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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同气结金兰 助威夺红衣


  众人在聚谈之际,青青忽问阿九道:“九妹妹,那天咱们大杀官兵,打得好痛快,后来忽然不见了你。你到那里去了啊?”阿九脸一红,“唔”了一声,道:“青姊,你要是打扮起来,那才美呢!”青青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待要追问,程青竹忽在对面连使眼色,青青微微一笑道:“在道上走,满头满脸的灰土,打扮给谁看啊?”各人闲谈了一会,分别安寝。

  承志正要上床,程青竹忽然走进房来,说道:“袁相公,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承志道:“好,请坐,请坐!”程青竹低声道:“咱们还是到外面空旷之地说的好。”承志知道他要说的是机密之事,于是重行穿上长衣,两人走出客店,往镇外一个小山岗奔去,到了岗顶,找了一块大石坐下。程青竹见四下无人,于是说道:“袁相公,我这女徒弟阿九来历很是特别,她拜师时我曾答应过她,决不泄露她的身份。”承志道:“我也瞧她并不寻常,你既然答应过她,那就不必对我说了。”程青竹道:“她手下带的都是官府中人,所以咱们的图谋决不可在她们面前泄露。”承志一惊道:“原来是官府中的。”程青竹点点头道:“我虽想这女徒弟决不致于卖我,但她年纪小,有些事很难逆料。”承志道:“既然如此,咱们在她跟前特别留神就是了。”两人三言两语就谈完了,下岗回店。

  走到客店门口,只见一个汉子从东大街上过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一闪进店,承志眼光很是敏锐,微光见那汉子相貌似乎很熟,可是一时却想不起到底在那里见过。他睡在床上,一路往回推溯,细想在泰山大会、在南京、布衢州石梁、在闯王军中,都没见过这人,然而这汉子的面目却无论如何不能忘记,他到底是谁呢?正在苦苦思索,忽然门上有轻轻剥啄之声,他披衣下床,问道:“谁呀?”门外青青笑道:“你要不要吃东西?”承志点灯开门,见青青手里托着一只盘子,盘里有两只碗,每碗盛着三个鸡蛋,想是她刚才下厨去做的。承志笑道:“多谢你啦,怎么到现在还不睡?”青青低声道:“我想着那可九很是古怪,睡不着。我想你也在想她,也一定睡不着。”说着浅浅一笑。承志笑道:“我想她干么?”青青笑道:“想她很美啊,你说她美不美?”承志知道青青很小性儿,如说阿九美,她一定不高兴,说阿九不美吧,又不符事实,于是拿匙羹抄了一个鸡蛋,咬了一口,突然把匙羹一掷,叫道:“是他,是他。”青青给他吓了一跳,问道:“什么是他?

  这鸡蛋是坏的吗?”承志笑道:“别吃了,快跟我出去。”青青见他不吃鸡蛋,很不高兴。道:“到那里去?”承志从洪胜海身旁拿了一柄剑,交给青青道:“你拿着。”青青接住,这才知道是要去会敌。

  原来承志一吃到鸡蛋,就想起自己小时候住在安大娘家里时,有人来抢小慧,他舍命抵抗受伤,幸亏安大娘及时赶到,用三枚鸡蛋打在那胡老三脸上,这才将他赶跑。刚才见到的那人,就是那个胡老三了,不知他鬼鬼祟祟的到那客店来干什么,必得探个明白。两人矮了身子,到每间店房下侧耳倾听,在一间大房后面果然听到有七八个人在用江湖上的口吻谈论。只听见一个人道:“咱们这里怎么走得开?要是出了一点儿乱子,咱哥儿们还有命么?”另一个人道:“安大人这件事也很紧要啊,这时到京里调人那里还来得及,眼前放着这一桩奇功,让他溜了岂不可惜。”众人沉吟了一会,一个声音粗沉的人道:“这样吧,咱们一半人留在这里,分一半人去听安大人调派,要是立了功劳,那么是大家的份儿。”第一个人似乎手掌在大腿上一拍,放大了嗓子道:“咱们来拈阄,谁去谁留,自己拈的没话说。”众人齐声附和。承志心想:“他们在这里有什么大事走不开?又有什么安大人和奇功,这倒怪了。”过了一阵,只听到刀剑轻轻碰撞之声,想是拈阄已毕,有人要出来了。承志在青青耳边低语道:“你叫沙天广他们防备出事,我跟他们去瞧瞧。”青青点头,低声道:“可要小心了。”

  这时房门呀的一声打开,房中烛光从门口照射出来。承志和青青躲在暗处,见第一个出来的正是胡老三,后面跟着八名手持兵刃的人,烛光下看得明白,原来都是阿九的从人。他们一一越墙而出,房门又即关上。青青低声道:“是,是他们!早知道这女娃子不是好人。”承志也感奇怪,心想且慢定论,跟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施展轻功,越墙出店,悄悄跟在这九个人后面。

  承志的轻身本事已学到了顶尖儿,最近再得木桑道人传授了“百变鬼影”功夫,经过这些日来间中研习,又已领悟了七八成,那九人个人武功再高,也决不会知道有人暗中跟踪。只见那九个人出了市镇,行了一里多路,走向一座大屋。胡老三一叫门,黑漆大门随即打开,把九人放了进去。承志绕到后门,越墙入内,径行走向窗中透出灯光来的一间厢房,一跃上屋,轻轻揭开瓦片,只见房中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身材甚为魁梧。胡老三与阿九的八名从人鱼贯走进房来,都向那汉子请安参见,似乎他是他们的上司。只听胡老三道:“小的在镇上撞见王副指挥,知道他们凑巧在这里,所以邀了这几位来做帮手。”

  那人道:“好极了,好极了!王副指挥怎么说?”一个人道:“王副指挥说,既然安大人有要事,当得效劳!”

