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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第二十二回 梦醒不了情

  阳光灿烂。

  风四娘走在阳光下,旧日的泪痕已干了。

  她发誓绝不再流泪。

  现在她所有的推测和理论,虽然已全都被推翻,可是她发誓一定要把“那个人”找出来。

  她至少已知道“那个人”是个养着条小狗的人。

  一条狗穿过横街,沿着屋檐下的阴影,懒洋洋的往前走。

  风四娘也是莫名其妙的跟在后面走。

  她当然知道,这条狗绝不是“那个人”养的狗,可是,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往哪条路走,才能找到“那个人”,找到萧十一郎。

  奇怪的是,阳光越强烈,走在阳光下的人反而越容易觉得疲倦。

  风四娘的酒意已退了,经过了那么样的一天,现在正是她最疲倦的时候。

  她想睡,又怕睡不着,眼睁睁的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的那种滋味,她已尝过很多次。

  孤独、寂寞、失眠、沮丧……这些本都是人世间最难忍受的痛苦,可是对一个流浪的人来说,这些痛苦却都是一定要忍受的。

  ——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温暖的家,安定舒适的生活……

  这些本都是一个女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她以前也曾憧憬过。

  可是现在她已久未去想,因为这些事都已距离她太遥远,太遥远……

  街道渐宽,人却渐渐少了。

  她已走出了闹区,走到城郊,冷落的街道上,有个小小的客栈,柴门低墙,院子里还种着几株菊花,一盆秋海棠,就像是户小小的人家。

  若不是门口有个油漆已剥落的招牌,这地方实在不像是个客栈。

  不像客栈的客栈,但是毕竟还是个客栈,并且对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来说,也可以算是种无可奈何的安慰。

  于是风四娘走进去,要了间安静的小屋,她实在太需要睡一觉。

  窗外恰巧有一树浓阴,挡住了日光。

  风四娘躺在床上,看着窗上树叶的影子,心里空空洞洞的,仿佛有很多事要想,却已连一件都想不起来。

  风很轻,轻轻的吹着窗户。

  这地方实在很静。

  她眼皮渐渐沉重,终于朦朦胧胧的有了睡意,几乎已睡着。

  怎奈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隔墙有个人在哭。

  哭声很悲哀,也很低,可是风四娘却听得很清楚。

  这里的墙太薄,又太安静。

  风四娘翻了个身,想再继续睡,哭声却越听越清楚了。

  是女人在哭。

  她心里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的躲在这里哭泣?

  风四娘本不想去管别人的闲事的,她自己的烦恼已够多。

  也许就因为她的烦恼已太多,所以发现了别人的悲伤,她自己仿佛同样会难受。

  她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套上鞋子,悄悄的走出去。

  浓阴满院,隔壁的门关着。

  她又迟疑了半晌,哭声还没有停,她才走过去,轻轻敲门。

  又过了半晌,门里才有人轻轻的问:“什么人?”

  这声音听来竟很熟。

  风四娘的心跳忽然又加快了,用力撞开了门,立刻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

  这个偷偷的躲在屋里哭泣的女人,赫然竟是沈璧君。

  桌上有酒。

  沈璧君仿佛也醉了。

  有些人醉了爱笑,不停的笑,有些人醉了爱哭,不停的哭。

  看见了风四娘,沈璧君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哭得更伤心。

  风四娘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哭。

  她也是个女人,她知道女人要哭时,是谁也劝不住的。

  你若一定要劝她,她就一定会哭得更厉害。

  “哭”有时就像喝酒。

  一个人可以哭,一个人也可以喝酒。

  可是你喝酒的时候,假如另外还有个人一直站在旁边冷冷的看着你就会喝不下去了。

  哭也一样。

  沈璧君忽然跳起来,用一双已哭红了的眼睛瞪着风四娘道:“你来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你来干什么?”风四娘悠然坐下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为什么不能来?”

  沈璧君不但很悲伤,火气好像也很大。

  平时她本不会说出这种顶撞别人的话。

  风四娘却笑了笑:“你当然能来,可是你本来不是也回去了吗?”

  “回到哪里去了?”

  “白马山庄。”

  “白马山庄不是我的家。”沈璧君的眼泪仿佛又将流下。

  “昨天晚上我曾到白马山庄去过,那时候你在不在?”

  “在。”

  “那么你为什么又一个人跑出来?”

  “我高兴!”沈璧君又在用力咬着嘴唇:“我高兴出来就出来。”

  “可惜你看来一点也不高兴。”风四娘一点也不肯放松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跑出来的?”

  沈璧君不再回答。

  桌上有酒,她忽然抓起酒壶,往嘴里倒。

  她想醉,醉了就可以忘记一些她本不愿想起的事,也可以拒绝回答一些她不愿回答的话。

  只可惜壶已快空了,只剩下几滴酒,就像是泪一样,一滴滴落下。

  酒是苦的,又酸又苦,也像是泪一样,只不过酒总有滴干的时候。

  泪呢?

  “砰”的,酒壶落下,粉碎。

  她的人却比酒壶更破碎,因为她不但心已碎了,梦也已碎了。

  她这一生的生命,剩下来的已只不过是一个破碎的躯壳。

  风四娘看着她。

  ——命运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残酷?

  ——现在她已变成了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折磨她?

  风四娘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是为什么,你都不该再跑出来的。”

  沈璧君茫然凝视着地上的碎片,美丽的眼睛里也变得空无一物道:“我不该?”

  风四娘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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