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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大姑娘顾左右而言他,抬手一指床上,道:“听爹说你要来,我连夜赶出来的,我天生心笨手拙,不会做活儿,就连煮饭也是一回咸,一回淡的,你可别见笑。”

  李玉琪忙道:“那怎么会,我感激都怕来不及……”

  大姑娘道:“感激,那是见外,也显得生分,只要你今后在这儿的这几天里能吃住舒服,别嫌就行了。”

  李玉琪好生不安,道:“凤妹妹,你这话不算见外,不算生分?”

  大姑娘香唇边掠过一丝轻淡笑意,道:“那我不说了,你歇息吧!”

  李玉琪只当她要走.忙道:“凤妹妹,你坐会儿。”

  大姑娘抬眼凝注,轻轻说道:“怎么,有事儿么?”

  李玉琪没话找话,不安地强笑说道:“凤妹妹不生气了?”

  大姑娘道:“怎么会,自己人嘛,再说,你在这儿也住不了几天,难得来,我怎好让这几天在不理不踩的生气中度过?”

  李玉琪心又往下一沉,一阵激动,道:“凤妹妹,你……你都听见了?”

  大姑娘淡然一笑道;“不必听,原在我意料中,当爹日夜盼你来的时候我就说别抱太多的希望,因为你有不能稍动的立场……”

  “哼!”了一声,她接道:“说来说去都只怪爹当年受了人家的……”

  李玉琪道:“凤妹妹,一个报字你认为不该?”

  大姑娘道:“倒不是不该,只是他老人家付出的太多了,包括他的声名,他的身家性命……”

  李玉琪又一阵激动.道:“凤妹妹.我……我,那帮飞贼真那么厉害么?”

  大姑娘迟疑了一下,道:“爹瞒了你,我不瞒你,爹跟那帮飞贼朝过面,交过手。”

  李玉琪“哦”地一声,忙道:“凤妹妹,情形……”

  大姑娘截口说道:“要能拿住一个,不就可以破案交差了么?”

  李玉琪呆了一呆,道:“这么说,他老人家不是那帮人的对手?”

  大姑娘道:“他老人家没能接下人家十招。”

  李玉琪脸色一变,道:“没能接下人家十招?这……这三叔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姑娘道:“爹一身傲骨,除了大伯、二伯跟当年的老神仙、朱大侠之外,曾服过谁?你是他的晚辈,他怎好意思说?”

  李玉琪心知大姑娘说得不错,他这位三叔褚三在江湖上有头有脸,跺跺脚江湖晃动,叱咤风云,纵横半生,同道们提起来都尊敬一声褚三爷,褚三老而不名。

  如今他老人家竟栽在常见的飞贼手里,而且没能接下人家十招,难怪他难受,难怪他引为奇耻大辱而不肯说。说句半点不假的话,这消息要是传扬出去,那足能沸腾江湖,震动武林。

  李玉琪沉默了半响,方始惑讶地自问道:“这是谁,不但能挫了三叔,而且没让他老人家在手下走完十招,这是江湖上的哪一位……”

  大姑娘低着头接口道:“爹要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老远地把你调来了,你想想看,拿既拿不住,打又打不过,上面限期破案,限期一天近一天,你让爹他怎么办?”

  李玉琪双眉一扬,道:“难道所谓上面就不为人家想么?”

  大姑娘淡然一笑道:“他们只替自己的顶子跟脑袋想,下面的就是拼了命也得拿贼破案交差,他们只知道一层层的往下交……”

  李玉琪道:“那让他九门提督自己拿贼去,再不就另请高明。”

  大姑娘淡笑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俗话说得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吃的是官家的粮,拿的是官家的俸,到了用你的时候怎么能畏难退缩,爹要是个客位还好,偏偏他老人家不是,而且还欠着人家的,他老人家认为连命赔进去都不多。”

  李玉琪道:“假如把一切都赔进去,那就太多了,三叔沾上这个官家也有不少日子了,再大的债也该还完了。”

  大姑娘道:“苦就苦在他老人家从来都不这么想,他老人家认为欠人家的那一笔,这一辈子都还不完。”

  李玉琪双目一睁,道:“难道说他老人家真打算替他们干一辈子?”

  大姑娘摇头说道:“当初他们找上爹的时候,说的是三年,在这三年里,爹为他们尽心尽力,三年一到,他们绝不敢让爹在京里多待一天,马上送爹出城,可是你知道……”

  淡然—笑,接道:“这个字沾不得,这个圈子也近不得,一旦沾上了,进去了,要想摆脱,可就难了,咱们看得见,打从最初到现在他们放过哪一个了,雍正年间的血滴子最厉害,只要你生一点去心,半夜里就会丢脑袋,这几朝的大内侍卫们也不差,一年多前,有个出身关外的侍卫要走,什么都交了,人也出了城,可是后来却被人发现死在半路上,连尸首都没人收……”

  停了一停,她接着说道:“就凭这,谁敢轻言个去字,爹不是不知道,他老人家早将荣辱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他老人家不能不把我这个独生女儿放在心上,为此,他不能走,也不敢走,纵然他们是真心真意放爹走,你知道,外面的人也容不了爹,江湖虽大,却没个安身之处,沾过这个字,进过这个圈儿的人,同道是绝不容他活着的,反正是这边不杀你,那边不容你,总而言之一句话,—旦沾上了,那后果……”摇摇头,悲凄一笑,住口不言。

