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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虎子既急又畏缩,说不出来。

  金百万道:“干什么,说呀?”

  虎子畏畏缩缩,嗫嗫嚅嚅地说了话:“少爷不在家,一大早就出去了。”

  翠姑为之一怔。

  金百万也一怔:“怎么说,你不是说他还没起么?”

  虎子道:“我,我只怕您生气——”

  金百万脸上变了色,怒叱道:“你这个混蛋东西。”

  一巴掌挥了过去。

  虎子忙抱头,胳膊上挨了一下。

  翠姑忙叫:“大爷。”

  金百万这才想起还有毕石在场,当下忍怒指着虎子骂道:“等会儿再跟你算帐。”

  毕石并不傻,一见惹了祸,哪还敢再待下去,忙一声:“大爷,我改天再来看您。”

  扭头急急忙忙的走了。

  金百万想叫没来得及,一肚子气全发在虎子身上,指着虎子骂道:“你这个东西,都是你,你好大的胆,居然,敢帮着他瞒我,你……”

  金百万挥掌又要打。

  翠姑忙过来拉住,道:“大爷,这不能怪虎子。”

  金百万道:“翠姑,你别拦我,这还得了,这……”

  翠姑叫道:“大爷……”

  金百万跺了脚,冲虎子跺了脚:“今天要不是翠姑娘,看我饶得了你,还不给我找他去,找不回来他你也别回来。”

  虎子如逢大赦,忙答应两声,撒腿就跑了。

  金百万气得直发抖:“这个畜生,这个畜生,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大爷,您消消气吧,也许二哥有什么要紧事儿——”

  “他有什么要紧事儿,他能有什么正经的要紧事儿。”

  “大爷,您想嘛,一大早,二哥又能上哪儿去。”

  这倒也是,一大早,花街柳巷还没开门儿呢。

  金百万气消了些:“这个畜生,这个畜生,等他回来让他马上来见我。”

  金百万扭头进屋去了。

  翠姑站着没动,脸上浮现起黯然神色,一双美目之中也闪漾起泪光……

  晌午刚过,茶馆儿里又热闹起来了,忙只忙伙计小王一个人,只见他穿梭也似的在桌子间走着,这么冷的天儿,他额上都见了汗。

  茶馆儿里进来两个客人,两个年轻人,一个廿多,一个廿上下。

  这两位穿着都相当气派,而且一个赛一个细皮嫩肉的,有些大姑娘都比不上他俩。

  尤其,这两位长得都很俊,俊得带点儿脂粉气,红红的唇,白白的齿,要是换换衣裳,简直就是两位美姑娘。

  小王忙过来招呼:“两位,请这边儿坐。”

  小王带着他俩到一张桌子坐下,然后欠着身赔笑问:“两位喝什么茶,香片,龙井——”

  年纪稍长那位道:“香片吧!”

  清脆动听的京片子,八成儿是哪家大户的公子哥儿。

  小王答应一声走了。

  他两位眼睛四下里瞟了瞟,年纪稍轻的那位道:“还没来。”

  年纪稍长的那位嗯了一声。

  “他今儿个准会来?”

  “放心,错不了的,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一天不吃饭行,一天不上茶馆儿他过不了。”

  小王把茶送过来了,一壶茶,两个茶盅,外带两碟花生瓜子儿。

  小王刚走,茶馆儿里又进来了人,六个,穿的都不错,可却全是旧行头,一看就知道是过了气的大户穷摆。

  这六个,头一个是个老头儿,年纪相当大了,可是很白净,皮肉也很细,而且没胡子。连根胡子碴都没有。

  他旁边紧跟着一个,卅多四十年纪,也是一样,细皮嫩肉没胡子。

  再后头是四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这四个小孩儿手里,各捧着水烟袋,点心盒,洗手用的小瓷水盆,放毛巾的小漆盘。

  的确是够摆的,出门还要人这么个侍候法。

  这么六个人,这种摆法儿,按说到哪儿都会引人注目,可是这家茶馆里却没人看他们一眼,生似司空见惯了。

  两位公子哥儿神情一喜,忙交换了眼色。

  小王看见这六个了,却装没看见,直往里走。

  那卅多四十年纪的招手叫了起来:“小王,往哪儿去呀,我们总管来了。”

  小王不得不回过身来了,懒洋洋的走了过去:“总管,您那儿坐啊?”

  上了年纪的那位盯着不远处一张桌子,脸上有点儿不太高兴:“我的桌子怎么没给我留?”

