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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沈胜衣接道:“可是对于云,却有不少人站在人物和世事的推想来评价,就拿咏云诗来说,譬如王安石的‘谁似浮云知进退,才成霖雨便归山。’乃是美之,宋人某的‘无限旱苗枯俗尽,悠悠闲处作奇峰。’却是责之,用意不同,虽然各有其妙,亦各有其不妙,不妙处就在硬把天上自由自在的云,规范到象征人生的圈子里去!”

  云飘飘不住点头。

  “象征人生也无所谓,如将白云象征隐者,像贾岛寻隐者不遇而吟‘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云飘飘回头道:“书案上那幅画,写有这两句哦。”

  沈胜衣点头接道:“又好像孟浩然秋天登兰山访友而吟‘北山白云里,隐者自相悦。”

  都令人有一种澹泊宁静的遐想,一定要把出岫的云当做霖雨苍生的前奏,从龙的云当做圣人出而万物观的预兆,似乎就有点牵强了,云本无心,何曾有意做官,云有何德,怎敢高攀圣人。”

  听到这里,非独云飘飘入神,周鹤也大感兴趣了。

  沈胜衣又道:“杜甫望泰山所咏‘汤胸生层云’与他少年时代的抱负‘致君尧舜上’实在无关,不过形容泰山的高峻,李白梦游天佬所咏‘云霞明灭或可睹’也只是描写天佬幽渺,根本没有功名思想,杜审言的‘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只淡淡道出早春游望的诗意,王维的‘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是写终南山,李商隐访僧不在,吟道‘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便觉得余音悠然,崔涂咏孤雁,吟道‘渚云低暗渡,关月冷相随。’遂成绝唱,至于崔颢所咏,‘白云千载空悠悠’是藉云来写黄鹤楼的荒凉,李颀所咏‘云山说是客中过’是寄羁愁,崔曙的‘三晋云山皆北向’是寓友谊,卢纶晚泊鄂州写景云‘云音远见汉阳城’,便觉汉阳在晚晴中有如诗画,李商隐咏春雨想像到‘万里云罗一雁飞’,便觉得珠箔飘灯独归的寂寞,只有王维的‘云里帝城双凤阙’有点政治意味。”

  周鹤插口道:“看来诗人歌咏中的云,与人与忤,并不象征功名富贵,也不代表人情世故,来无影,去无踪,有时舒,有时卷。”

  云飘飘倏的一笑,道:“云真的那么可爱?”

  沈胜衣道:“以我看就是了。”

  云飘飘回望窗外夜空,又问道:“云只在天上?”

  沈胜衣道:“只在天上。”

  云飘飘忽问道:“天上除了云之外还有些什么?”

  沈胜衣道:“日月星辰……”

  云飘飘浑身又一震,沈胜衣看见奇怪,下面的说话虽然已到了喉咙了亦咽了回去了。

  云飘飘也没有再问,倏的道:“天是否又叫做碧落?”

  “不错。”沈胜衣想想接着道:“度人经注‘东方第一天有碧霞遍满,是云碧落。”

  云飘飘却“碧落碧落”的喃喃自语不已。

  沈胜衣盯着她,又道:“所以白居易长恨歌有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云飘飘忽然自己漫声地吟道:“乐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是开碧落,浮碧海兮气浑,映青山兮色乱,为万物之群首,作众材之壮观……”

  吟到这里,她忽然双手捧住了脑袋,好像一时省不起接着的一截。

  沈胜衣信口接吟下去道:“五石难补,九野环舒,星唇丽之而照耀,日月凭之而层诸……”

  云飘飘截道:“这又是什么?”

  沈胜衣道:“是碧落赋。”

  云飘飘失声道:“是碧落赋。”

  云飘飘失声道:“不错是碧落赋。”

  她那种神情既惊又喜,雀跃着转过身子,连随就一怔。

  书斋的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身穿青衣,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高而瘦,却瘦得绝不难看,相貌非常美丽,“天仙化人”这个形容词就像是因她而设!

