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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推车汉子

  大晌午天儿,日头能烤出人的油来。

  脱光了衣裳,还想能再扒层皮,硬邦邦的黄土路,脚底下有火似的烫。

  看这条路上来往的人,戴着大草帽还不住地挥汗,薄薄的一袭衣衫跟淋了雨似的,都湿透了。

  热不是,流汗不是,那是别人,有个人就不热,就不流汗!

  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不!

  修身养性,心如止水的隐士高人?不!

  有人遮荫,有人打扇子,或是泡在水里,坐在一方大冰块上?不!

  人家是个推车的汉子,卖力气的苦哈哈。

  人家也是在这条路上,推着他的车往城门走。

  他就不热,别人被太阳晒得咬牙咧嘴,人家眉不皱,眼不闭,气人的是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

  他就不流汗,别人衣衫湿透、浑身汗流,他脸上一点儿汗星儿都没有!

  他身上只有一样,仆仆的风尘。

  这位推车汉子,有着一副健壮颀长的身材,头上戴顶宽沿儿大帽,身上穿的是套黑裤褂儿,卷袖子,卷裤脚,腰里还扎条宽布带,脚底下穿的是双草鞋。

  典型的苦哈哈打扮。

  可偏偏,人有那么点儿不像苦哈哈的。

  挺白净、挺白净的一张脸,长长的两道剑眉,黑白分明的一双星目,高而挺的悬胆鼻,不薄不厚、嘴角微微上翘的一张嘴,这模样儿,简直就像京城里害得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茶不思、饭不想,到了夜晚睡不着觉的那位戏台上的名武生白云飞,哪像个苦哈哈。

  再看那露着两段手臂的一双手,健壮是够健壮,可是白净细嫩赛过大姑娘藕棒儿的粉臂,吹弹欲破的玉手,哪像个苦哈哈。

  可偏偏,他就这么一身苦哈哈打扮。

  再看他车上,左边,是两个乌黑发亮的小坛子,肚儿鼓鼓的,壮汉的拳头都比它大。

  右边,搁着个布包,三尺来长的一个布包,细细长长的。

  除此而外,别无长物。

  这又哪像个苦哈哈。

  不像归不像,可没人留意他。

  这当儿大太阳底下,谁都恨不得胁下能长翅膀赶路,赶紧回到家里,或是找个凉快地儿坐下来喝碗凉水,解开扣子吹吹风,准有心情注意他?

  路上是没人注意他。

  可是一到城门口儿就不同了。

  今儿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城门口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九门提督辖下的步军,平常守城门了不起八个,外带一个小小的蓝翎武官。

  今儿个不是,硬是多了一倍,站了十六个,武官除了两个蓝翎的以外,还多了个红顶子的,另外,往里还背着手站着个瘦老头儿。

  瘦老头儿瘦归瘦,太阳穴可是高高鼓起,两眼也炯炯有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还是个好手。

  十六个旗勇全没闲着,正在监查进出,尽管头上顶着大太阳,可没一个提不起精神,没一个敢偷懒。

  推车汉子刚近城门口,那个红顶子武官就盯上了他,两眼透着狐疑,眉毛往上一掀,就要过去。

  瘦老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身边,伸手一拦,冲那推车汉子眨了眨眼:“过来!”

  推车汉子还一脸的茫然:“您——叫我呀?”

  “废话!”瘦老头儿脸色一沉:“不是你还有谁?过来!”

  “是,是。”

  推车汉子答应两声,忙推着车过去了,从十六名旗勇中间过去的。

  既是瘦老头儿叫他过去,还会有谁监查他。

  许是推车汉子模样儿不像苦哈哈,实际上真没什么,瘦老头儿问了他几句,谁也没听见都问了些什么,然后就摆摆手让他走了。

  于是推车汉子推着他那辆小车进了城,京城。

  顺着前门大街前走廿来丈,东拐,街口有家客栈,招牌挂的是“京华”,推车汉子就在“京华客栈”门口停下,把车往墙根儿一靠,左手托着两个小坛子,右手拿起细长的布包,迈步就进了客栈的门儿。

  伙计带路进一进后院,要领他上东屋。

  推车汉子摇了头:“嗯!我要二进、上房!”伙计一怔,疑惑地拿眼在打量他,不知道是信不过他这个人,还是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推车汉子一咧嘴,笑了,好白、好亮、好整齐的一口牙!

