖么?”正是袁紫衣。

  曾铁鸥又惊又怒,僵在亭中,不知该当和袁紫衣做对呢,还是先请人去治大师兄再说?胡斐上前一步,说道:“周兄双腿脱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伤了筋骨。”也不等周曾两人答话,伸手拉住周铁鹪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声,替他接上了,跟着又接上了右腿关节,再在他腰侧穴道中推拿数下,周铁鹪登时疼痛大减。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这铜鹰铁雁牌也没什么好玩,你还了周大哥吧!”袁紫衣听他说到“也没什么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将那金牌放在胡斐掌心。

  胡斐双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递到周铁鹪面前。周铁鹪伸手抓起,说道:“两位的好处,我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气在,终有报答之时。”说着向袁紫衣和胡斐等望一眼,扶着曾铁鸥转身便走。他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怨毒,所瞧胡斐的那一眼中,却显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没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扬,向着使雷震挡的褚轰道:“褚大爷,你这半个掌门人,咱们还比不比划?”到了此时,褚轰再笨也该有三分自知之明,领会得凭着自己这几手功夫,决不能是她敌手,抱拳说道:“敝派雷电门由家师执掌,区区何敢自居掌门?姑娘但肯赐教,便请驾临塞北,家师定是欢迎得紧。”他这几句不亢不卑,却把担子都推到了师父肩上。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摆了几摆,道:“还有哪一位要赐教?”

  殷仲翔等一齐抱拳道:“胡大爷,咱们后会有期。”转身出外,各存满腹疑团,不知袁紫衣是什么路道。胡斐亲自送到大门口,回到花园来时,忽听得半空中打了个霹雳,抬头一看,只见乌云满天,早将明月掩没。袁紫衣道:“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想不到胡大哥游侠风尘,一到京师,却面团团做起富家翁来。”

  她一提起此事,不由得胡斐气往上冲,说道:“袁姑娘,这宅第是那姓凤奸人的产业,我便是在这屋中多待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辞!”回头向程灵素道:“二妹,咱们走!”袁紫衣道:“这三更半夜,你们却到哪里去?你不见变了天,转眼便是一场大雨么?”她刚说了这句话,黄豆般的雨点便已洒将下来。

  胡斐怒道:“便是露宿街头,也胜于在奸贼的屋檐下躲雨。”说着头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灵素跟着走了出去。

  忽听得袁紫衣在背后恨恨的道:“凤人英这奸人,原本是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割他几刀!”胡斐站定身子,回头怒道:“你这时却又来说风凉话?”袁紫衣道:“我心中对这凤人英的怨毒,胜你百倍!”她顿了一顿,咬牙切齿的道:“你只不过恨了他几个月,我却已恨了他一辈子!”说到最后这几个字时,声音竟是有些哽咽。胡斐听她说得悲切,丝毫不似作伪,不禁大奇,问道:“既是如此,我几回要杀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决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错,是三次,那又怎地?”

  两人说话之际,大雨已是倾盆而下,将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湿了。袁紫衣道:“你难道要我在大雨中细细解释?你便是不怕雨,你妹子娇怯怯的身子,难道也不怕么?”胡斐道:“好,二妹,咱们进去说话。”当下三人走到书房之中,书童点了蜡烛,送上香茗细点,悄悄退了出去。这书房中陈设甚是精雅。东壁两列书架,放满了图书。西边是一排长窗,茜纱窗间绿竹掩映,隐隐送来桂花香气。南边墙上挂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图;一幅对联,是祝枝山的行书,写着白乐天的两句诗:“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那几句奇怪的言语,哪里去留心什么书画?程灵素却在心中默默念了两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红烛,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罗衫,暗想:“对联上这两句话,倒似是为此情此景而设。可是我混在这中间,却又算是什么?”