  承志听到胡老三叫他为安大人,心中一凛,寻思:“那么他是一个职位不小的武官了,不知深夜中有什么图谋?”又听那安大人道:“这次要是得手,咱们这件功劳可不小啊,哈哈,哈哈!”一个人道:“那全凭安大人的栽培。”安大人道:“咱们哥儿别分内廷侍卫和锦衣卫的,大伙儿都是为皇上出力分忧!”众人道:“安大人说得是,咱们全凭您老吩咐。”安大人道:“好啊!走吧。”承志更是惊怪,心想:“原来这两伙人竟是内廷侍卫和锦衣卫。听说锦衣卫到处害人,抓到人就是斩脚剥皮,残忍不堪,不知他们又要去害什么人了,既然教我撞见,可不能不管。”过不多时,安大人率领众人走出。承志伏在屋顶数点人数,见共有十六个人,心知安大人自己手下带了六人。他等众人走远,又悄悄跟在后面。

  这些人越走越是荒僻,大约走了七八里路,有人轻轻低语了几声,大伙忽然散开,慢慢向一所孤零零的房子前后左右围住,各人矮了身子,悄然没声的逼近。承志学他们的样,也这样俯身走近房屋,有人在黑暗中见到他的人影,只道是同伙,也不在意。安大人见包围之势已成,挥手叫众人伏低,伸手敲门。

  过了一会,屋中一个女人声音问道:“谁啊?”安大人呆了一呆,问道:“你是谁?”

  女人声音道:“啊,是你,深更半夜来干么?”安大人哈哈笑道:“真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原来你在这里,快开门吧!”那女人道:“我说过不要再见你,你又来干什么?”

  安大人笑说:“你不要见我,我却想念我的娘子呢!”那女人怒道:“谁是你娘子?咱们早已一刀两断!你要是不过我,放火把我这屋子烧了吧,我宁死也不愿再见你这丧心病狂、贪图富贵的没良心的人。”袁承志越听越觉声音好熟,终于惊道:“这是安大娘!那么安大人是她丈夫,是小慧的父亲了。”安大人贼忒嘻嘻的道:“我找得你好苦,舍得烧你吗?咱们来叙叙旧情吧。”说着用力踢门,只两脚已把门踼开,承志听他踼门声音,知他武功颇为厉害。黑暗中刀光一闪,安大娘一刀直劈出来,安大人笑道:“好啊,谋杀亲夫!”他怕屋内另有别人,不敢窜进,就站在门外空手和安大娘厮斗。承志慢慢爬近,睁大眼睛观战。那安大人武功果然不凡,他一面说笑,一面在黑暗中听着刀风闪躲进招。安大娘却十分愤怒,一面打,一面骂。斗了一阵,安大人突然伸手在她身上摸了一把,安大娘更怒,夹头一刀,安大人正是要诱她这一招,身子一偏,抢进一步,扭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拧,安大娘单刀落地。安大人将她双手捏住,右腿架在她双腿膝上,安大娘登时动弹不得。

  承志心想:“听这姓安的语气,一时不致伤害于她,我且多探听一会,再出手相救。”

  乘那安大人哈哈狂笑,安大娘破口大骂之际,身子一缩,从门角边钻了进去,轻轻摸到墙壁,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直上屋顶,攀在梁上。只听见安大人叫道:“胡老三,进来点火!”胡老三在门外亮了火折子,拔刀护身,先把火折子往门里一探,又俯身检了块石子投进屋里,过了一会见无动静,才入内在桌上找到烛台,点亮蜡烛。安大人一努嘴,胡老三从身边拿出绳索,将安大娘手脚都缚住了。安大人笑道:“你说再不要见我,现在不见了么?瞧瞧我,白头发多了几根吧?”安大娘闭目不答。承志从梁上望了下来,把安大人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了,见他虽然已过中年,但面目仍很英俊,想来年轻时必是个美貌少年,与安大娘倒是一对壁人。

  安大人伸手摸摸安大娘的脸,笑道:“好啊,十多年不见,脸蛋儿倒还是雪白粉嫩的。”他忽然侧头对胡老三道:“出去!”胡老三笑着伸了伸舌头,出去时带上了门。安大人默然不语,叹了口气道:“小慧呢?我这些年来天天想念她。”安大娘仍旧不理他。安大人道:“你我少年夫妻时大家火气大,一时反目,分别了这许多年,现在应该可以和好如初了。”他过了一会又道:“你瞧我十多年来,并没另娶,何曾有一时一刻忘记你。难道你连一点夫妻之情也没有么?”安大娘厉声道:“你知道我爹爹和哥哥是怎样死的。”

  安大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爹爹和哥哥是被锦衣卫害死的,那不错,可是你也不能一根竹篙打尽一船人,锦衣卫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我是为皇上出力,这也是光祖耀宗的体面事…

  …”他话没说完,安大娘“呸,呸,呸”的一住住地唾吐。安大人隔了一会,换了个话题道:“我思念小慧,叫人来接她,干么你东躲西逃,绐终不让她和我见面?”安大娘道:

  “我告诉她,她的好爸爸早就死啦!她爸爸是多么有本事,多么有志气,可惜寿命短些!”

