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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水秀花寂寂 山幽草青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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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承志见这温青一身武功,明明是江湖豪侠一流,那知行为却如此刁钻古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摇头回到船内,把金条包起,与龙德邻拱手作别。 他在衢州城内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心想:“这一千两黄金如不归还这人,心中如何能安。我不过见他可怜,才出手相助,如收他酬谢,岂不损了我的声名?好在他是本地石梁派的人,我何不找到他家里去?他如再撒赖,我放下金子就走。” 第二天一早,问明了石梁的途径,背了金子,撒开大步走去。石梁离衢州二十多里,他脚步迅速,不消半个时辰就到了。石梁是一个小镇,附近就是烂柯山,相传有一个樵夫入山采樵,观看两位仙人对奕,等到一局既终,回过头来,自己斧头柄已经烂了,回到家来,人事全非,原来入山一去已经数十年。烂柯山上两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石梁相连,鬼斧神工,似非人力所能搬上,当地故老相传是神仙用法力移来,石梁之名,由此而起。袁承志迎面遇见一个农妇,问道:“大嫂,请问这里姓温的住在那里?”那农妇吃了一惊,说道:“不知道!”脸上一副嫌恶的神气,转头就走。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铺,向掌柜的请问。那掌柜淡淡的道:“老兄找温家是什么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还一件东西。” 那掌柜道:“那么你是温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什么?”袁承志讨了一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么如此无礼,他见街边两个小童在玩耍,摸出十个铜钱,塞在一个小童的手里,说道:“小兄弟,你带我到温家去。”那小童本已接过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说道:“温家?那边大屋子就是,这种鬼地方我可不去。”袁承志这才明白,原来姓温的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一个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无礼。 他依着小童指点,向那座大房子走去,远远只听见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数百个农民拿了锄头,围在房前,大叫大嚷:“你们打伤了三条人命,就此罢了不成?姓温的,快出来抵命!”农民中还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过去问一个农民道:“大哥,你们在这里干么?”那农民道:“啊,你是过路的相公。这里姓温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程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推就把人推倒,跌在石头上撞死了。 程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伤。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两人正说之间,农民们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人影倏地飞出,大家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个农民被飞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袁承志心想:“这两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时,见那人身材又瘦又长,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两边太阳穴鼓得高高的,显然内家功夫颇为精湛。那人喝道:“你们这批猪狗不如的东西,怎么到这里来撒野了!”众农民未及回答,被他抢上一步,又抓住数人乱掷出去。 袁承志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温青是什么关系,如果前晚他与温青在一起,那么他抵敌荣彩等人绰绰有余,用不到自己再来出手了。农民中一个中年人两个青年抢上来说道:“你们打死了人,就这样算了吗?咱们虽然穷,可是穷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吓吓几声冷笑,说道:“不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那中年农民后心,随手一甩,把他向东边墙角掼去。那两个青年又惊又怒,双双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斩下,那廋子左手一挡,两柄锄头向天上飞去,同时两个青年农民被他一手一个,抓住向门口竖旗杆的一块大石上掷去。 袁承志见这人欺侮农民,无理伤人,心中本已极为愤怒,但他为人稳重,不欲多管闲事,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求见温青,交还黄金之后立即动身,那知那瘦子骤下杀手,眼见这三人都要被他掷死,激动了义侠心肠,顾不得生劓惹祸,飞身出去,左手抓住中年农民右腿,往后一拉,随手把他丢在地上,同时一招“岳王神箭”,身体真的如箭离弦,抢在那两个青年农民前面,也是一手一个,抓住他们背心,提了起来,轻轻放在地上。要知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绝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袁承志本来不想轻易炫露,但为了救人,不得不用,心知这一来一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温家地点已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所以一放下农民,立即转身就走。