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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三弦的哀怨(1)


  他每天都卖到天亮。

  他每天都想不做,可是一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达里吃面的穷朋友,他还是每天都卖到夭亮。

  这里的面不但好吃,又便宜,而且还可以赊帐。如果陈老头忽然有一天不卖了,那些人很可能就要挨饿。

  天这么寒,地这么冻,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又偏偏如此短促,他为什么还要卖这么晚?为什么不早一点睡?

  ———个人活着并不是只为了自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付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陈老头心里叹着气,用大拇指压了压烟斗里的残余烟丝,然后一口一口用力地吸着。本已快灭的火种,又重新亮了起来。

  烟雾从陈老头的鼻孔缓缓喷出。

  这个面摊就在监牢后面的巷子里,也正好是老盖仙房门的左边。所以有时没有事的老盖仙常常跑去找陈老头聊天喝酒。

  陈老头的酸辣面最合老盖仙的口味,尤其是在天寒地冻的夜里,能吃上一碗关味的酸辣面,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今夜老盖仙很早就躲进被窝里,可是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心里好像有成千上万解不开的事在烦着一样。

  最后他终于决定到陈老头那儿去喝个几杯,两个孤老头在一起,或许很容易打“时间。来到面摊,老盖仙还未开口,就已看见陈老头用一种很惊讶的人情看着他。”你病了?“陈老头的声音也带有惊讶。”病了?“老盖灿一愣。”没有呀!”“没有病,这个时候你不在被窝里睡着,跑来这里干什么?”“来灌你几杯酒呀!“老盖仙找了个位子坐干”。“在这种鸟天气里,不喝个几杯,实在对不起自己。”

  “老样子?”

  “对的。”

  “对的,对的。”陈老头边切菜边喃喃自语。“每次切五碟菜,剩回来的还是五碟菜。”

  他不知道,有些人喝酒是不吃菜的。就算叫菜,也只不过是拿来点缀,拿来看的。

  就仿佛一个人半夜里寂寞得要死,他家里有大鱼、大肉,上等好酒,他也情愿到路边摊上去吃喝。

  他吃的不是酒菜,而是那里有人,有人的气息。

  一碟豆腐干、一碟猪耳朵、一碟白切肉、一碟卤牛肉、一碟花生米。

  五碟小菜摆在桌上,杯子两个,酒两壶。

  老盖仙、陈老头两人面对面而坐。各人面前一个杯,一壶酒。

  杯中有酒,烧刀子。

  “桌前一壶酒,能更几回眠?”老盖仙喝了一杯。

  “欲投向处宿,隔桌间酒夫。”陈老头不服输地,也喝了一杯。

  老盖仙看着他喝下一杯,苦笑着,转头望向门外,望向夜空,望向远方。

  “人老多言。”老盖仙感慨他说,“其实他们并不是唠叨,他们只是怕静而已。”这是真言。

  老人话多,噜苏,并不代表他们唠叨。

  他们只是怕静而已。

  “静”,多么平凡的一个字,也多么难了解的一个字。

  老人多言,是怕无语。

  动物出声,是怕静。

  “所以年纪越老的,话越多,也越唠叨。”陈老头吃了三口菜。“你说对不对?”

  “对。”老盖仙也吃了三口菜。“当然对。”

  “其实他们的唠叨,都是经验之谈。”陈老头叹了口气。

  “可是年轻的一代,不愿意听,也不愿意遵从。”

  “所以这个世界上,才永远有老人和年轻人之分。”陈老头笑了笑。

  “现在是这样,千年以后,也是这样。”老盖仙大笑着说:“这是万年不变的道理。”

  两人的笑声,由小面摊扩散出来,逐渐在夜空中荡漾着。

  荡漾,荡漾着。

  他们两人的笑声还未断之时,他们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奇异的表情。

  ——无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都绝不是欢乐的表情。

  死一般的黑夜静寂中,远处忽然随夜风传来了一阵低沉凄凉哀怨的三弦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三弦声听来就仿佛未自地狱。

  ——来自地狱的声音,你听过吗?

  仙乐是种什么样的乐声?一一没有人听过。

  地狱传来的声音——你听过吗,没有。

  绝对没有人听过。

  如果有一种令人听起来觉得可以让自己心灵变化,甚至可以让自己整个人溶化的“乐声”,人们一定认为这种“乐声”是仙乐。

  老盖仙和陈老头并没有溶化,他们已沉醉,醉在那如泣如诉的三弦声里。

  弦声渐近,随着弦声同时而来的,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窄巷虽窄,却不长,巷口出现一位手抱三弦而弹的老人。

  他的身材本来应该很高,现在却已经像虾米一样萎缩询偻,满头头发已经开始泛白,脸上的皱纹,多得让你一时数不清。

  在这种天气这种时候,他为什么要到达窄巷来,是来吃面?或是来此弹三弦,如果是来弹三弦,他又弹给谁听,弦声单调,却很容易钻入人的内心深处。将那深锁在骨髓里不愿记起的往事,一件一件地勾了出来。

  老盖仙他们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沉醉着。

  三弦声悲凄,仿佛一个久经离乱的自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的。、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总难免一环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挣扎奋斗?为什么要受难受苦,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铮骼”一声,然后弦声又开始诉说着死的安详和美丽,一种绝没有任何人能用言语形容出的安详和美丽,只有他的三弦才能表达。

  ——因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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