  云飘飘也就是望着她发呆。

  她亦望着云飘飘,一面的诧异之色。

  沈胜衣周鹤也发觉了,正奇怪,云飘飘已走前两步道:“你是谁?”

  那个女人并没有回答,只是怔怔望着云飘飘。

  周鹤二旁应声道:“那位是抽荆,姑娘莫非认识她?”

  云飘飘道:“我好像见过她!”

  周鹤道:“在哪里?”

  云飘飘回答不出来。

  那个女人即时走进来,云飘飘呆望着她,眼睛眨也不一眨。

  她一直走到云飘飘的面前,低声道:“我也好像见过你。”

  云飘飘反问道:“是在哪里?。

  那个女人道:“忘记了。”

  周鹤插口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个女人不假思索,道:“也都忘记了。”

  云飘飘接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姓名?”

  那个女人道:“苏仙。”盯着云飘飘目不转睛。

  云飘飘喃喃地,说道:“苏仙……苏仙……”

  周鹤道:“有没有印象?”

  云飘飘点头回答道:“可是在那里听过?”

  她面上忽然又露出痛苦之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身子一幌,倒了下去。

  苏仙及时一把扶住,惊问道:“她怎样了?”

  沈胜衣道:“伤痛发作,禁受不住昏迷过去。”

  周鹤道:“快扶她到那边的竹榻。”

  三个人各自探手挽扶着云飘飘,一齐移步向竹榻走去。

  他们之中,沈胜衣是云飘飘要刺杀的人,苏仙与云飘飘的关系更加密切。

  就是周鹤,云飘飘也应该熟悉才是。

  可是在现在,他们在云飘飘心目中,却全都是陌生人。

  无论什么人,在云飘飘现在的心目中,事实都成陌生人的了。

  她就仿似寿伯所说的,已经被地府无常勾去魂魄,只剩下一个躯壳。

  这是她零部件失去记忆的第一夜。

  这一夜如此,第二夜如何?

  第二天晚上,云飘飘才再次更醒昏迷了将近一天之久。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之内,附近的名医,已经被周鹤请来两位。

  他们却束手无策。

  云飘飘这种“病”他们有生以来,甚至还是第一次遇上。

  沈胜衣周鹤将他们送走,顺便到内堂用膳,只留下苏仙在书斋内照顾云飘飘。

  苏仙显然对云飘飘生出了很大的兴趣,由昨夜开始,一直都守候在云飘飘榻前,甚至用膳也是在斋内。

  她虽然说是由于好奇,沈胜衣却已经瞧出并不是这样简单。

  苏仙与云飘飘只怕真的是相识!

  沈胜衣已经这样怀疑,但苏仙既然矢口否认,就惟有静观其变。

  周鹤却似乎并无感觉。

  他们方走出书斋,云飘飘便自更醒过来。

  书斋内已经燃着灯火,正照在云飘飘的面上。

  云飘飘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团昏黄的光芒,到她看清楚那是一盏灯的时候,亦看见坐在榻旁的苏仙。

  “苏仙?”她居然还没有忘掉。

  虽然是眼见云飘飘刚从昏迷之中更醒过来,一听到云飘飘叫出自己的名字,苏仙仍不免大吃一惊,脱口竟然一声:“小姐?”

  云飘飘坐起身子,奇怪地望着苏仙,道:“你叫我什么?”

  苏仙却反问道:“你真的失去了全部记忆。”

  云飘飘凄然一笑,道:“我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苏仙不禁叹了一口气。

  云飘飘紧盯着苏仙,接着道:“尽管我想不起来,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是认识我,否则我不会对你的姓和相貌这样子熟识!”

  苏仙不作声。

  云飘飘忽然伸手拉住了苏仙的衣袖,道:“怎么你不告诉我?”

  苏仙冷冷地道:“你要我告诉你什么呢?”

  云飘飘回答道:“我的姓名,我的来历。”

  苏仙道:“你现在还是这样的好。”

  云飘飘诧异问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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