那三个农民死里逃生,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那瘦子见袁承志如此武功,惊讶异常,暗忖自己投掷这三人手法极为迅速,而且是往不同方向掷去,此人居然后发先至,把人一一救了下来,不知是何方对头。他见袁承志转身走出,忙飞身追了上来,向袁承志肩头一拍,说道:“朋友!慢走!”他这一拍手用的是内家大力千斤的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就把他的重手化解了,但并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和我们为难的么?” 袁承志一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所以冒昧扶了他们一把。老兄如此本领,可必和这些农民一般见识?”那瘦子见他出言谦逊,而且当面捧他,敌意消失了一大半,说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何有贵干?”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温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么?”那瘦子道:“我也姓温,不知阁下找的是谁?”袁承志道:“那人大约十八九岁年纪,相貌十分俊雅的,穿的是书生衣巾。” 那瘦子点点头,忽地转身对数名尚未散去的乡民喝道:“你们想死是不是?还在这里干什么?”众农民见袁承志和瘦子攀起交情来,刚才见过两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那瘦子道:“请进来奉茶。” 袁承志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四个大字:“世泽绵长”。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设得十分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那瘦子请袁承志在主位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袁承志的师承出身,态度虽然十分客气,但袁承志觉得他内心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温相公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他一件东西。”那瘦子道:“温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温正。舍弟现在出外去了,请老兄稍待。”袁承志本来不愿与这种行为不正、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温青既然不在,只得相候。 等到中午,温青仍旧没回,袁承志又不愿把黄金交给别人。温正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鲜鱼,菜肴十分丰盛。等到下午日头偏西,袁承志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温青家里,把黄金留下算了。于是将包着黄金的包裹往桌上一放,对温正道:“这是令弟之物,就烦仁兄转交给他,兄弟要告辞了。”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笑语之声,都是女子的声音,其中却夹着温青的笑声。温正道:“舍弟回来啦。”抢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温正道:“袁兄请在此稍待。”袁承志见他行动诡秘,只得停步。说也奇怪,温青竟不进来,温正却回来了,说道:“舍弟要去换衣,一会就出来。”袁承志心想: “温青这人实在女人气得紧,见个普通客人还要换衣。”又等了良久,温青从内堂出来,满脸堆欢,说道:“袁兄大驾光临,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温兄忘记了这包东西,现在特来送还。”温青愠道:“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这个兄弟那里敢?兄弟就此告辞。”站起来向温正温青各自一揖。温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 袁承志不禁愕然,温正也微微变色。温青道:“我有一件紧要事要请问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里还有事要办,下次再来叨扰。”温青只是不允,温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们不要搁他。”温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今儿不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沉吟了一下道:“既然温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气了。”温青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温正一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温青尽与袁承志谈论书本上的事,袁承志对诗词不大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小研读的,温青知道了他的性之所近,什么淝水之战,官渡交兵谈个不休。袁承志暗暗钦服,心想:“这人脾气虽然古怪,读书倒颇有见解。”温正武功甚好,文事却一窍不通,听得十分腻烦,却又不肯走开。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功,温正正要接口,温青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袁承志见言两兄弟之间神气颇有点奇特,温正虽是兄长,然而对这个弟弟却似乎颇为敬畏,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被他抢白,反而陪笑。