  三人默默无言,各怀心事,但听得窗外雨点打在残荷竹叶之上,潺潺作声,烛泪缓缓垂下。程灵素拿起烛台旁的小银筷,挟下烛心,室中一片寂静。胡斐自幼飘泊江湖,如此伴着两个红妆娇女,静坐书斋,却是生平第一次。

  过了良久,袁紫衣望着窗外雨点,缓缓说道:“十九年前,也是这么一个下雨天的晚上,在广东省佛山镇,一个可怜的少妇抱着一个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好,因为她已给人逼得走投无路。她的亲人,都给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难当的羞辱。如果不是为了怀中这个小女儿,她早就跳在河里自尽了。

  “这少妇姓袁,名叫银花。这名字很乡下气,因为她本来是个乡下姑娘。她长得很美,虽然有点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丽,佛山镇上的青年子弟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黑牡丹’。她家里是打渔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鱼从乡下送到佛山的鱼行里来。有一天,佛山镇的凤大财主凤人英摆酒请客,银姑挑了一担鱼送到凤府里去。这叫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鲜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给凤人英瞧见了。姓凤的妻妾满堂,但心犹未足,强逼着玷污了她。银花心慌意乱,卖鱼钱也没收,便逃回了家里。谁知便是这么一回孽缘,她就此怀了孕,她父亲问明情由,赶到凤府去理论。凤老爷反而大发脾气,叫人打了他一顿,说他胡言乱语,撒赖讹诈。银花的爹憋了一肚气回得家来,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几个月,终于死了。银姑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亲生父亲,不许她戴孝,不许她向棺材磕头,还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浸在河里淹死。

  “银姑连夜逃到了佛山镇上,挨了几个月,生下了一个小女孩。母女俩无以为生,只好在镇上乞讨。镇上的人可怜她,都拿些银米周济,背后自不免说凤老爷的闲话,说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势力大,谁也不敢当着他面提起此事。

  “镇上鱼行中有一个伙计,向来和银花很说得来,心中一直在偷偷的喜欢她,于是他托人去跟银花说,要娶她为妻,还愿意认她的女儿,当作自己女儿。银花自然很高兴,过了十几天,两人便拜堂成亲。哪知凤老爷手下的人知道了这件事,去向凤老爷说知。凤老爷勃然大怒,说道:‘什么鱼行的伙计这么大胆,连我要过的女人他也敢要?’当下派了十多个徒弟,到那鱼行伙计家里,将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赶得精光,把台椅床灶,捣得稀烂,还把那鱼行伙计赶出佛山镇,说从此不许他回来。”

  砰的一响,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只震得烛火乱晃,喝道:“这奸贼恁地作恶多端!”

  袁紫衣一眼也没望他,泪光莹莹,向着窗外,沉浸在自己所说的故事之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银花换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儿,当即追出佛山镇去。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俩全身都打湿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来里地,忽见大路上有一个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个醉汉,好心要扶他起来,哪知低头一看,这人满脸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个跟她拜了堂的鱼行伙计。原来凤老爷命人候在镇外,下手害死了他。

  “银姑伤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个坑,埋了丈夫,当时便想往河里跳去,但怀中的女娃子却一声声哭得可怜。带着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自己亲生女儿?撇下她吧,这样一个婴儿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条。她思前想后,咬了咬牙,终于抱了女儿向前走去,说什么也得把女儿养大。”

  程灵素听到这里,泪水一滴滴的流了下来,听袁紫衣住口不说了,问道:“袁姊姊,后来怎样了?”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该当把解药给我服了吧?”程灵素苍白的脸上一红,低声道:“原来你早知道了。”斟过一杯清茶,随手从指甲中弹了一些淡黄色的粉末在茶里。袁紫衣道:“程家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预备了解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便给我服下。”说着端过茶来,一饮而尽。程灵素道:“你先前中的,也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是要大病一场,委顿几个月,使得胡大哥去杀那凤人英时,你不能再出手救他。”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终想不起来。进这屋子之后,我可没喝过一口茶,吃过半片点心。”

  胡斐听了两人的对话,心下骇然:“原来袁姑娘极意提防,终究还是着了二妹的道儿。”只听程灵素道:“你和胡大哥在墙外相斗,我掷了一柄单刀给大哥,是不是?那单刀刃上有一层薄薄的毒粉,于是你的软鞭上也沾着了,你手上也沾着了。待会得把单刀软鞭都在清水中冲洗一下。”袁紫衣和胡斐对望一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胜防。”

  程灵素站起身来,敛衽行礼,说道:“袁姊姊,妹子跟你赔不是啦。我实不知中间有这许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还礼,道:“不用客气,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药。”两人相对一笑,各自就坐。