  小王说话也够瞧的:“小号地方小,今儿个来照顾的客人特别多,都是主顾,能不让谁坐,您就多包涵点儿吧。”

  年纪大的那位脸一沉:“这叫什么话……”

  卅多四十那位道:“总管,算了,都是熟人儿了,何必呢,哪儿坐不一样。”

  “嗯,那就叫他再给我找张空桌。”

  “就这儿吧,这儿有张空桌。”

  卅多四十那位手一指,那边儿是有张空桌,正在两位公子哥儿隔壁。

  上了年纪的那位,不算顶难说话,也能凑合,过去了。

  过去是过去了,只有上了年纪的那位坐了下去,卅多四十的那个,还有四个小孩子,都站在他后头。

  “总管,您今儿个喝什么茶?”小王问。

  卅多四十那个代上年纪的那位说了话:“老规矩了,还问什么,还是香片吧。”

  小王扭头走了。

  上年纪的那位往后一招手,端洗手盆的先过来了,洗过手是毛巾,然后四样点心摆上了桌。

  茶来了,小王给倒了一杯。

  上年纪的喝了一口,眉头一皱:“你们的茶叶怎么越来越不是味儿了,想当初我在宫里喝的普洱茶——”

  小王道:“那是想当初,如今改朝换代年头儿变了,您就将就点儿,包涵点儿吧。”

  小王说完话扭头走了。

  上年纪的瞪了眼:“这东西,要搁当初,我要他的脑袋!”

  卅多四十那位跟没看见,没听见似的,捏了块点心,又要捏。

  上年纪的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搁下,你这哪是吃,报仇嘛简直……”

  卅多四十那位缩回了手,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

  上年纪的一个人享受起来了,一口茶,一口点心,转眼几样下了肚,手往后一抬,水烟袋递过来了。

  “小德张。”

  卅多四十那位忙掏出洋火点着纸媒,上年纪的那位呼噜呼噜吸了起来。

  静观到此,两位公子哥儿也交换了一个眼色,年纪稍长的那个,站起来走了过去,叫道:“李总管。”

  敢情上年纪的这位,就是当年西太后慈禧跟前,红得发紫的总管太监,小李子李莲英,你不听他刚才叫小德张么?

  小德张转脸望。

  李莲英一怔抬眼:“你是……”

  “李总管能否让我坐下来说话?”

  李莲英犹豫了一下,拿纸媒的右手抬了抬:“你坐。”

  年纪稍长的公子哥儿坐了下去,看了李莲英一眼:“李总管不认识我了?”

  李莲英打量了对方一阵,微微摇头:“上了年纪了,眼神儿记性都不行了。”

  “李总管,我是显环啊,爱新觉罗显环啊!”

  “显环,爱新觉罗显环,这个名儿好熟……可就是……”

  “我再提个人,肃王爷。”

  “肃王爷。”小德张突然叫道:“我想起来了,显环格格,肃王爷的显环格格。”

  “噢,对,”李莲英经小德张这么一提,也想起来了,老眼瞪得老大:“肃王爷的……不对呀,你怎么……”

  公子哥儿低声道:“李总管,我是女扮男装。”

  小德张道:“怪不得,我说嘛……”

  李莲英却狐疑地上下打量:“你真是肃王爷的显环格格?”

  “李总管,我阿玛共廿一个儿子,十五个女儿,我在女儿里排行第十四,是我阿玛的四福晋张佳所生,光绪卅三年四月十二生在北京,五岁跟我阿玛到了大连,听我阿玛说,我两岁那一年,老佛爷的万寿,我跟我阿玛进宫去,你还给我吃老佛爷最爱吃的八宝大槽糕呢,对不?”

  李莲英一阵激动,两眼瞪得更大了:“没错,果然是十四格格,格格,奴才该死,奴才给您磕头。”

  他放下烟袋就要往起站。

  十四格格忙拦住了他:“李总管,别,年头儿不同了,这儿也不方便。”

  “不,格格,如今虽然大清朝没了,可是咱们的大礼不能废。”

  他还要往起站,十四格格执意不让。

  小德张说了话:“总管,十四格格的好意,恭敬不如从命,您就遵从了吧。”

  小德张不插嘴还好,这一插嘴招来了训叱:“胡说八道,猴崽子,这不比别的,这是大礼,祖宗传下来的大礼,大清朝虽然没了,可是咱们人还活着,人活一天这礼就该跟着存在一天。”

  看样他是非行大礼不可,十四格格可不愿在这大庭广众之前这么招人注目,没奈何,只有这么说了:“李总管,我还有机密大事跟你商量,你要是行大礼,那太招人注目,茶馆儿我就呆不下去了,这样吧,先把这一礼记下,赶明儿再行,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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