如温青对他辞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 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后,袁承志道:“小弟日间累了,想早些睡。”温青道:“小弟局处乡间,难得袁兄大驾光临,正想剪烛夜话,多所请益。袁兄既然倦了,那么咱们明日再谈吧。”温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吧。”温青道:“你这房怎么留得客人,当然到我房里睡。”温正脸色一沉道:“什么?”温青道:“什么不好?我去跟妈妈睡。”温正大为不悦,也不道别,径自入内。温青道:“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穷乡僻壤住惯了的,温兄不必特别为我费心。”温青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我不费心就是。”亲自拿了烛台,把袁承志引进去。走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温青把房门一推,袁承志眼前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的帐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凤凰,壁上挂着一幅唐寅的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砚台摆设,笔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枝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水仙,架子上停着一只白鹦鹉。袁承志来自深山,那里见过这种富贵豪华气派,不觉呆了一呆。温青笑道:“这是兄弟的卧室,袁兄将就歇一晚吧。”不等袁承志回答,掀帷出门。袁承志在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这才放心,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 袁承志问道:“那一位?”只见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眉清目秀,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手中托着一只盘子,说道:“袁少爷,请用点心。”把盘子放在桌上,那是一碗桂花炖燕窝。袁承志虽然是督帅之子,但从小生在穷乡之中,燕窝从来没有见过,所以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他初次和少女谈话,很有点害羞,红着脸应了一声。那丫鬟笑道:“我叫月华,是少爷叫我来服侍袁少爷的,袁少爷有什么事,吩咐我做好啦。”袁承志道: “没什么事了。”月华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一笑,说道:“那是我家少爷特别做来给袁少爷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对,月华一笑出门,轻轻把门带上了。袁承志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冽,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迷迷糊糊的一下就睡着了。 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噗吓一笑,袁承志在这地方本来不敢沉睡,一听立即惊醒,只听见有人轻轻在窗格子上弹了两下,笑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袁兄是雅人,难道不怕辜负了这大好时光吗?”袁承志一听正是温青声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月光,窗外一人头下脚上,“倒挂珠帘”,似乎在向房内窥探。 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来。”他好奇心起,要看看温青如此诡秘,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他穿好衣服,暗暗把一柄匕首藏在腰里,推开窗户,只觉一阵花香扑面而来,原来窗外是一个花园。 温青脚一用劲,人已翻起,俏声道:“跟我来。”他手中提着一只篮子,袁承志不知他搞什么鬼,跟着他越墙出外,两人展开轻身功夫,直向后山爬去,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一阵清风,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一眼望去满坡尽是白色的黄色的玫瑰。袁承志赞道:“真是神仙一样的好地方。”温青提了篮子,在前面慢慢走着,袁承志心旷神怡的跟着他,原来提防之心,一时在花香月光中尽皆消除。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现一个小小的亭子,温青叫袁承志坐在石上,自己打开篮子,取出一把小酒壸,斟满了酒,说道:“这里不许吃荤。”袁承志挟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枝洞箫,说道:“我吹一个曲子给你听。”袁承志点点头,温青缓缓的吹了起来。袁承志不懂音律,只觉自己的心飘荡荡的如在仙境,非复人间。温清吹完一曲,笑道:“你爱什么曲子?我吹给你听。”袁承志叹了一口气道: “你懂得真多,怎么这样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 温青拿起洞箫,又轻轻吹了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婉转,加之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志出世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种境界。温青搁下箫,低声道:“你说还好听么?”袁承志道:“世界上有这样好听的音乐,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温青眼波流动,微微一笑。