  胡斐道:“如此说来,那凤人英便是你……你的……”袁紫衣道:“不错,那银花是我妈妈,凤人英便是我的亲生之父。他虽害得我娘儿俩如此惨法,但我师父言道:‘人无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别师父、东来中原之时,师父说:‘你父亲作恶多端,此生必遭横祸。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在佛山镇北帝庙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破庙中救了他一次,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里,我先要杀了他,给我那死了的苦命妈妈报仇雪恨。”说着神色凛然,眼色中满是恨意。

  程灵素道:“令堂过世了么?”袁紫衣道:“我妈妈逃出佛山镇后,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离开佛山越远越好,永不要再见凤老爷之面,永不再听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几个月,后来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汤的府中去做女佣……”胡斐“哦”了一声,道:“江西南昌府汤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有干系没有?”袁紫衣听到“甘霖惠七省汤大侠”八个字,嘴边肌肉微微一动,道:“我妈便是死在汤……汤大侠府上的。我妈死后第三天,我师父便接了我去,带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这才回来。”

  胡斐道:“不知尊师的上下怎生称呼?袁姑娘于各家各派的武功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尊师必是一位旷世难逢的奇人。便那苗大侠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也不见得有这等本事!”袁紫衣道:“家师的名讳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暂且不能告知胡大哥,还请原谅。再说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会知道。至于那位苗大侠,我们在回疆时也曾听到他的名头。当时红花会的无尘道长很不服气,定要到中原来跟他较量较量,但赵半山赵三叔……”她说到“赵三叔”三字时,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说:“又给你讨了便宜去啦!”续道:“赵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说苗大侠所以用这外号,并非狂妄自大,却是另有苦衷,听说他是为报父仇,故意激使一个隐居辽东的高手前来找他。后来江湖上纷纷传言,他父仇已报,曾数次当众宣称,决不敢再用这个名号,说道:‘什么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外号儿狗屁不通。大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强得多了!’”

  胡斐心头一凛,问道:“苗人凤当真说过这句话?”袁紫衣道:“我自然没亲耳听到,那是赵……赵半山说的。无尘道长听了这话,雄心大起,却又要来跟那位胡一刀比划比划。后来打听不到这位胡大侠身在何方,也只得罢了。那一年赵半山来到中原,遇见了你,他回去回疆后,好生称赞你英雄了得。只是那时我年纪还小,他们说什么我也不懂。这次小妹东来,文四婶便要我骑了她的白马来,她说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杰,便把我这匹坐骑赠了于他。’”

  胡斐奇道:“这位文四婶是谁?她跟我素不相识,何以赠我这等重礼?”袁紫衣道:“说起文四婶来,当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便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叔的妻子,姓骆名冰,人称‘鸳鸯刀’的便是。她听赵半山说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铁厅之事,又听说你很喜欢这匹白马,当时便埋怨他道:‘三哥,既有这等人物,你何不便将这匹马赠了与他?难道你赵三哥结交得少年英雄,我骆冰便结交不得?’”胡斐听了,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柬帖,说什么“马归原主”,原来乃是为此,心中对骆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宝马,万金难求。这位文四婶和我相隔万里,只凭他人片言称许,便即割爱相赠,这番隆情高义,我胡斐当真是难以为报了。”又问:“赵三哥想必安好。此间事了之后,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来探访赵三哥,二来前去拜见众位前辈英雄。”

  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们都要来啦。”胡斐禁不住站起身来,说不出的心痒难搔。程灵素知他心意,道:“我给你取酒去。”出房吩咐书童,送了七八瓶酒来。胡斐连尽两瓶,想到不久便可和众位英雄相见,豪气横生,连问:“赵三哥他们何时到来?”

  袁紫衣脸色郑重,说道:“胡大哥,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门人大会的正日。这个大会乃福大帅所召集,他官居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执掌天下兵马大权,皇亲国戚,个个该属他管,却何以要来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来他是要网罗天下的英雄好汉,以供清廷驱使,便如以科举功名笼络文士一般。”袁紫衣道:“不错,当年唐太宗见应试举子鱼贯而入考场,说道:‘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矣。’福康安开这个大会,自也是以功名利禄来引诱天下英雄之意。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肤之痛,却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大帅曾经给赵半山、文四叔、无尘道长他们逮去过,这件事你可知道么?”