  她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愤。安大人道:“你又何苦骗她?又何苦咒我?”安大娘道:

  “她爸爸从前倒真是一个有志气的好人。我家里的人不许我嫁他,我偷偷跟着他走了,那知道……”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安大人摸出手帕去给她擦泪,一时动情,把嘴唇凑过去亲她,突然叫了一声,跳起身来,脸上一个血印,想是被安大娘狠狠咬了一口,承志躲在梁上看得清楚,不禁暗笑。安大人怒道:“你干么咬人?”安大娘道:“你害死我的好丈夫,我干么不咬你?我恨不得杀了你。”安大人道:“咦,这倒奇了,我就是你的丈夫,怎么说我害了你的丈夫。”

  安大娘道:“我丈夫本来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子,不知怎样利禄熏心,妻子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他只想做大官,发大财……我从前的好丈夫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啦!”承志听得不禁恻然,想那安大人也必感动。安大娘又道:“我丈夫名叫安剑清,不是被你这安大人害死了么?我丈夫有个恩师楚大刀楚老拳师,是被安大人为了贪图利禄而害死的,楚老拳师的夫人,女儿都被这安大人逼死了……”安大人怒喝:“不许再说!”安大娘道:“你这种狠心狗肺的人,自己想想吧。”安大人道:“官府要楚大刀去问话,又不是一定为难他,他干么动刀杀我?他妻子女儿是自杀的,那又怪得了谁?”安大娘道:“是啊,楚大刀瞎了眼哪,谁教他收了这样一个好徒弟。这徒弟又冻又饿快死啦,楚大刀教他武艺,把他养大,又给他娶了媳妇……”她越说越是怨毒,安大人猛力在桌上一拍,喝道:

  “今日你我夫妻相见,尽提那死人干么?”安大娘叫道:“你要杀便杀,我偏偏要提!”

  承志从两人话中琢磨出来了当时情形,安剑清是楚大刀一手扶养长大的,后来他贪图富贵,害死师父一家。安大娘不愤他所为,所以与他决裂。从前胡老三来抢小慧,安大娘东奔西避,都是为了这个心肠阴毒的丈夫安剑清安大人了。承志心想:“这人死有余辜。

  想来当日害死他恩师一家之时,情形一定很惨,我恨不得一掌将他劈死,但不知安大娘对他是否尚有夫妻之情,倒不可鲁莽了。”于是再在梁上听两人说话,那知两人都住了口,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远处忽然隐隐有马蹄之声,安剑清将烛台移到窗口,拔出佩刀,低声喝道:“等人来时,你如叫喊示警,我可顾不得夫妻之情!”安大娘毫不理会,安剑清知道妻子脾气,决不肯屈服,挥刀割下一块布帐,塞在她的口里。这时马蹄声愈近,安剑清将安大娘放在床上,垂下帐子,自己仗刀躲在门后。袁承志知道他是想暗施毒手,虽不知来者是谁,但总是安大娘一面的好人,于是在梁上抹了些灰尘,加点唾沫,捏成一个小小的泥团子,对准烛火掷去,嗤的一声,烛火登时熄了。安剑清喃喃咒骂,袁承志乘他到身边去摸火折子时,一跃扑出门外。他绕到屋外,见屋角边一名锦衣卫执刀伏地、全神贯注的望着屋中动静。承志慢慢挨近他身边,低声说道:“人来啦!”那锦衣卫道:“嗯,快伏下。”承志手一伸,已点中了他的哑穴,在屋角边脱下他的衣服,穿在自己外衣,再扯下他里衣上一块布来,蒙在自己面上,撕开了两个眼睛孔,然后抱了那锦衣卫,伏地慢慢爬到屋子门边。

  黑暗中蹄声更响,五骑马奔到屋前,却有七个人从马上跳下来。一个人在屋外轻轻拍了三掌,安剑清在屋里也回拍了三掌,他点亮灯火,缩在门后,只听门声一响,一个人探头进来,他举刀一刀猛力砍下,一个人头骨碌碌的滚在一边,颈口鲜血直喷,他在烛光下向那人头瞥了一眼,不觉大惊,砍死的竟是自己的伙伴一名锦衣卫。正要张口狂叫,门外窜进一个蒙脸怪客,一指点中他的穴道,反手又是一掌,正打在他颈后“大椎穴”上,那是人身手足三阳、督脉之会,他那里还能动弹。

  承志顺手接过他手中佩刀,轻轻放在地下,以防门外余人听见。须知安剑清武功并非平庸之辈,少时受名师楚大刀教导了十余年,居官以后,武艺并未放下,他一心想立功升官,武功练得更加纯了,怎么被袁志一指一掌,竟自动弹不得?原来他见误砍了一名锦衣卫,正自又惊又急,承志乘势直上,使他尚未想到抗拒,穴道已被封闭,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承志纵到床前,扶起了安大娘,双手用力,扯断了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低声叫道:“安婶婶,我救你来啦!”安大娘又惊又喜,但见他穿著锦衣卫服色,脸上又蒙了布,不觉疑虑不定,刚问得一声:“尊驾是谁?”突然门外扑进两只毛茸茸、黑越越的大东西来,口中吱吱乱叫,直向承志身边扑去。承志大惊,正要双掌打出,忽然认出那是两头黑猩猩,双足一点,又跃到了梁上。猩猩后面奔进五个人来,当先一人与安大娘招呼了一声,愕然怔住。承志这时已认出那两头猩猩原来是自己在华山绝顶所收伏的畜生,心中大喜,叫道:“大威,小乖!”两头猩猩在门外早已闻到主人气息,牠们也是喜不自胜,跃到梁上,伸出四条长臂,抱住承志。进来的人见地下一汉血迹,一个尸身,而两头猩猩又是如此,十分惊异。

