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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海天遗孤(4)


  焦化左手不动,腾出右手来,朝天废焦劳打了几个手势,那是极简单的几个手势,但其中却包涵了许多意思,这是他们多年来所习惯的沟通心意的方法,除了这种手势之外,天废焦劳再也不了解世人任何一种别人向他表露的心意。

  因之自幼以来,天残焦化的意志,永远代表着天废焦劳的意志:他们两人像是一件不可分离的结合体,实是二而为一的。

  天废焦劳,极快地打开了院前的大门,再闪身回来,横手一掠,将辛捷挟到胁下。

  辛捷既不惊慌,也不挣扎,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被操纵在这两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手中,但是他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自信,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要以血来偿还今日的一切的。

  他动也不动地被挟到那条已渐发狂性的牛身上,那条牛正在极度的颠沛中,他一坐上去,就不得不紧紧抱着牛的脖子,这样才不致从牛身上被抛下来,他虽然并不知道被挟上这牛背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却明了这一定是关系着他的生命的。

  天废焦劳将辛捷挟上牛背后伸手捉住那牛的另一角,往外一扯,那牛庞大的身躯,被他这一扯,硬生生给旋了过来,牛角的根部,也渗出血来。

  那牛剧痛之下,狂性更是大发,它被制在那种惊人力道之下,前进后退都不能够,只有发狂地耸动着身躯,将置身牛背之上的辛捷,颠沛得胸胃之间,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就像是立刻便要呕吐了。

  天残焦化,将那握着牛角的左手一松,手掌顺势划下,那么坚韧的牛皮,被他这一掌,竟深深地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流出。

  那牛自是怒极,天废焦劳刚松开手掌,那牛便箭也似的自门口窜出,亮蹄狂奔。

  辛捷的父母,虽是身怀武技,但自辛捷出生后,即对武林生出厌倦,是以根本没有传授辛捷武技之事,辛捷除了身体因父母善于调养,而比常童稍壮,之外,连最浅薄的武技都一窍不通。

  那牛发狂地在深夜寂静的原野上奔跑着,辛捷但觉身旁之物,像闪电般地倒退着,而且牛发狂性,那种颠沛与动荡,更不是一个十二岁的幼童所能忍受的,他几乎想松开他那紧抱着牛脖的双手,让自己跌落下来,但是这种生与死之间的抉择,他却没有勇气来选择,即使须受如此的痛楚。

  因为他对自己的性命,抱着极大的期望,有许多事是那凄惨而痛苦的事,此刻仍然在他脑海中盘旋着,他对自己立下誓约,这些都是他要亲身去偿付的,因此他必须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些思想对一个像他这样的幼童说来,虽然是有些模糊而遥远,但是悲惨事实的回忆,对他却是无比的鲜明,他虽没有能力去克服这恶劣的命运,但他也不愿自己去助长这种恶劣的命运,因此他决不松手的紧抱着牛的身子,即使生命已然无望,他也要挣扎到最后一刻。

  然而一个毫无武技的幼童,置身在一条狂牛的背上,那生存的希望,又是多么渺茫呢?

  那牛也不知奔了多少时间,多少路程,渐渐辛捷的双臂已由酸痛,而变为麻木了,他的神智,也渐渐迷乱,只觉得那牛像是往高处而奔去,仿佛是上了山坡,但他却不能看得很清楚。

  天色也渐渐亮了,辛捷的心里,只希望遇到路人,将这奔牛制住,但即便遇到路人,又怎能制得住这狂牛呢?

  他又希望这牛力竭而倒,但他也知道,比这牛更先支持不住的是他,他所剩余的体力,已无法支持他多久了,他在此种情况之下跌倒,哪里还有命在?

  但此时他的脑海中,已迷乱得甚至连这些问题都无法再去考虑了,浑身的一切,都像是不再属于他,所有的事,也离他更遥远了。

  在他的感觉中,这一段时光是漫长的,其实也不过半个多时辰而已,那牛自辛家村落荒狂奔,也不辨路途,竟闯上了五华山。

  五华山山势本甚险,但是无论人畜,在癫狂之中,往往却能做出乎日无法做到的事,那牛亦是如是,非但上了山,而且人了山的深处。

  辛捷微微觉得那牛本是一直窜着的,此刻竟绕起圈子来了,他正觉得头更是晕,忽然地那牛狂奔之势,猛然一顿,他就从牛头上直飞了出去,砰地落在雪地上,失去了知觉。

  在他尚未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那牛竟像被人一抛,也远远落在雪地上。

  深山里的气候,比辛家村要冷得多了,而且雪花不断飘落,失去知觉的辛捷,躺在雪地里,并未多久,就醒了过来。

  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一个硕长的影子伫立在他面前,于是他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睛,他看见一个瘦削而憔悴的人,正也低头望着他。