  胡斐又惊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说道:“痛快,痛快!我却没听说过,无尘道长、文四爷他们如此英雄了得,当真令人倾倒。”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汉书下酒,你却以英雄豪杰们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说起文四叔他们的作为,你便是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卧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说道:“你便请说。”袁紫衣道:“此事儿说来话长,非一时能尽。大略而言,文四叔他们知道福大帅甚得当今皇帝乾隆的宠爱,故此将他捉去,胁迫皇帝重建福建少林寺,又答应不害文四叔他们散在各省的好汉朋友,这才放了他出来。”(按:福康安乃乾隆皇帝的私生儿子。赵半山、文泰来诸英雄捉拿福康安等情节,详见拙作《书剑恩仇录》)

  胡斐一拍大腿,说道:“福康安便此引为奇耻大辱,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门人,想是要和文四爷他们再决雌雄了?”袁紫衣道:“对了!此事给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们要一齐上北京来,是以先行招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个大苦头之后,才知道他手下兵马虽多,却不足以与武林豪杰为敌。”胡斐鼓掌笑道:“你夺了他这九家掌门,原来是先杀他一个下马威的意思。”

  袁紫衣道:“我师父和文四叔他们交情很深。但小妹这次回到中原,却是为了自己的私事。我是先到广东佛山,要瞧瞧凤老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也是机缘巧合,不但救了他的性命,还探听到了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讯息。我身上有事未了,不能赶去回疆报讯,于是,不怕胡大哥见笑,一路从南到北,胡闹到了北京,也好让福康安知晓,他的什么劳什子掌门人大会,未必能管什么事。”胡斐心念一动:“想是赵三哥在人前把我夸得太过了,这位姑娘不服气,以致一路上尽是伸量我。”他向袁紫衣瞪了一眼,说道:“还有,也好让赵半山他们知道,那个姓胡的少年,未必真有什么本事。”袁紫衣格格而笑,说道:“咱们从广东较量到北京,我也没能占了你的上风。胡大哥,日后我见到赵半山时,你猜我要跟他说什么话?”胡斐摇头道:“我不知道。”袁紫衣道:“我说:‘赵三叔,你的小义弟名不虚传,果然是一位英雄好汉!’”

  胡斐万料不到这个一直跟自己作对为难的姑娘,忽然当面称赞起自己来,不由得满脸通红,大是发窘,心中却甚感甜美舒畅。从广东直到北京,风尘行旅,间关千里,他脑海之中无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只是每想到这位又美丽动人又刁钻古怪的姑娘,七分欢喜之中,不免带着两分困惑,一分着恼。今夜一夕长谈,嫌隙尽去,原来中间竟有这许多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

  这时窗外雨声已细,一枝蜡烛也渐渐点到了尽头。胡斐又喝了一大碗酒,说道:“袁姑娘,你说身上有事未了,不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袁紫衣摇头道:“多谢了,我想不用请你帮忙。”她见胡斐脸上微有失望之色,又道:“若是我料理不了,自当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救。胡大哥,再过四天,便是掌门人大会之期,咱三个到会中去扰他一个落花流水,演一出‘三英大闹北京城’,你说好是不好?”

  胡斐豪气勃发,叫道:“妙极,妙极!若不挑了这掌门人大会,赵三哥、文四爷、文四奶奶他们结交我这小子有什么用?”程灵素一直在旁听着,默不作声,这时终于插口道:“‘双英闹北京’,也已够了,怎地拉扯上我这个不中用的家伙?”袁紫衣搂着她娇怯怯的肩头,说道:“程家妹子,快别这么说。你的本事胜我十倍。我只敢讨好你,不敢得罪你。”

  程灵素从怀中取出那只玉凤,说道:“袁姊姊,你和我大哥之间的误会也说明白啦,这只玉凤还是你拿着。要不然,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袁紫衣怔了一怔,低声道:“要不然,两只凤凰都给了我大哥!”程灵素说这两句话,原无别意,但觉袁紫衣品貌武功,都是头挑人才,一路上听胡斐言下之意,早已情不自禁地对她十分倾心,只是为了她数度相救凤人英,这才心存芥蒂,今日不但前嫌尽释,而且双方说来更是大有渊源,那还有什么阻碍?但听袁紫衣将自己这句话重说了一遍,倒似是自己语带双关,有“二女共事一夫”之意,不由得红晕双颊,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袁紫衣道:“不是什么意思?”程灵素如何能够解释,窘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你在那单刀之上,到底为何不下致命的毒药?”程灵素目中含泪,愤然道:“我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但生平从未杀过一个人。难道我就能随随便便的害你么?何况……何况你是他的心上人,他整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在想着你。我怎会当真害你?”说到这里,泪珠儿终于夺眶而出。