  门外锦衣卫见进来人多,怕安剑清一人有失,早有两人抢进门来,举刀欲砍,承志叫声:“打!”这是他在华山顶上惯说的口令,两头猩猩久已不闻,斗然听见,齐声纵身欢叫,落在两人头上,双手各自用劲,喀喇,喀喇两声,两名锦衣卫的颈已经折断,门外敌人陆续进来,承志跃在地下,提起了一个个的掷出去,有的还交手数合,有的刚奔进来就被一腿踢出,片刻之间,打得十二名锦衣卫和侍卫昏天黑地,爬起身来往原处逃去了。

  承志从死人身上扯下一件衣服来,将安剑青紧紧绑住,教他听不见一点声音,瞧不见一点光亮,然后扯去脸上蒙着的布,向五人中当先一人笑道:“李将军,别来无恙,闯王好吗?”那人呆了一呆,随即哈哈大笑,拉住承志的手连连摇晃。

  原来这人是闯王手下的大将军李岩,承志无意中救了这位故人,十分喜悦,他转头对安大娘道:“安婶婶,你还记得我么?”这时是崇祯十六年九月,离袁承志在安大娘家避难已有十一年,他从一个孩童长成为一个身长玉立的英挺青年,安大娘那里还认得出。承志从内衣袋里摸出当日安大娘赠给他的金丝小镯,道:“我天天带在身边,永远不忘记您。”安大娘猛然想起,拉他凑近烛光一看,果见他左肩上淡淡的有个刀疤,又惊又喜,道:“啊,孩子,你长得这么高啦,学了这一身好俊功夫。”承志道:“我在浙江见到小慧妹妹,她也很高啦!”安大娘道:“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大了,过得真快。”她望了望躺在地下的丈夫,叹了一口气,喟然道:“想不到还是你这孩子来救我。”李岩不知他们曾有一段故旧之情,听安娘满口叫他“孩子,孩子”的,还以为两人是亲戚,笑道:“今日之事也真好险。”他对承志道:“我奉闯王之命,到河北来约几个人相见,不知怎样锦衣卫的消息也真灵,竟会得到风声,在这里埋伏。”承志道:“李将军的朋友们快来了吗?”

  李岩未及回答,远处已闻蹄声,他笑道:“这不是么?”从人开门出去,不久迎了三个人进来,承志一见,原来这三人一个姓黎,一个姓范,一个姓侯,都是河北群豪,都曾在孟伯飞家中会见过。他们与李岩招呼后,齐向袁承志恭恭敬敬行礼,叫了声:“盟主,您好!”李岩与安大娘奇道:“你们本来相识?”那姓侯的道:“袁盟主是七省总首领,咱们都听他的号令。”李岩道:“啊,我忙着在山西给闯王干事,东路的讯息竟都隔绝了,原来出了这样一件大事,可喜可贺。”承志道:“这还是上个月的事,承好朋友们瞧得起,给了这样一个称呼,其实晚辈那里克当。”姓范的道:“袁盟主武功好,计谋多,那是不必说了,单是这份仁义,武林中哪一个不佩服。”

  李岩喜道:“那好极了。”当下他传达了闯王的号令。原来闯王默察天下大势,知道进京的时机已到,预定日内兵发潼关,所以命李岩密到河北来联络群豪起事响应。姓黎的道:“盟主你说怎么办?”袁承志道:“闯王这件义举,天下豪杰自然闻风景从,小弟立即命人发出讯去,这正是咱们七省英雄好汉立功之秋!”六个人谈得十分兴奋。李岩道:

  “明军腐败已极,义兵一到,那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只是眼前有一个难题。”承志道:“什么?”李岩道:“刚才我接到急报,说有十尊西洋的红衣大炮威力非同小可,倒是一件隐忧。”

  承志惊道:“这十尊大炮小在道上见过,确是神态可畏,想来威力非常,难道不是运到山海关去防胡的.但闯王调集兵马,崇祯皇帝已得到讯息,刚才接到急报,这十尊红衣大炮已折而南下,首途赴潼关去了.”承志皱眉道:“明朝皇帝一向是防备百姓胜于抵御外敌,否则的话,先君也不致蒙冤殉难了.李将军,你想应当怎么办?”李岩道:“等大炮到了潼关,咱们攻关时以血肉之躯挡他如此利器,虽小一定就会落败,但损折必多……”承志道:“所以咱们要先在中道给他拿下来。”李岩抚掌大喜,说道:“袁兄弟,这件事要偏劳兄弟立此一桩大功。”承志微一沉吟,说道:“这些洋兵火器很是利害,要夺大炮,必得另出计谋,能否成事,实在难说。不过这件事有关天下气运,小弟必当尽力而为,能够仰仗闯王洪福,一举成功,那是万民之福。”

  两人谈了一会军旅之事,李岩命从人从随身行李中取出那柄头上分叉,剑身弯曲的金蛇宝剑来,双手捧着交给承志,道:“袁兄弟,自从咱们在陜西一见,虽然没有机缘长谈,但我已知你已是少年英豪。你交托这柄宝剑给我,我从来未有片刻离身。当时我是杞忧,怕你武功未成,经验不足,带了这柄奇剑和两只猩猩招人耳目,那知兄弟你年纪轻轻,这半年来成了这许多大事。现在猩猩宝剑,都归故主,哈哈。”承志谢过收下。李岩又道:“拙荆听我说起袁兄弟这样人物,恨不得一见,可惜当时她不在陜西,后来提起常感缘悭一面。”承志道:“小弟将来一定将诚拜见。”安大娘插口道:“李将军的夫人真是女中英豪,江湖上人称红娘子,不但相貌美丽,武功尤其出类拔萃。喂,孩子,你有了意中人吗?”承志想起青青,脸上一红,微笑不答。安大娘叹道:“像你这样的人才,不知谁家的姑娘有福气,唉!”她是想起了小慧,心想:“小慧与他小时是患难旧侣,他如能做我女婿,小慧那真是终身有托,但她偏偏和那傻里傻气的崔希敏好,那也叫做各有各的绿法了。”