这时两个人坐得很近,袁承志觉得鼻端中闻到的,除了玫瑰清香之外,还有淡淡的脂粉气,心想这个人实在没丈夫气,幸亏自己不是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 温青道:“你爱不爱我吹箫?”袁承志点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歇,温青双手一拗,拍的一声,把一枝竹箫折成两截。袁承志登时呆了,说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吗?”温青低下了头,悄声道:“我从来不吹给谁听。他们就知道动刀动剑,也不爱听这个。”袁承志急道:“我没骗你,我真的爱听呀,真的。”温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远不会再来,我再吹什么箫?”他顿了一下又道:“我脾气很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讨厌我,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不知道说什么话好。温青又道:“所以你永远不会再来了。”袁承志慨然道:“你一定瞧得出,我什么也不懂,我是初次到江湖来,我可不会说谎。你说我心里瞧不起你,觉得你讨厌,老实说,那本来不错,不过现在有点不同了。”温青低声道:“是么?”袁承志道:“我瞧出来,你一定有什么伤心的事,所以脾气特别。那是什么事?你能说给我听么?” 温青沉吟了一下,忽然道:“我告诉你,不过只怕你会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 “一定不会。”温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对你说。我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受了坏人欺侮,生下我来。我外公打这坏人又打不过,后来约了十多个好手,才把那坏人打跑,所以我是没有爸爸的人,我是一个私生……”说到这里,流下泪来。袁承志道:“这又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你妈妈,是那坏人不好。”温青道:“可是人家却不这样说,他们当面不敢说,背地里却骂我,骂我妈。”袁承志道:“好,有谁这样卑鄙,我帮你打他。现在我不讨厌你了,你如当是朋友,我一定再来看你。”温青高兴得跳了起来,袁承志见他喜动颜色,笑道:“我来看你,你很高兴吗?”温青道:“喂,你说过的,一定要来。”袁承志道:“我决不骗你。”忽然背后微微动,袁承志知道有人,站起转身,只听见一个人冷冷的道:“半夜三更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干么?” 那人高高瘦瘦,正是温正。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一副质问的神色。温青本来微微一惊,见是温正,怒道:“你来干么?”温正道:“问你自己呀。”温青道:“我和袁兄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了?这里除了我妈妈之外,谁也不许来。三爷爷说过的,你敢不听话?”温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么他又来了?”温青道:“我请他来的,你管不着。”袁承志见他兄弟两人为自己伤了和气,很是不安,说道:“咱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回去安息吧。”温青道:“我偏不去,你坐着。”袁承志只好又坐了下来。温正呆在当地,闷闷不语。温青怒道:“这些花都是我亲手栽的,我不许你看。”温正道:“我看都看过了,我还要闻一下。”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温青怒火大炽,忽地跳起来,双手一阵乱拔,把玫瑰花拔起了二十几丛,随拔随拋,哭道:“好,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把玫瑰拔掉,谁也看不成,这样你高兴了吧?”温正怒气勃勃,一言不发,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这样对你好,你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良心。”温青哭道:“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瞧着我不顺眼,你请爷爷们把我赶出去好啦。我和袁兄在这里,你去告诉爷爷们,我也不怕。”温正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的走了。温青回到亭中坐下,过了半,袁承志道:“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温青道:“他又不是我的哥哥。我妈妈姓温,这里是我外公家里,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其实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就有自己的家,用不到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说着又垂下泪来。袁承志道:“我瞧他对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你对他很凶。”温青忽然笑了出来,道:“我如不对他凶,他更无法无天呢。”袁承志见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澜漫的样子,想到自己身世,不禁顿起同病相怜之感,说道:“我爸爸给人害死了。那时我还只有七岁,我妈妈也是那年死的。” 温青道:“你报了仇没有?”袁承志道:“说来惭愧,我真是不幸……”温青道:“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多么厉害,我一定帮你。”袁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了他的手。温青的手微微一缩,随即给他捏着不动,说道:“你本领当然比我好上十倍也不止,但我瞧你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将来可以帮你出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没有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朋友,现在遇到了你……”温青低头道:“就是我脾气不好,总有一天会得罪你。”