  袁紫衣一愕,站起身来,极迅速的向胡斐掠了一眼,只见他脸上显得甚是忸怩尴尬。程灵素这一番话,突然吐露了他的心事,实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但目光之中,却是满含款款柔情。袁紫衣上排牙齿一咬下唇,向程灵素柔声道:“你放心!终不能两只凤凰都给了他!”蓦地里纤手一扬,噗的一声,扇灭了烛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灵素都是一惊,奔到窗边去看时,但见宿雨初晴,银光泻地,早已不见了袁紫衣的人影。两人心头,都在咀嚼她临去时那一句话:“你放心,终不能两只凤凰都给了他!”

  两个儿并肩站在黑暗之中,默然良久,忽听得屋瓦上喀的一声响。胡斐大喜,只道袁紫衣去而复回,一时又觉不便开口相询。忽听得屋上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胡大爷,请你借一步说话。”胡斐一听,却是那个爱剑如命的聂姓客人。

  胡斐道:“此间除我义妹外并无旁人,聂兄请来喝一杯酒。”这姓聂的武官,单名一个钺字,那日胡斐不毁他的宝剑,一直心中好生感激,当袁紫衣和秦耐之、王剑英、周铁鹪三人相斗之时,他见胡斐暗中颇有偏袒袁紫衣的意思,是以始终默不作声,这时听胡斐这般说,于是从屋顶上一跃而下,说道:“胡大哥,你的一位旧友命小弟前来,请胡大哥大驾过去一谈。”胡斐奇道:“我的旧友?那是谁啊?”聂钺道:“小弟奉命不得泄露,还请原谅。胡大哥见面自知。”胡斐向程灵素望了一眼,道:“二妹,你在此稍待,我天明之前必回。”程灵素转身取过他的单刀,道:“带兵刃么?”胡斐见聂钺腰间未系宝剑,道:“既是旧友见招,不用带了。”

  当下两人从大门出去,门外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车身金漆纱围,极是华贵。胡斐寻思:“难道又是凤人英这厮施什么鬼计?这次再教我撞上,纵是空手,也一掌将他毙了。”两人进车坐好,车夫鞭子一扬,两匹骏马发足便行。马蹄击在北京城大街的青石板上,响声得得,静夜听来,分外清晰。京城之中,宵间本来不许行车驰马,但巡夜兵丁见到这辆马车前的红色无字灯笼,侧身让在街边,便让它过去了。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马车在一道大白粉墙前停住。聂钺先跳下车来,引着胡斐走进一道小门,沿着一排鹅卵石铺的花径,走进一个花园。这园子规模好大,花木繁茂,亭阁、回廊、假山、池沼,一处处观之不尽。胡斐暗暗称奇:“凤人英这厮也真神通广大,这园子不是一二百万两银子,休想买得到手。他在佛山积聚的造孽钱,当真不少。”但转念又想:“只怕未必便是姓凤的奸贼。他再强也不过是广东一个土豪恶霸,怎能差遣得动聂钺这种有功名的武官?”

  寻思之际,聂钺引着他转过一座假山堆成的石障,过了一道木桥,走进一座水阁,阁中点着两枝红烛,桌上摆列着茶碗细点。聂钺道:“贵友这便就来,小弟在门外相候。”说时转身出门。胡斐看这阁中陈设时,但见事事精致雅洁,满眼富贵之气,宣武门外的那所宅第本也算得上华丽,但和这小阁相比,却又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计了。西首墙上悬了一个条幅,恭楷书着一篇庄子的《说剑》,竟是当今乾隆皇帝之子成亲王的手笔。胡斐默默诵读:“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几百余人……”待读到:“……臣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说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胡斐心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自是天下无敌了,但如此剑士,却也未免过于横蛮。至于‘示虚开利,后发先至’那几句话,确是武学中的精义,不但剑术如是,刀法拳法又何尝不然?”忽听得背后脚步之声细碎,隐隐香风扑鼻,胡斐回过身来,只见一个美貌少妇,身穿淡绿纱衫,含笑而立,正是马一凤。