  范、黎、侯三人见他们谈到私事,插不进口去,就站起来告辞,姓范的道:“袁盟主,明儿一早,咱们三人带了手下兄弟来供你差遣。”承志道:“好!”三人辞了出去。李岩与袁承志剪烛长谈天下大势,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越谈越是情投意合,真是相见恨晚,直到东方大白,金鸡三唱,两人兴犹未已,回顾安大娘,只见她以手支头,望着躺在地下的丈夫默默出神。

  李岩低声叫道:“安大娘!”安大娘抬起了头,李岩道:“这人怎么处置?”安大娘心乱如麻,摇头不答,李岩知她难以决断,也就不再理会,对袁承志道:“袁兄弟,你我就此别过。”承志道:“我送李将军一程。”两人携手出屋,并肩而行,李岩的从人和只猩猩都跟在后面。两人一路谈论,走出了七八里路。李岩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你回去吧。”袁承志和他意气相投,恋恋不舍,李岩忽道:“你我一见如故,如蒙不弃,你我结成兄弟如何?”袁承志大喜,两人当下就在路旁撮土为香,义结金兰,袁承志拜李岩为兄,又谈了一阵,洒泪而别。

  袁承志眼望义兄上马绝尘而去,这才带了大威小乖,回到客店来,只见范、黎、侯三人已各带了数十名精壮汉子,在店中等候,把大厅和几个院子都挤得满满的,夏青青、哑巴、洪胜海等人,却已不见。承志这时已知阿九的从人都是内廷侍卫,他们见了这许多粗豪大汉,竟然不露声色,自行聚在房中,并不出来。承志对那姓范的范飞文道:“范大哥,你带几位弟兄向南去查一下,看那队西洋兵带的红衣大炮是向北来呢,还是折向南方,赶速回来报信。”范飞文应了,挑了三名同伴,上马出店去了。

  范飞文刚走,沙天广和程青竹两人奔进店来,见了承志,喜道:“啊,袁相公你回来了。”承志未及答话,又见青青与哑巴闯进厅来,青青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脸颊晕红,见了承志,不由得喜上眉梢,怨道:“怎么到现在才回来?”承志才知大家不放心,分头出去接应,见青青这副样子,想是她十分忧急,很是感动,回到房里,把刚才的事仔细说。

  青青低下了头,一语不发。承志见她脸上神色不对,轻声道:“是我教你担心了。”青青上身一摇,扭开了头,承志知她正在生气,但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搭讪道:“好啦,我向你陪罪,下次一定不让你担心啦。”青青道:“下次自有别人来给你担心,要我担心干么?”承志道:“咦,进啊?”青青一顿足,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到中午,仍不出来吃饭。承志叫店伙把饭菜送到她房里去,心想她不知为什么生这样大的气,等吃过饭后去陪罪就是了,她为自己担惊操心,总是一番好意。那知店伙把饭菜捧了回来,道:“大姑娘不在屋里!”承志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事情竟如此严重,撇下筷子奔到青青房里,只见人固不在,连兵刃衣囊等都带走了。

  袁承志心中着急,但不动声色,暗暗寻思:“她负气而去,会到那里去呢?她虽一身武功,但极易闯祸,好教人放心不下,不过现在有大事在身,也不便亲自出去寻她。”于是派洪胜海出去四下探访,命他得到行踪后即来回报。

  等到傍晚,范飞文却骑着快马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洋兵队伍果然折而向南,咱们快追。”承志一跃而起,命哑巴带了两头猩猩在店中留守铁箱,自己率领程、沙、胡、铁四人以及范飞文等河北群豪,连夜骑马从来路赶去,估量巨炮运动不便,必可追上。到第三日清晨,承志等穿过一个小镇,果见十尊大炮一列排在一家酒楼外面,每尊炮前后左右有六名洋兵执枪守卫。铁罗汉道:“肚子饿啦,肚子饿啦!”承志道:“好,我们再去会会那两位洋官。”八个人直上洒楼,铁罗汉走在头里,一上楼就惊叫一声,原来几名洋兵用枪瞄准着青青,手指扳住枪机,形势很是危险,那边桌旁坐着彼得,雷蒙和那西洋女子若克琳。雷蒙见众人上来,叽哩咕噜的叫了几声,又有几名洋兵举起了枪对着他们,大喝叫他们举手。承志急中生智,提起洒楼上两张桌子,猛向众洋兵掷去,同时飞身过去在青青肩头一按,向下一蹲,一阵烟雾过去,众枪齐发,铅子都打在桌面上。雷蒙大怒,掏出短枪向下轰击,铁罗汉啊哟一声,屁股上给他鎗弹打中,站立不稳。沙天广连忙扶起,各人上马向南奔驰。那时西洋火器使用时尚不便捷,放出一鎗,须再上火药铅子,等到洋兵一枪不中,再上火药追击时,众人早已去得远了。承志和青青同乘一骑,一面奔驰,一面问道:“你干么和他们吵起来?”青青道:“谁知道啊。”承志见她脸色忸怩,知道还有隐情,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

  驰出二十余里,众人下马打尖,胡桂南用小刀把铁罗汉肉里的铅子剜出来,铁罗汉痛得乱叫乱骂。青青见他这样挨痛,很是过意不去,把承志拉在一边,低声道:“谁就她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手臂也露了出来,不怕丑!”承志摸不着头脑,问道:“谁啊?”青青道:“那个西洋国女人。”承志道:“这又碍你事了?”青青笑道:“我看不惯,所以用两枚制钱把她耳环打烂了。”承志不觉好笑,道:“唉,你真是古闹,后来怎样?”青青笑道:“那个打我不嬴的洋官认出了我,就叫洋兵用枪对着我。我不懂他的话,还当他又要和我比剑呢,我想比就比吧,难道还能怕了你,正在这时候,你们就来啦!”承志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呢?”