  他没说一句话,可是伙计定过神,就带他往后走了。

  进了上房,送茶、倒水,伙计尽管不带劲儿,可没白忙,临出门,手里多了一块白花花的银子。

  这下伙计乐了,精神也来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下了,不怕收不到店钱了。

  搁好东西洗把脸,推车汉子把手巾往水盆里一扔,不知道是跟谁,说了一句:“您还真不让我闲着,连喘口气儿的工夫都不给。”

  话刚说完,门开了,走进个人来,正是刚才城门口儿盘问他的那个瘦老头儿。

  瘦老头儿眉头皱得老紧,进门就埋怨:“小七儿,你是怎么回事儿,这身行头,这身打扮——”

  推车汉子抬手拦住了瘦老头儿的话:“五叔,这身行头,这身打扮,可是您交代的!”

  “可是你的脸、手、胳膊——”

  “那没办法,天生的,要怪您怪我爹我娘。”

  瘦老头儿眼一瞪:“小七儿,我把你调来,是让你来气我的?”

  “谁说的,您瞧!”推车汉子转身已把两个小坛子托在手中,笑问:“这像是气您吗?”

  瘦老头儿道:“这是——”

  “特地从家里给您带来的,您最爱的。”

  瘦老头儿直了眼:“十里梅香?”

  “您以为是什么?”

  瘦老头儿疾快如风,劈手一把抢过两个坛子,一个夹在胳肢窝,腾出一只手,拍开一个坛子的泥封,“咕咚”就是一口,满屋子酒香,还带梅花味儿。

  “乖乖,可没把我馋死,什么烧刀子、二锅头、绍兴、茅台,去他的,赶明儿全扔进护城河里去。”

  “这能算气您吗?”

  “你小子别得理不饶人,这只能算像点儿话,还得罚,罚你晚上上家里陪我喝两盅。”

  “您让我来,就是为陪您喝酒的?”

  瘦老头儿脸色一整:“这儿不是谈正事儿的地方,晚上家里去,我让玉妞儿烧两个拿手菜等你,我走了。”

  瘦老头儿说走就走,快得像一阵风,人不见了,满屋子还飘着酒香。

  推车汉子笑了,往炕上一躺,两只手当枕头,眼望着顶棚,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脸乌云似的阴霾。

  日头刚偏西,“鹞子胡同”两扇小红门前来了个人。

  看人,像那推车汉子,可是看行头,看打扮,全不是那回事儿。

  一件白府绸的长衫,一条乌黑发亮的发辫,脚底下是双雪白的薄底快靴,手里头多了把玉骨描金摺扇,十足的风流潇洒公子哥儿,哪是那推车汉子。

  他在门口站了一下,四下里略一张望,见胡同里静悄悄的没人,左手撩起长衫下摆,微一弓身,人已经上了墙头,往下一飘,人就不见了。

  院子虽小,厢房、上房一应俱全。

  公子哥儿一近东西厢房,也不往上房走,往右斜身,轻快得像一阵风,从上房屋角往后而去。

  刚绕过屋角,就听见一阵银铃似的小调儿声,从靠后一间屋里传了过来。

  同时传出来的,还有铲子、锅相碰,菜下热油锅的炒菜声,但是炒菜声掩不住银铃般的小调儿声,即便是个饿了三天的人,也不会觉得炒菜声比小调儿声来得悦耳。

  公子哥儿轻轻地挨过去,挨到门边儿探头往里看,他看见——

  是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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