  胡斐恍然大悟:“原来此处是福康安的府第,我怎地竟没想到?”只见马一凤上前道个万福,笑道:“胡师弟,想不到咱们又在京中相见,请坐请坐。”说着亲手斟茶,从果盒中拿了几件细点,放在他的身前,又道:“我听说胡兄弟到了北京,好生想念,急着要见见你,要多谢你那一番相护的恩德。”胡斐见她鬓边插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算是给徐铮戴孝,但衣饰华贵,神色间喜溢眉梢,哪里是新丧丈夫的寡妇模样?于是淡淡的道:“其实都是小弟多事,早知是福大帅派人来相迎徐大嫂,也用不着在石屋中这么一番担惊了。”马一凤听他口称“徐大嫂”,脸上微微一红,道:“不管怎么,胡兄弟义气深重,我总是十分感激的。奶妈,奶妈,带公子爷出来。”

  东首门中应声进来两个仆妇,携着两个孩儿。那两个孩儿向马一凤叫了声:“妈!”靠在她的身旁。这两个孩儿面貌一模一样,玉雪可爱。马一凤笑道:“你们还认得胡叔叔么?胡叔叔在道上一直帮着咱们,快向胡叔叔磕头啊。”二孩上前拜倒,叫了声:“胡叔叔!”胡斐伸手扶起,心想:“今日你们还叫我一声叔叔,但过不多时,你们便是威风赫赫的皇亲国戚,哪里还认得我这种草莽之士?”只听马一凤道:“胡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胡斐道:“大嫂,当日在商家堡中,小弟被商宝震吊打,蒙你出力相救,此恩小弟耿耿于怀,终不敢忘。日前在石屋中小弟助你力抗群盗,虽则是庸人自扰,叫人好笑,但在小弟心中,总算是报答了你昔日一番恩德。今日若知是你见招,小弟原也不会到来。从今而后,咱们贵贱有别,再也没什么相干了。”

  这一番话侃侃而言,显是对马一凤颇为不满。马一凤叹道:“胡兄弟,我马一凤虽然不好,却也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所谓‘一见钟情’,总是前生的孽缘……”她越说声音越低,慢慢低下了头去。胡斐听她说到“一见钟情”四字,触动了自己的心事,登时对她不满之情大减,说道:“好,你要我做什么事?其实,福大帅还有什么事不能办到,你却来求我?”马一凤道:“我是为这两个孩儿求你,请你收了他们为徒,传他们一点武艺。”胡斐哈哈一笑,道:“两位公子爷尊荣富贵,又何必学什么武艺?”马一凤道:“强身健体,那也是好的。”

  正说到此处,忽听得阁外一个男人声音说道:“凤妹,这当儿还不曾睡么?”马一凤脸色微变,向门边的一座屏风指了一指,胡斐当即隐身在屏风之后。只听得靴声橐橐,一人走了进来。马一凤道:“怎么你自己还不睡?不去陪伴夫人,却到这里作什么?”那人伸手握住了她手,笑道:“皇上召见我商议军务,到这时方退。你怪我今晚来得太迟了么?”胡斐一听,便知这是福康安了,心想自己躲在这里,不尴不尬,他二人的情话势必传进耳中,欲不听而不可得,何况藏在女子的闺房之中,若是给他发觉,更为声名之累,于是察看周围情势,欲谋脱身之计。忽听得马一凤道:“康哥,我给你引见一个人。这人你也曾见过,只是想必早已忘了。”跟着提高声音叫道:“胡兄弟,你来见过福大帅。”

  胡斐只得转了出来,向福康安一揖。福康安万料不到屏风之后竟藏得有个男人,大吃一惊,道:“这……这……”马一凤笑道:“这位兄弟姓胡,单名一个斐字,他年纪虽轻,却是武功卓绝,你手下那些武士,没一个及得上他。这次你派人接我来京时,这位胡兄弟帮了我不少忙,因此我请了他来。你怎生重重酬谢他啊?”福康安脸上变色,听马一凤说完,这才宁定,道:“嗯,那是该谢的,那是该谢的。”左手向胡斐一挥道:“你先出去吧,过几日我自会传见。”语气之间,微现不悦,若不是碍着马一凤的面子,已是直斥他擅闯府第、见面不跪的无礼了。