  青青本来脸露微笑,这时又扳起了脸道:“哼,你还问我呢,自己做的事不知道。”

  承志道:“我真的不知道啊,那里得罪你了?”青青别开头不理。承志知她脾气,如果一味追问,她不肯答,不如装作毫不在乎,她忍不住反而会自己说出来,于是换了话题道:

  “青弟,洋兵火器厉害,你看用什么法子势他们的大炮呢?”青青怒道:“谁跟你说这个。”承志道:“好,那我去跟沙天广他们商量去。”站起身来要走,青青一把拉住他的衣角,道:“不许你走,话没说完呢。”承志笑笑,又坐了下来,隔了良久,青青道:“你那小慧妹妹呢?”承志道:“那天分手之后,我没见过,谁知道她在那里?”青青道:“你和她妈妈在一起,谈了一夜舍不得分开,一定是讲她了。”承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生气是疑心了这件事,于是很诚恳的道:“青弟,我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青青双颊晕红,转过了头。承志又道:“我以后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好啦!”青青低声道:“怎么你和你那小慧这样好?”承志道:“我小时候她妈妈待我很好,当我是她儿子一般,我心里自然感激。再说,你不见她和我那个师侄很好么?”青青嘴一扁道:“这个人哪,又傻又没有本事,她为什么喜欢她?”承志笑道:“青菜萝卜,各人所爱,我又傻又没本事,你怎么这样喜欢我呢?”青青嗤的一声笑,啐道:“呸,不害臊,谁喜欢你呀?”

  经过这样一番小小风波,两人终于言归于好,感情又深了一层。承志拉着她的手道:

  “咱们吃饭去吧!”青青道:“我还问你一句话,你说阿九那小姑娘美不美?”承志道:

  “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她这人行踪诡秘,咱们倒要小心着。”青青点点头,两人同到客店里,和沙天广、程青竹等商量劫大炮的事。

  胡桂南道:“今晚让小弟去探探,乘机偷管枪来,慢慢把他们的枪偷完,就不怕他们了。”承志道:“此计大妙,今晚我和你同去瞧瞧。”沙天广道:“盟主何必亲自出马,侍小弟去好了。”承志道:“我想瞧仔细一下火器的用法,等火枪偷来,咱们就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众人点头称是,青青笑道:“他还想瞧一下那一位西洋美人儿。”众人大笑而散。

  当日下午,承志与胡桂南两人乘马远远跟着洋兵大队,眼见他们在客店中投宿,候到三更时分,跃上屋顶往客店而来。胡桂南轻身本事虽远不及袁承志,但他闪跃腾挪,身轻似燕,自有一套功夫。一下屋,就听见刀剑铿锵之声,从一间房中传出来,两人伏在窗外,从窗缝中向里一张,只见那两个西洋军官雷蒙与彼得,各挺长剑正在激斗。

  承志万想不到这两人会同室操戈,觉得十分奇怪,当下静伏观战,看了数十招,见雷蒙果然攻势凌厉,剑法锋锐,彼得却冷静异常,虽然一味招架退守,但只要一出手还击,招招狠辣,承志知道时间一久,那雷蒙必要落败,果然斗到分际,彼得回剑向左一击,乘对方的剑身一晃,突然反剑直刺。雷蒙急急收剑回挡,剑身歪了,彼得自下向上猛力一撩,雷蒙手中长剑登时脱手。彼得抢上一足踏住敌剑,手中剑尖指住到对方胸腔,叽叽咕咕的说了几句话,雷蒙气得身子发颤,喃喃咒骂,彼得把地下的剑舍起来放在桌上,转身开门出去。雷蒙大怒,提剑在室中横砍直劈,忽然灵机一动,开门出去会了一柄铁铲,在地下挖掘起来。

  承志和胡桂南本想离开,这时倒想看一个究竟,看他在地下要埋什么东西。只见他掘了好一阵,挖了一个两尺直径的洞,不住把泥土掷到床下,挖了两尺来深时,就住手不挖了,撕下一块被单,罩在洞上,先在四周用泥土按实,然后在被单上铺了薄薄一层泥土,他冷笑几声,开门又出室去。承志和胡桂南心中老大纳闷,不知他在玩什么妖法,过了一会,雷蒙又进室来,彼得跟在他的身后,只见雷蒙声色俱厉的说话,彼得却只是摇头,突然间拍的一声,雷蒙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彼得大怒,拔剑出鞘,两人又斗了起来,雷蒙不住移动脚步,慢慢把彼得引到那个坑边。承志这才恍然,原来此人开打不嬴,所以暗中设下陷阱,他既如此处心积虑,那么是非杀对方不可了。承志对这两人本无好恶,但见雷蒙使奸,不觉激动了侠义之心。只见雷蒙数剑直刺,都被彼得架住,彼得反攻一剑,雷蒙退了两步,彼得一脚踏在陷坑之上,身子向前一跌,雷蒙一剑直刺他的背心。承志早有防备,一推窗格,飞身跃进,金蛇宝剑头上的剑钩钩住雷蒙的剑身向后一拉。雷蒙剑锋横斜,彼得虽然右脚扭脱了臼,但随即跃起。雷蒙见功败垂成,又惊又怒,一剑向承志刺来,承志哼了一声,金蛇宝剑左右晃动,只听见铮铮之声不绝,对方剑身被金蛇剑半寸半寸的削下来,片刻之间,已削剩短短一截。雷蒙正在发呆,承志抢上去拿住他的手脉,一把提起,头下脚上的掷在他自己掘的陷坑之中,随即跃出窗去。