  李玉琪静静的听着,大姑娘把话说完,他仍沉默着,可是他的脸色很难看,看上去怕人。

  大姑娘也略略沉默了一下,然后展颜强笑,道:“我不多说了,你也别多想了,反正你在京里也待不了几天,别让这些事儿烦了你,爹既然沾上了,我是他的女儿,也只有听命于天了,你心情放开朗点儿,早点儿睡,明儿个我做几个菜给你吃,然后我陪你好好玩几天……”

  李玉琪猛然抬头,双眉高扬,两眼圆睁,威芒暴射,神态怕人,叫道:“凤妹妹……”

  大姑娘柔婉一笑道:“别说了,十几年不见了,好不容易见了面,你在这儿待的几天里,要让你吃住不舒服,我会一辈子不安。睡吧,我走了,洗脸水我打好了,就在墙角那边,别忘了熄灯,也别忘了盖被,后半夜凉。”

  说完了话,大姑娘头一低,走了。李玉琪呆呆地站在那儿,没动,也没说话。

  大姑娘说的一些话,跟这临去时的左叮咛,右嘱咐,代表着上—代的深交,以及他这一代儿时的那段可贵友爱。

  换个人谁会对他说这些?谁又会左一句叮咛,右一句嘱咐,李玉琪只觉那一句句,一声声,像针,像钢针,扎在心头。

  他没洗脸,但熄了灯;他上了床,但没脱衣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手放在胸前,眼望着房顶,脑海里装的很多,可也像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蓦地,一股轻淡的幽香钻进鼻子里,他一怔,旋即明白,这股轻淡幽香来自头下的绣花枕头,他的心又为之一震。

  心神经过这—震,他的脑海里更乱了。的确,这是很难选择的。

  在他来说,如今肩头上像顶着一座泰山。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

  蓦地,眼前一亮,他猛睁双目,微微一怔,翻身跃起,窗外已然大亮,跃起时才发现,被子从身上滑了下去,他记得,清楚地记得,隔晚他没盖被子,便连伸手去碰也没碰一下。

  他坐在床边上,呆呆地,是没睡醒,要不就是发了愣?

  不一会,轻盈步履响动,门上响起了轻微的剥啄声,还有大姑娘轻而甜美的话声:“玉琪哥,起来了么?”

  李玉琪倏然惊醒,连忙站了起来,道:“是凤妹妹么?请进来。”

  门开处大姑娘走了进来,李玉琪看得清楚,大姑娘换了另一身褂裤,光梳头,净洗脸,蛾眉淡扫脂粉未施,那张娇靥,那张昨晚上见面时还白里透红的娇庸,如今那娇红没有了,有点苍白,那双清澈、深邃的美目,有点失神,也有点红红的,他心里又一阵难受。

  大姑娘美目深注,未语先笑:“什么时候起来的?”

  李玉琪忙道:“刚起来,我刚起来……”窘迫强笑,又接道:“真不好意思,头一天就睡到太阳老高。”

  大姑娘含笑瞟了他—眼,道:“你又不是新媳妇儿,怕什么?”

  李玉琪强笑了一下,道:“三叔呢,他老人家起来了么?”

  大姑娘道:“早走了,天刚亮就走了,吃这碗公事饭没那么容易,替人家干,不能像老太爷似的享福。”说着,走近床前,伸手就要叠被子。

  李玉琪抢上一步按住了大姑娘的玉手,道:“凤妹妹,我不敢,让我自己来。”

  大姑娘抬眼轻瞟,含笑说道:“跟我还客气,要让你叠不知会叠成什么样儿,洗脸去,我等着你吃饭呢。”

  李玉琪一怔,道:“怎么,你还没吃?”

  大姑娘道:“等你一块儿吃不好么?”

  李玉琪道:“三叔吃过了?”

  大姑娘道:“吃过了,他老人家吃得早。”

  往日三叔什么时候吃饭,大姑娘她绝不可能耗到如今,而今儿个她到现在还没吃,这……

  李玉琪心里又一阵难受。

  只听大姑娘低低说道:“放开我,洗脸去。”

  李玉琪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仍抓在大姑娘那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上,他心一跳,脸一热,忙抽回了手。

  儿时握手嬉戏,小心灵里没什么感受,而今,十五年后的今天,一个是玉树临风俊汉子,一个是亭亭玉立大姑娘,不但懂事,而且成熟,当两只手儿再相触时,那感受便跟十五年前截然不同了。

  可不是么?李玉琪心跳脸热,大姑娘她不也红云满面,且透过了那雪白娇嫩的耳根么?

  看见了这,李玉琪只觉得脸上更热,心跳得更厉害,他窘迫而不安地嗫嚅道:“凤妹妹,别怪我,我无意……”他这能算机灵?不描还好,越描越黑,傻子。

  瞧,大姑娘低下了头,话轻得令人难听见:“谁恼你了,快洗脸去吧。”

  李玉琪毕竟听见了,忙应了一声,往后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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