  胡斐憋了一肚子气,转身便出,心想:“好没来由,半夜三更的来受这番羞辱。”聂钺在阁门外相候,伸了伸舌头,低声道:“福大帅刚才进去,见着了么?”胡斐道:“马姑娘给我引见了,说要福大帅酬我什么。”聂钺喜道:“只须得马姑娘一言,福大帅岂有不另眼相看的?日后小弟追随胡大哥之后,得能时常亲近,那真是再好不过。”他佩服胡斐的武功和为人,这几句话倒是衷心之言。

  当下两人从原路出去,走到一座荷池之旁,忽听得脚步声响,有几人快步追了上来,叫道:“胡大爷请留步。”胡斐愕然停步,见是四名武官,当先一人手中捧着一只锦盒。那人道:“马姑娘有几件礼物赠给胡大爷,请你赐收。”胡斐正没好气,说道:“小人无功不受禄,不敢拜领。”那人道:“马姑娘一番盛意,胡大爷不必客气。”胡斐道:“请你转告马姑娘,便说她的隆情厚意,姓胡的心领了。”说着转身便走。那武官赶上前来,神色甚是焦急,道:“胡大爷,你若必不肯受,马姑娘定要怪罪小人。聂大哥,你……你便劝劝胡大爷。我实在是奉命差遣……”胡斐心道:“瞧你步履矫捷,身法稳凝,也是武功中的一把好手,何苦为了‘功名利禄’四字,却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奴才。”聂钺从他手中接过锦盒,只觉这盒子极是沉重,想来所盛礼品必是极贵重之物,陪笑道:“胡大哥,这位兄弟所言也是实情,倘若马姑娘因此怪责,这位兄弟的前程就此毁了。你就胡乱收受一件,也好让他有个交代。”

  胡斐心道:“冲着你的面子,我便收一件拿去周济穷人也是好的。”于是伸手揭开锦盒之盖,只见盒里一张红缎包着四四方方的一块东西,缎子的四角折拢来打了两个结。胡斐皱着眉头,道:“那是什么?”那武官道:“小人不知。”胡斐心想:“这礼物不知是否整块的?”伸手便去解那缎子的结。刚解开了一个结,突然间盒盖一弹,啪的一响,盒盖合了拢来,将胡斐双手牢牢挟住。胡斐但觉剧痛彻骨,腕骨几乎折断,原来这盒子竟是精钢所铸,中间藏着精巧机括,盒外包以锦缎,是以瞧不出来。

  但觉那盒子越收越紧,胡斐急忙气运双腕与抗,若是他内力稍差,只怕双腕已断,饶是如此,胡斐一口气也是丝毫松懈不得。那四个武官见胡斐中计,立时拔出匕首,二前二后,抵在他的前胸后背。

  聂钺惊得呆了,忙道:“干……干什么?”那领头的武官道:“福大帅有令,命捕拿刁徒胡斐。”聂钺道:“胡大爷是马姑娘请来的客人,怎能如此相待?”那武官冷笑道:“聂大哥,你便问福大帅去。咱们当差的怎能知道得这许多?”聂钺一怔,道:“胡大哥你放心,其中必有误会。我便去报知马姑娘,她定能设法救你。”那武官喝道:“站住!福大帅密令,决不能泄漏风声,让马姑娘知道。你有几颗脑袋?”聂钺满头都是黄豆大的汗珠,心想:“这盒子是我亲手递给胡大哥的,我岂不是成了奸诈小人?但福大帅既有密令,又怎能抗命?”那武官将匕首轻轻往前一送,刀尖割破胡斐衣服,刺到肌肤,喝道:“快走吧!”