  胡桂南从后跟来,笑道:“袁相公,你瞧!”只见他手里拿着三把短枪,承志奇道:

  “那里来的?”胡桂南向窗里指指。原来承志出手救人时,胡桂南跟着进来,忙乱中乘机将两个西洋军官的三枝短枪都偷了去。承志笑道:“真不愧叫做圣手神偷。”两人赶回与众人相会,青青拿着一枝短枪玩弄,无意中在枪扣上一扳,只听见轰的一声,烟雾弥漫,沙天广坐在她的对面,幸而身手敏捷,头一缩,头上戴的头巾却打了下来。青青大惊失色,连连道歉,沙天广伸了伸舌头道:“好厉害!”大家把另外两枝短枪拿来细看,见其中装着火药和铅丸。承志道:“女药本是中国的东西。咱们用来打猎做鞭炮,西洋人学到之后却拿来杀人。这一队洋兵有一百多人,一百多枝枪放起来可不是玩的。”各人沉思对策,胡桂南道:“袁相公,我有一个上不得台盘的鬼计,不知行不行。”铁罗汉笑道:“瞧你也不见得有什么正经主意。”承志道:“胡大哥且说来听听。”胡桂南笑着说了,青青首先拍手赞好,沙天广等也都说妙计。承志仔细一想,觉得冒这个险很是值得,于是下令分头布置。

  且说雷蒙与彼得为了争夺美人若克琳,中夜比剑。若克琳与彼得相爱已久,雷蒙虽然自负风流,却无从插手,比剑时因操之过急,反致失手,而行使诡计,又被袁承志突来闯破。彼得见怹是上司,不敢怎样,只有加紧提防。这日来到一处二三百人家的大村万公村,因天色已晚,就在村中“万氏宗祠”中歇宿。睡得半夜,只听得人声喧扰,放哨站岗的洋兵进来报说村中失火,雷蒙与彼得急速起来,见火头烧得甚近,忙命众兵将将火药桶移出祠堂,放在空地上。亡乱中只见众乡人提了水桶救火,数十个大汉闯进祠堂来到处泼水。雷蒙喝问原因,众乡民对传译钱通泗道:“这是咱们祖宗的祠堂,先泼上水,免得延烧过来。”雷蒙见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理会,那知这些乡民泼水漫无节制,一桶桶水尽往火药上倒去。西洋兵拿起枪杆赶打,赶开了一个又来一个,有的直截了当迎面往洋兵身上猛倒。不到一顿饭功夫,祠堂左近一片汪洋,火药桶和大炮、枪枝,无一不是淋得湿透,那火却渐渐熄了。

  乱到黎明,雷蒙和彼得察看情势,见火药都被淋湿,心想这地方有点邪门,还是早点离开为妙,正要下令开拔,一名小军官来报,拖炮拉车的牲口昨晚不知怎样全部逃光了。

  雷蒙举起马鞭乱打,骂他不小心,命钱通泗带领洋兵到村中征集,那知这村子虽大,却是一头牲也没有,想是早已得到风声,都把牲口藏了起来。这样一来就无法起行,雷蒙命彼得带了钱通泗到前面城里去调集牲口,彼得带了四名洋兵,和若克琳一齐去了。雷蒙心里恼恨,督促士兵打开火药桶,把火药摊在竹席上晒干,晒到傍晚,火药已经干燥,众兵正要收入桶中,突然民房中嗤嗤射出十枝火箭来。火药一遇上火,岂有不猛烧之理?众洋兵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奔逃,乱成一团。

  雷蒙连声下令,约束士兵,将洋兵列成队伍,往民放射排枪。烟雾弥漫中只见数十名大汉窜入林中不见了。雷蒙检点火药,已烧去了十之八九,心中十分懊丧,只得加意防备。等到第三日下午,彼得才征集了数十匹骡子来拖拉大炮。

  在路行了四五日,这天来到一条山峡险道,是极陡的下山路,雷蒙与彼得指挥士兵,每一尊红衣大炮由十名士兵用巨索在后面拖住,以防山路过陡时大炮往下堕跌。山路越走越险,众人正在全神贯注之时,突然山凹里嗖、嗖的数十枝箭射了出来,十多名洋兵立时中箭,还有十多枝箭射在骡马身上。牲口受痛,向下急奔,洋兵们那里扑扯得住。十尊大炮每尊都是数千斤之重,这一股下堕之势真是非同小可,加之路上又突然出现陷阱,许多马匹都跌在坑里,只听见轰隆之声大作,最后两尊大炮忽然倒转,一路翻筋斗翻了下去,数名洋兵登时压成肉浆,前面的八尊大炮都被推动。

  众人顾不得抵挡来袭敌人,向两旁乱窜,有的无路可走,见大炮滚下来的声势险恶,涌身一跳,跌入了深谷之中,尸骨无存。十尊大炮翻翻滚滚,向下直冲,越来越快,骡马虽在前疾驰,但不久就被大炮赶上,压得血肉横飞,过了一阵,巨响震耳欲聋,那些大炮都跌入深谷中去了。