袁承志道:“我既当你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得罪了我,也不会介意。”温青大喜,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这件事不放心。” 袁承志见温青神态大变,温柔和平,与他在衢江中杀沙老大及对温正争吵时的情形,大不相同,说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温兄肯不肯听。”温青道:“这世界上我就听三个人的话?第一个是我爷爷,第二是妈妈,第三就是你了。”袁承志心中一震,说道:“你这样瞧得起我,其实,别人的话只要说得对,咱们都应该听。”温青道:“哼,我才不听呢。谁待我好,我……我心里也喜他,那么不管他说得对不对我都听的。要是我讨厌的人哪,他说得再对,我偏偏不照他的话做。”袁承志笑道:“你真是孩子脾气,你几岁了?” 温青道:“我十八岁,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两岁。”温青低下了头,忽然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弟,好不好?” 袁承志生来谨细,对温青的生世实在毫不知情,虽然见他对自己推心置腹,但谈到结拜,却颇有点迟疑。温青见他没有回答,站起身来,向前飞跑。袁承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想这人性情激烈,不要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忙展开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几个起落,已抢在他的前面,叫道:“温兄,你生我气么?”温青听见他叫“兄弟”,心中大喜,登时住足,坐在地上,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时瞧你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温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说道:“我叫你二弟吧。现在不早啦,咱们回去睡吧。”两人牵手回房。袁承志道:“你不要回去吵醒伯母了,咱们就在这里同榻而睡吧。”温青斗然满脸红晕,把手一摔,嗔道:“你……你……”随即一笑,说道: “明天见。”飘然出房。把袁承志弄得愕然不知所云。 第二天早晨,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月华送来早点,袁承志跳了下床,向月华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笑道:“大哥,外面来了一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的,咱们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两人来到大厅,只见温正满厅游走,正与一个青年女子打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观战,一个老人手拿一条拐杖,另一个却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上下打量,点了点头,袁承志瞧着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相貌很美,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一时间分不出上下,拆了十余招,袁承志突然心中一震,越看越是疑心。 只见那女子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手一击,其快如风,眼见那女子的宝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那知温正快,那女子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温正颈中划来。温正一惊,向后连纵三步,那女子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十分迅捷,袁承志已把她武术家数看得十分明白,虽然不是华山派本门中人,但必定受过本门兄弟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剑术精奇,尚能和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温青也已瞧出那女子非温正敌手,微微冷笑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西。” 再拆了数十招,果然那女子攻势已缓,温正却是一刀狠似一刀,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打得正紧,兵刃那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袁承志身上砍到。温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已站了起来,因为出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只见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女子手腕上微微一挡,两人兵刃不由自主的向外荡了开去。袁承志要夺这两人兵刃是易如反掌,只因不愿炫示,又怕温正难堪,所以只把兵刃轻轻推开,但他这一出手,两人都已知他武功比自己高出数倍,齐齐跃开,又惊又怒。 温正只道袁承记着昨夜之恨。那少女却见他与温青一齐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敌人一党,眼见不敌,仗剑就要跃出。袁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我有话说。”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不嬴,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还要想怎样?”