  那钢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制,弹簧机括极是霸道,上下盒边的锦缎一破,便露出锋利的刃口,原来盒盖的两边,竟是两把利刃。聂钺见胡斐手腕上鲜血迸流,即将伤到筋骨,心想:“胡大哥便是犯了弥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对付。”他对胡斐一直敬仰,这时见此惨状,又自愧祸出于己,突然伸手抓住钢盒,手指插入盒缝,用力一扳,盒盖张开,胡斐双手登得自由。便在此时,那为首武官,一匕首刺了过去。聂钺的武功本在此人之上,只是一心要救胡斐,竟然无法闪避,“啊”的一声,匕首入胸,立时毙命。

  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胡斐呼一口气,胸背间登时缩入数寸,当即纵身而起,三柄匕首直划下来,两柄落空,另一柄却在他右腿上划了一道血痕。胡斐双足齐飞,此时性命在呼吸之间,哪里还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后撞,人在半空之中,已将两名武官踢毙。刺死聂钺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一招“荆轲献图”,径向胡斐小腹上刺来,这一匕首势挟劲风,甚是凌厉。胡斐左足自后翻上,腾的一下,踹在他的胸口。那武官扑通一声,跌入了荷池,十余根肋骨齐断,眼见是不活的了。另一名武官见势头不好,“啊哟”一声,转头便走。胡斐纵身过去,夹颈提将起来,一掌便要往他天灵盖上击落,月光下只见他眼中满是哀求之色,心肠一软:“他和我无冤无仇,不过是受福康安的差遣,何必伤他性命?”

  当下提着他走到假山之后,低声喝问:“福康安何以要拿我?”那武官道:“实……实在是不知道。”胡斐道:“这时他在哪里?”那武官道:“福大帅……福大帅从马姑娘的阁子中出来,嘱咐了我们,又……又回进去了。”胡斐伸手点了他的哑穴,说道:“命便饶你,明日有人问起,你便说这聂钺也是我杀的。倘若你走漏消息,他家小有甚风吹草动,瞧你躲到哪里?”那武官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胡斐抱过聂钺的尸身,藏在假山窟里,跪下拜了四拜,再将其余两具尸身踢在草丛之中,然后撕下衣襟,裹了两腕的伤口,腿上的刀伤虽不厉害,口子却长,这时忍不住怒火填膺,拾起一把匕首,便往水阁而来。

  他知道福康安府中卫士必众,不敢稍有轻忽,在大树、假山、花丛之后瞧清楚前面无人,这才闪身而前。将近水阁的桥边,只见两盏灯笼前导,八名卫士引着福康安过来。幸好花园中极富丘壑之胜,到处都可藏身,胡斐身子一缩,隐在一株石笋之后,只听福康安道:“你去审问那姓胡的刁徒,细细问他跟马姑娘怎生相识,是什么交情,半夜里到我府中,是为了什么。这件事不许泄漏半点风声。审问明白之后,速来回报。至于那刁徒呢,嗯,乘着今晚便毙了他,此事以后不可再提。”

  他身后一人连声答应,道:“小人理会得。”福康安又道:“若是马姑娘问起,便说我送了他三千两银子,遣他回家里去了。”那人又道:“是,是!”胡斐越听越怒,心想原来福康安只不过疑心我和马姑娘有甚私情,竟然便下毒手,终于害了聂钺的性命。

  这时候胡斐若是纵将出去,立时便可将福康安毙于匕首之下,但他初到京师,诸事未明,而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马大权,声威赫赫,胡斐究是不敢贸然出手行刺,于是伏在石笋之后,待福康安一行去远。那受命来拷问胡斐之人口中轻轻哼着小曲,施施然的过来。胡斐探身长臂,陡地在他胁下一点。那人也没瞧清敌人是谁,身子一软,扑地倒了。胡斐再在他两处膝弯里点了穴道,然后快步向福康安跟去,远远听得他说道:“这深更半夜的,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是谁跟她老人家在一起?”一名侍从道:“公主今日进宫,回府后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福康安“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胡斐跟着他穿庭绕廊,见他进了一间绿竹环绕的屋子。众侍从远远的守在屋外。胡斐绕到屋后,钻过竹丛,只见北边窗中透出灯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见那窗子是绿色细纱所糊,心念一动,伸手折了几条竹枝,挡在面前,然后隔着竹叶从窗纱中向屋内望去。只见屋内居中坐着两个三十来岁的贵妇,下首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那老妇的左侧,又坐着两个妇人。这五个女子个个混身珠光宝气,穿的纱罗绸缎,胡斐见所未见,也说不上名目来。但见福康安先向中间两个贵妇请安,再向老妇请安,叫了声:“娘!”另外两个妇人见他进来,早便站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