  雷蒙和彼得惊魂甫定,回顾若克琳时,见她已吓得晕了过去。彼得不及相救,指挥士兵伏下抵敌。敌人在山坡上挖了深坑,用山泥筑成挡壁,火枪打他们不着,长箭却不住嗖嗖射来。战了两个多时辰,洋兵始终不能突围,雷蒙道:“咱们火药又少,只好奋勇猛冲。”彼得道:“叫钱通泗去问问,这批土匪到底要什么东西。”雷蒙怒道:“跟土匪有什么说,你不敢去,我来冲。”彼得道:“土匪长箭厉害,何必逞无谓的勇敢?”雷蒙向若克琳望了一眼,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懦夫,懦夫!”彼得气得面色苍白,低沉了声音道:“现在不跟你争,等打退了土匪叫你知道无礼的代价。”雷蒙一跃而起,叫道:“是好汉跟我来!”彼得叫道:“雷蒙上校,你寻死么?”众洋兵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谁肯跟他乱冲,雷蒙仗剑大呼,奔不数步,一箭射来,穿胸而死。

  彼得与众洋兵缩在山沟里,仗着火器锐利,敌人不敢逼近,僵持了一日一夜,只盼官兵来救。岂知明末官场腐败异常,若是调兵遣将,公文来往,又要请示,又要商议,不过十天半月,官兵那里能来?守到第二日傍晚,众兵饿得头晕眼花。只得竖起了白旗。钱通泗高声大叫:“咱们投降了,投降了!”山坡上一人叫道:“把火枪都拋出来。”彼得道:“咱们不能缴枪。”

  敌人竟并不理会,也不再攻,过了一会,忽然一阵肉香洒香,随风飘了过来。这些洋兵已两日一夜没吃东西了,那里抵受得住,纷纷把火枪向上拋去,奔出沟来,彼得见大势已去,只得下令弃械投降。众兵把火枪堆成一团,大叫大嚷要吃东西。只听见两边山坡上号角吹起,土坑中伸出数百名大汉的身子来,都是弯弓搭箭,向洋兵们瞄准,八九个为头的人缓步过来,走到临近,彼得看清楚当先一人身穿灰葛长袍,原来是当夜在客店中救了自己性命的少年。他身旁那人却是女扮男装,曾被雷蒙击落帽子的少女。若克琳先叫了起来:“哦,是这批有魔法的人!”彼得拔出佩剑,走上几步,双手横捧,交给承志表示投降,他想输在这人手下,也还值得。

  承志先是一楞,随即领悟这是他们服输投降的表示,摇了摇手,对钱通泗道:“你对他说,他们洋兵带大炮来如是帮助中国守卫国土,抵敌外虏侵害,那么我们很是感谢,当他们是好朋友。”钱通泗照他的话译了,彼得连连点头,伸出手来和承志拉了拉。承志又道:“但你们到潼关去,是帮皇帝杀我们百姓,这个我们就不许了。”彼得道:“是去打中国百姓么?我完全不知道。”承志见他脸色诚恳,相信不是假话,又道:“现在全中国的百姓都很苦,没有饭吃,都盼望有人领他打掉皇帝,脱离苦境。皇帝怕了,所以叫你们用大炮去轰死百姓。”彼得很是难过,道:“我也是穷人出身,知道穷人的苦处。我就回本国去了。”承志道:“那很好,你把兵都带走吧。”彼得下令集队,承志命部下拿出洒肉,让他们饱餐了顿。彼得向承志举手致敬,领队上坡,承志叫道:“干么你不把火枪带走?”钱通泗译了,彼得奇道:“那是你的战利品。你放我们走,不要我们用钱来赎身,我们已经很感谢你的宽洪大量了。”承志笑道:“你我了大炮,再不把枪带走,只怕回去长官责罚更重,拿走吧。”彼得道:“你不怕我们用枪射击你们么?”承志哈哈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们中国男儿好汉讲究肝胆相照,既当你是好汉子,那有疑心。”彼得十分感佩,命士兵取了火枪,列队而去。

  他一路上山,对承志越想越是敬服,忽然下令众兵坐下休息,和钱通泗两人又驰到承志身旁,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来,对承志道:“阁下如此豪杰,我有一件东西相赠。”承志打开布包一看,见是一张折叠着的厚纸,双手摊开来看,原来是一幅地图,图中所绘的似是一座岛屿,只是图上所注的许多西文却完全不识,承志抬头望他,眼中满是疑问。

  彼得道:“这是南方海上的一个大岛,离开海岸有一千多里,岛上气候温暖,物产丰富,真如天堂一样,我航海时到过那里。”袁承志道:“你给我这图是什么的意思?”彼得道:“你们与其在这里辛辛苦苦的打仗,不如带了中国没饭吃的受苦百姓,那那岛上去。”承志心中暗笑,心想:“你这外国人心地倒好,只是不知我们中国的地方有多大,亿万之众,凭你再大的大岛也居住不下。”当下说道:“这岛上没人住么?”彼得道:“有时有西班牙的海盗居住,有时没有,你们这样英雄好汉,也不会怕该死的西班牙海盗。”

  承志见他一片诚意,就道了谢,收起地图,彼得作别而去。钱通泗转过身子正要随同上山,青青忽地伸手扯住的耳朵,喝道:“下次再见你作威成福,欺侮自己的同胞,小心你的狗命!”钱通泗耳上剧痛,连说:“小人不敢!”

  承志当下指挥众人,慢慢爬到深谷底下去察看大炮,见十尊巨炮互相碰撞,都已毁得不成模样,于是掘土盖上。承志见大功告成,与范飞文等群豪欢聚半日,次日会齐了哑巴、洪胜海等人,再行北上,向北京进发。

  这一役胡桂南厥功最伟,弄湿火药,掘坑陷炮等巧计都是他想出来的,众人一路对他十分称扬,无人再敢轻视他是小偷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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