袁承志作了一揖,说道:“姑娘请勿见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令师是那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高兴跟你啰唆?”斗然跃起,向门外纵去。袁承志左足一点,早已挡在外面,低声道:“莫走,我帮你。”那少女呆了一呆,问道:“你是谁?”袁承志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钉在袁承志的脸,忽然叫了出来:“你知道安大娘么?”袁承志身上只觉一寒,手心发热,说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袁承志的手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在一旁见了这副样子,心中老大不自在。温正却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来卧底来啦!”袁承志大感不解,说道:“我与闯王曾有一面之绿,那不错,但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咱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他把金子还出来,那就万事全休。”温青冷冷的道:“有这么容易?” 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姑娘,我们小时候在一块儿玩,已经有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的瞅了小慧一眼,并不施礼,也不说话。袁承志很是不好意思,问小慧道:“你怎么认得我?”小慧道:“你这眉毛上的疤痕,我怎么忘记?小时候人家来抢我,你拚命救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道:“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一脸不高兴的神色道:“你们谈家常吧,我可要进去啦。”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和这位大哥打了起来?”小慧道:“我和……和崔师兄……”袁承志抢着道:“崔师兄?不是崔秋山叔叔吧?”小慧道:“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江来,那知这个人真坏,半路上来抢了去。”说着向温青一指。袁承志心中恍然,原来温青所劫的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说闯王对自己如何礼遇,师父如何帮助闯王,就是冲着崔秋山、安大娘、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心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找回来。 何况闯王千里之遥从陕西送黄金到江南来,必定有极重大的用途。闯王所兴的仁义之师,救民于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当下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脸上,你把金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这两位爷爷再说。”袁承志听说两个老者是温青的爷爷,心想自己既与温青结拜,他们就是长辈,于是恭恭敬上前向着两个老者磕下头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兄请起。”把拐杖往椅边上一倚,双手托住袁承志肘底,运用内力往上一抬。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自己只要一松,全身就会被他向空中拋起,当下双臂一沉,稳住身子,仍然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了起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想:“这少年好深的功力,我这数十年的内功竟然托他不起来。”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错。”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袁承志心想:“这大概就是石梁派五祖中的两祖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爷爷!”温青称他三爷爷的人名叫温明山,他五弟叫温明悟,两人听了他的话,脸上有不悦之色,并不答应,袁承志觉得颇为诧异,暗暗有气,心想:“我爹爹是抗敌名将,辽东督帅,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不致辱没了他。”当下转头向温青道:“这位姑娘的金子请兄弟还了她吧!”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你一点也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袁承志道:“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然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那没关系,现在既然知道了,不交还岂不是对不起人?”温明山、温明悟两个老者,本来不知这金子中有如此重大牵连,只道是那一个富商之物,现在听安小慧、袁承志一说,心中也颇不安。他们知道闯王声势极大,江湖豪杰闻风景从,这批金子如果不还,来索讨的好手只怕源源而来,如何对付得了?温明山微微一笑,对袁承志道:“冲着袁兄,咱们就还了吧。”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本来分给我一半,那么我这一半先还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我的通统给你,谁还这样小家气,几千两金子拿来当宝贝?但是她要啊,我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袁承志踌躇了一下道:“我谁也不帮,我听师父的话。”温青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中的。”