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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牟道稍为一窘,说:“你比我还老实,咱俩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戈剑低头道:“兄台,你不会恼我吧?”

  “我是读书人,好坏还是分得清的,你不要乱想了。”牟道安慰他说。

  两人互相注视了对方一会儿,牟道悄悄出了杏林院。

  下山来,他感到胸前一片火热,有些恍惚,仿佛做了一个梦。

  向前走,离城愈近,他的心头越发沉重、灰黑。

  来到县衙门口,他停住了,稳定了一下慌乱的心,快步走向自己的书房,几乎是小跑。

  不巧得很,还是被父亲发现了,被喝住了。

  “你越发长进了,就是这样出息的吗?我还指望你将来弘扬门风呢,你就这么做给我看?你不想读书,到底想干什么?你不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不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人在书中显自手?”

  牟道有些不服地说:“我什么都知道,可只知读书,不知做人,也是不行的。满朝文武哪个没读过书,可在锦衣卫面前又哪个有一点读书人的清正骨气?”

  “住口!混帐东西,以后不准你再提官场中事!在这个家里,你还没有乱说乱动的资格!”

  牟道低下了头,不再言语。

  牟正愣了一下,长叹一口气,挥手让牟道离去。他觉得儿子再也不属于自己了,他感到一种冷晶晶的悲哀,儿子若不争气,自己这个芝麻粒大的小官是无法把他推上去的,至于前途,那是一片昏暗了。

  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寒战,一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寒战,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好兆头。他的心狂跳了起来,会出什么事呢?

  然而天高云淡,又能出什么事?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向外走去,人不该自己吓唬自己。

  牟道从门缝里看到父亲远去了,一颗心落了下来,暴风雨总算过去了。他咳了一声,坐到一边的床上去。随手翻了一下扔在床上的书,他无奈地直摇头,这种生活简直糟透了,以前自己怎么没有感觉到呢?

  他从旁边拿起老子的《道德经》,映入眼帘的全是“惚兮”,这更让他心烦,这真是邪了,世上怎么没有一片静土呢?

  他放松了一下绷紧的神经,半闭着眼睛向后仰去。也许起了云,也许起了雾,春风一化,“大成至圣先师”孔子飘然落到他的身边,扬起那颗特大的脑袋以幽默的口吻说:“乖孩子,要升官发财,跟我来。”

  他呆了一阵,屋子里极静,仿佛他在飞向不可知的深渊。一切太悠久,太寥廓,太恐怖,他飘浮其间,什么也抓不到,仅有无限的遗憾。也许这时候他接近了自己,接近了生命,但他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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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岁花相似,时时人不同,人生难得回头看,朝红蓬勃日远,笑也片片,泪也斑斑。

  冬去春来,花开万家。牟道在不停地向前冲,冲向那该属于他的锦秀前程。

  然而他的运道不高,总也平静不了,灭顶之灾已向他滚来。应付八股文他也许是一把好手,面对血腥的灾难,斯文和思辩就无用处了。

  清晨,空气清新能使旧诗变新,他有这种感觉。

  见一片云团飞来,他轻轻闭上了眼睛,摇头晃脑地轻吟一篇“名家”的八股文:“天上一片云,地下两座坟,外边四棵树,里面三个人……”

  他觉得这东西十分可笑,但他还是得背,否则过不了关。突然,一阵叫骂吆喝声传来,他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无疑问;又有一批女道士、尼姑被抓进了监狱。他已记不清到底有几批道姑从这里押向了京城,更不知有多少无辜的道姑惨死在锦衣卫手里,每次从这里押走一批道姑他都要难受几天,或者要病一场,但他没法儿解救她们。他见过她们的惨象,可怜极了。他曾试图帮助她们,终因力不从心没法下手。那时,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侠士救普救难啊!听到道始的哭声,此时他又有了这种感觉。

  他没法儿再背什么诗文了,向四下扫了一眼,见无人在一旁走动,他向监狱跑了过去。

  从铁门缝向里一瞧,见几个锦衣卫正把一群道姑向牢房里赶。

  众道姑往一处一挤,一个道始的道帽被挤掉了,一头秀发顿时披散了下来。

  几个锦衣卫先是一怔,马上大笑起来。

  “这妞儿竟然巧妆道姑,脑袋说不定有点毛病,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也许是白莲教徒呢。”

  “无论如何,你得承认她非常漂亮,这就够了,能抓到漂亮的水灵妞儿是我们的福气。”

  几个锦衣卫七嘴八舌,一脸脏兮兮的怪笑让那个“道姑”十分紧张,她确是不象这姑。

  假道始确是惊人的秀丽,不超过二十的样子,鸭蛋脸,柳叶眉,眸如清泉略带忧郁,双唇小巧,湿润徘红,周身洋溢着鲜美韵味。

  牟道看呆了,一颗心乱跳。这样的美人儿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以为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他长出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

  这时,两个锦衣卫走向假道姑。牟道不由紧张起来,这样的少女绝对不能让他们糟踏了,非得想办法教训他们一下不可。

  他低头思忖。

  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几个锦衣卫慌慌张张而去。他松了一口气。

  牟道看了几眼那个假道姑,想冲进去把她抢走。这么好的人物天下也未必有多少,怎么落到这般境地呢?若是她也逃脱不了魔掌,人生未免太冷酷了,太难测了。

  他站在铁门口许久,心中充满了飞扬的乱云,仿佛他又进入了乱糟糟的雪天,那么冷,那么沉郁,一望无边,不可征服。

  他漫无目的地离开县衙,心里充满对许多生命的同情,可怜。

  她们什么也没干,那么善良,安分,为什么还要遭此大难?一个清白生命难道连安分也不行吗?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呢?

  他又进了饭店,想喝点酒。他希望自己能体验到人类的普遍感情,又希望自己的心灵麻木。一个人若太敏感,那你无法不为别人死去。

  夜色落下来,他终于下了决心,要去解救她们。这对一个书生来说无疑是难的,然而他觉得自己别无选择,似乎有种什么力量在推着他。

  当他手中握了一把剑,他知道这不是玩笑了,只要自己一动手,马上会看到鲜红的效果,至于流的是谁的血,他就说不清楚了。

  他提剑到了监狱门口,听了一下里面的动静,翻门入内。

  监狱里很黑,只有过道里才有灯光。他不敢走过道,从另外的地方走向牢房。

  他刚欺过去,忽听一个男人的淫笑:“小妞儿,你认命吧,今天晚你就是我的了。”

  “你不能这样!你……”是少女的声音。

  牟道陡然一惊,心悬了起来,纵身向那间有光亮的房子靠过去。

  到了门口,他看见一个赤裸的男人正低吟轻笑,十分快意,竟是海天龙,这下让牟道几乎魂飞天外。他对这个人既恨又怕,一万个不愿见他。

  少女的再一声叫喊让牟道回过神来,他感到问题严重。孤立无援羔羊一样的少女正是那个假道姑,她惊恐羞愤极了。

  牟道看清她的表情,心底翻起一般巨浪,她这么需要帮助,自己怎能一走了之?海天龙再可怕,今晚也得摸他的老虎屁股。人生自古谁无死,何必留下终自恨?

  他一咬牙关,心一横,长剑猛地向逼向少女的海天龙后背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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