  那人是那么地憔悴而衰弱,面孔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刚从阴暗的坟墓里走出来似的,伫立在清晨料峭的风和雪里,显得那样地不稳定,虽然他想挺直地站着,然而却像随时都会跌倒。

  风雪交加,那人仅穿着件单薄的文士长衫,在寒风里不住地哆嗦着,看见辛捷醒来,脸上泛出一丝笑意,那笑是亲切而温暖的。

  辛捷看见这笑容,顿时忘却了他那种陌生恐惧,想挣扎着坐起来,因为他认为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个急切需要帮助的人,虽然他自己是那么的不幸,这正是辛捷的善良之处。

  那人像是已洞悉了辛捷的心事,微弱地张口说道:“不要动,再躺一会。”然而辛捷依旧在挣扎爬起来,那人目光陡然一变,那么憔悴的面孔,仍然显出一种难言的威力。

  他伸手一动,想阻住辛捷,然而却一个踉跄,虚软地倒在地上。

  试着爬起来的辛捷,却不知道若非自己机缘太巧,此刻焉有命在,然而在经过那么长的颠沛,那么苦的折磨之后,他纵然体格再如何健壮,也不能再伫立起来了,扑地,又躺在雪地里。

  辛捷和陌生的人,并排卧倒在雪地里,此地虽然幽绝,但辛捷却不感到寂寞,因为他的身旁,就有人在陪伴着,而且他幼小的心灵,对那陌生的人,不知怎地,竟生出一种奇怪的情感。

  他虽周身失力,但神智却甚清楚,他四周打量着他所存身的地方,竟是一个景色绝美的幽谷,虬枝暗香,四周都是梅花。

  接着,他听到那人说道:“你这小孩,怎会骑着狂牛,跑到这里来,你是谁?你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他这几句话问的声音甚是冷峻,辛捷愕了一下,那悲惨的回忆,重又在他脑中泛起,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

  那人见他哭了,和缓地问道:“你别哭,有什么难过的事,只管对我讲。”

  辛捷虽认为即使将他这种悲凄而残酷的遭遇,告诉这看来比他更孱弱的人,也不会有什么用处,但是此刻,他已将这与他相处在这渺无人迹的幽谷里的人,看成他惟一可以亲近的人,人们都有将自己的心事,吐露给自己亲人的习惯。

  于是辛捷啜泣着,说出自己的遭遇,在他说来,不过是一种情感的发泄而已,然而他万万不会料到,这却使他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奇缘。

  原来他所叙说的对象,竟是今日武林中第一奇人,以“神功七艺”名传四海的七妙神君梅山民。

  七妙神君被点苍第七代掌门人、落英剑谢长卿,以点苍绝学“七绝手法”点了“肩井”、“沧海”两处大穴,内腑也被苦庵上人、赤阳道长,以及剑神厉鹗的内力所伤,在别人说来,这两样只要身受其一,也是非死不可的。

  但是七妙神君,先天就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才智,后天又得到了非凡的熏陶,他的一切,都不是任何一个武林中人,所能望其项背的。

  他以多年来超人的修为,努力地运转着体内的先天之气,但是胸腹之间却始终不能运行,他知道他所受的点穴手法,必是得有秘传,若是他内腑未曾受伤,他或许能以自身的功力解开此穴,但此刻,却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了。

  他只觉四肢是那么软绵而无力,甚至想移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而且腑肺之间的淤血,慢慢地展开,已是他所剩下的功力,所不能控制的了,他只能困苦地挣扎着,慢慢地等候死亡,或者是奇迹的来临。

  他是平卧在雪地上,地底的阴寒,也在侵蚀着他体内的功力,当他正已绝望的时候,忽然听见谷口有一种极为重浊而急速的蹄声传来,这时他多么希望那来的是一个能够帮助他的人呀。

  那蹄声像一阵风,闯进谷里,接着他看见一条狂奔着的牛,自他身边奔了过去,在谷里急遽地奔跑着,他意识到那仅仅是一匹发狂性的牛而已,一匹发了狂的牛,对他又能有什么帮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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