温青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是在这里,我用心机盗来,你也得用心机盗去。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要花了。” 袁承志把他衣袖一拉道:“兄弟,跟我来。”两人走到厅角里,袁承志道:“昨晚你说听我话的,怎么隔不了半天人就变了卦?”温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话。”袁承志道:“我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温青眼圈一红道:“你见了从前的相好,那里还把人家放在眼里。闯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不了给人家杀了,反正我这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要掉下泪来。袁承志见他不可理喻,心中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兄弟,她是我故人的女儿,我是一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个样子?”温青道:“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盗吧!”袁承志要拉住他手再说下去,温青手一甩,走进内堂。 袁承志见话已说僵,只得与小慧两人告辞出去,找到一家农家借宿,问起失金经过,原来安小慧等护送金子的一共有三人,中途不知怎样分手,以致被温青所乘。袁承志见她语气中吞吞吐吐,也不再细问。等到二更天气,两人往温家奔去,袁承志一跃上房,只见大厅中烛光点得明晃晃地,温明山、明悟两兄弟坐在桌边喝酒,温正、温青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这批黄金藏在在那里,想偷偷听他们的谈话,以便得到一些消息。只听见温青冷笑一声,说道:“金子在这里!有本领就来拿。” 小慧一拉承志的衣裾,轻声道:“他好象知道咱们在这里。”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温青伸手从桌子底下取两个包裹,在桌上摊了开来,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绦绦的金子。温青和温正也坐了下来,把刀剑往桌上一放,喝起酒来。袁承志心想:“他们这样守着,除非是硬夺,否则怎能盗取?”等了半个时辰,下面这四人毫无走动之意,袁承志知道今晚已无法动手,和小慧回到住宿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小慧谈起别来情况,说她母亲身体安健,也常牵记着承志。袁承志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金丝镯来,说道:“这是你妈妈从前给我的,你瞧,我那时的手腕只有这么粗。现在呢?”小慧“嗤”的一笑,望着袁承志的手臂说道:“承志大哥,你这些年来在干什么?”袁承志道:“天天在练武,什么事也用不上来啦。”袁承志道:“你怎么也会华山派的剑法,谁教你的?”小慧眼圈一红,把头转了过去,过了一会,才道:“就是那个崔师哥教的,他也是华山派的。”袁承志忙问:“他受了伤还是怎的?你为什么难过?” 小慧道:“他受什么伤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承志见其中似乎牵涉儿女私情,不便再问。 等到傍晚,两人又到温宅去,只见大厅中仍旧是四个人守着,只是换了两个老人,大概也是五兄弟中的,其余三人只怕在黑暗中埋伏着。袁承志对小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可要小心。”小慧点点头,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纵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单,连忙跟下。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房边,火折一晃,把屋旁的一堆柴草点燃了起来。过不多时,火光冲天而起,温宅中人声鼎沸,许多壮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 袁承志与小慧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小慧大嘉,说道:“他们救火去啦!”一个“倒挂珠帘”从屋顶上翻了下来,从窗中穿进厅内,袁承志跟了进去。 两人走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金子,忽然足下一软,袁承志知道不妙,斗然拔起身体,右手一挽想拉小慧,却没有拉着,原来脚底竟是个翻板机关。他身体腾起,左掌搭上厅中石柱,随即溜下,左足踏在柱础之上。这时翻板已经合拢,把小慧关在底下。袁承志大惊,扑出窗外查看机关,准备相救小慧。人刚出窗,只觉一股劲风迎面扑到。袁承志知道有人偷袭,右掌挥击出去,刚和击来之掌抵住,两人一用力,袁承志借势跃上屋顶,偷袭之人却跌下地去,但他身手极为快捷,一着地立即跃上屋顶。 袁承志身履险地,不知对方心意如何,当下凝神屏气,一言不发。只见人群中走出五个老人来,两个已经见过,就是温青的三祖温明山,五祖温明悟,另外三个中当先一人身材十分魁梧,站在屋顶,比众人都高出一头,那人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说道:“我们兄弟五人僻处乡间,居然有闯王手下的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了,哈哈,哈哈!”袁承志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辈向老前辈参见。”他因四周都是敌人,只怕磕下头去受人暗算,但礼数仍是不缺。温青站了出来,尖声说道:“这位是我大爷爷,那两位是我二爷、四爷爷。”袁承志一一作揖。 石梁派五祖中的大哥温明达、二哥温明义、四哥温明施拱手还礼,不住向袁承志打量。温明义在五人中牌气最为暴躁,说道:“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在我家放火。”袁承志道:“那是晚辈一个同伴一时鲁莽,晚辈十分过意不去,幸喜尚未酿成灾害,晚辈待明日再来向各位叩头陪罪。”这时草堆的火已被扑灭,并未延烧。温明施身材廋长,他就是温正的祖父,容貌形状也和他十分相像,当下发话道:“我们在这里定居了数十年,只有别人上门磕头,从没那一个小子敢来撒野。你师父是谁?这样没规矩。”袁承志道:“家师现在闯王军中,只求各位将闯王的金子发还,晚辈改日求家师写信前来道谢。”温明达道:“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他老人家素来少在江湖上行走,晚辈不敢提他名字。”温明达“哼”了一声道:“你不说,难道我们不知道。南扬,与这小子过过招。” 人群中一人应声而出,那人四十多岁年纪,上一丛虬髯,是温明义的第二个儿子,在石梁派第二辈中可说是一流的好手。他纵身上来,劈面一拳,袁承志头一侧,他左手一拳跟着打到。袁承志心想:“他们这许多人聚在这里,一个一个打下去,势必被他们累死,如不速战,只怕难以脱身。”等他左拳打到,袁承志右掌突然飞出,在他左拳上一挡,五指抓拢,已拿住他的拳头,顺势向后一扯。温南扬收势不住,踉踉跄跄的向前跌去,脚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五叔温明悟一拉,已跌下房去,当下羞得满脸通红,回身扑来。袁承志站着不动,等他扑到,身子一转,向后一仰,左脚轻轻一勾,温南扬向前俯跌下去。 袁承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时伸出,料到他要向前俯跌,一把抓住他后心。温南扬鼻子刚要撞到瓦面,骤然被人提起,那里还敢交手,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退了下去。 温明义喝道:“这小子果然有两下子,老夫来会会高人的弟子。”双掌一错,就要上前,温青突然纵到他身旁,俯耳说道:“二爷爷,他和我结拜了,您老人家可别伤他。” 温明义骂了一声:“小鬼头儿!”温青拉住他手,说道:“二爷爷您答应了?”温明义道:“走着瞧!”手一甩,温青只觉一股极大的劲道把他一推,不由自主的退出数步。温明义稳稳重重的踏上两步,说道:“你发招!”袁承志一拱手道:“晚辈不敢。”温明义道:“你不肯说你师父是谁,你发三招,瞧我知不知道?”袁承志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心头微微有气,说道:“那么晚辈放肆了,晚辈功夫有限,请老前辈手下留情。”温明义喝道:“快动手,谁跟你啰里啰唆!” 袁承志作了一个长揖,一双长袖刚碰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从横里甩起,向温明义头上击来,只听见呼的一声,劲道十足,温明义一呆,头一低,伸手来抓袖子,只见他轻飘飘的纵起,左袖兜了一圈,右袖蓦地从左袖圈中直冲出来,径扑门面,来势比箭还急。 温明义避让不及,他是数十年的功力,半生在刀山枪林中消磨,经验何等丰富,身子向后一仰,躲开了这一招。袁承志不让他还手,忽然回身,背脊向着对方,温明义一呆,以为他要逃跑,右掌刚要发出,忽觉一阵罡风袭到,只见袁承志双袖反手从下向上,如两条毒蛇般向自己腋下钻来,这一招更出乎意料,心想这袖子就是被你打中又有何妨,伸出双手想抓,那知袖子在他腰上一拂,拍拍两声,竟尔打中,只感到一阵发麻,敌人已借势窜了出去。 袁承志回过身来,笑吟吟的站住。温青见袁承志身法如此快速古怪,险些叫出“好”来。温明义又羞又恼,饶是他见多识广,实在不知他的袖子功夫属于那一门那一派。原来袁承志第一招用的是穆人清所授的伏虎掌法,第二招是从木桑道人的轻功中变化出来,第三招“双蛇钻腋”却得自金蛇郎君的“金蛇秘笈”。他怕对方识得,微微加了一些变化,再加手掌藏在袖子之中,温明义如何能识? 温明义等四兄弟面面相觑,都觉大奇。温明义老脸涨得通红,须眉俱张,“呼”的一掌打来。月光下袁承志见他头上冒出腾腾热气,脚步似乎迟钝蹒跚,内功却极深厚,不敢再行戏弄,身子一矮,避开两招,卷起衣袖,施展师门绝技的“伏虎掌法”和他打了起来。那温明义虽然出手不快,但一掌一拳,都挟有一股极大劲风,只见他一掌迎面打到,袁承志眼光一瞥,心中微微一震,原来他掌心其红如血,在月光一照之下,更觉可怖。袁承志心想,这人竟然练就了朱砂掌、红沙手,听师父说,这种掌力厉害异常,可别被他打到,于是掌风一紧,双掌连绵不断。酣斗中温明义突觉右腕一疼,疾忙跳开,低头一看,只见腕上一道红印肿起,原来被他手指一划,幸而他手下留情,并未用足全力。温明义心头虽然愤怒,可是也不便再打下去。 温明山上前一步,说道:“这位袁兄年纪轻轻,掌法的确精妙,待老夫领教领教袁兄兵刃上的功夫。”袁承志道:“晚辈不敢携兵器来到宝庄。”温明山哈哈一笑,说道:“你礼数倒也周全,这算叫做艺高人胆大了。好吧,咱们到练武厅去!”手一招,一跃下地,众人纷纷跳下,袁承志只得随着众人进屋。温青忽然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道:“拐杖里有暗器。”袁承志正待接嘴,温青已转过身对温正道:“你瞧瞧人家的本事,现在佩服了吧?”温正道:“二爷爷是宠着你才让他的,那有什么希奇?”温青冷笑一声,不再理他。 众人走进练武厅,袁承志见那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打通了成为一个大场子。家丁进来点起蜡烛,照得十分明亮。温家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无一人不会武艺,这时听见三老太爷要和前日来的客人比武,大家都拥到厅上来旁观,连七八岁的孩子也出来了。最后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美妇和月华一齐出来,温青抢过去叫了声“妈!”那美妇一脸愁容,白了温青一眼,很不高兴的样子。 温明山指着四周的刀枪架子说道:“你要用什么兵刃,自己挑吧!”袁承志心中计算:今日之事不能善罢,可是又不能伤人,自己一出山就遇上这个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好。温青见他皱眉不语,说道:“我这位三爷爷最疼爱小辈的,决不能伤你。”她母亲怒道:“青青,别多话!”温明山望了温青一眼,说道:“那也得瞧各人的造化罢。袁兄,你用刀还是用剑。”袁承志眼睛一溜,忽然看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站在一旁,月华牵着他的手,想来是温青的子侄辈。那孩子手中拿着一柄木剑,漆的花花绿绿,大概是过年买来玩儿的。袁承志走过去,说道:“小兄弟,你把剑借给我用一下。”那小孩子笑嘻嘻的把剑递了给他。袁承志接了过来,对袁明山道:“晚辈不敢与老前辈动真刀真枪,就用这把木剑讨教几招。”他这几句话面子上似乎十分的谦逊,内里却极为傲慢,似乎并不把温明山放在眼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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