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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正说着,那舒三喜忽然看着窗外微噫一声道:“这是些什么人?怎么也在这个时候,泛舟湖上起来?”

  众人不约而同,全向窗外一看,只见一只敞篷大船,带着一片笙歌,竹肉嗷嘈而来,不由全有点奇怪,看看船渐来渐近,两下相隔不过三五丈远近,只见船中舱里,羊角风灯之下,也陈着一张圆桌,正中一张藤椅上靠着一个伟丈夫,一手抹着唇上两片八字胡子,一手挥着一把雕毛羽扇,两边一边坐着两个少女,正在弹唱着,对面却坐着一个蓝衫少年,一手拍着檀板,一手擎着一只大杯喝着酒,那桌上杯盘狼藉,似乎一路酣饮而来,已经有些时候,金振声不禁笑道:“那中间坐的不是新近迁来东山的什么魏翰林吗?这人自称是北直沧州人,是一位太史公,又做过一任知府,举止却绝不像个读书人,一到此地就盖起花园,遍拜本地学中朋友,还在他家里设了一个什么洞庭诗社,除好酒好肉,款待些举贡生员而外,又时常到苏州去弄些著名娼优来取乐,今天大概在岸上玩得腻了,又到湖上来咧。”

  彭天柱冷笑一声道:“这厮也不知从哪里刮了一大批地皮,却到这里来享用,如果在二十年前,我不把他弄得家产尽绝,宰了扔下湖去喂王八也不算是九里山王。”

  舒三喜笑道:“你想宰他吗?须知人家却想交结我们咧,他到此地来,也不过半年,却已踅向太阳庵去过四五次咧,有一次还托了里正张二老爹和乡饮大宾杨晓亭到庵里去说,愿意把那山南一片果园施在庵里,作为山田,后来还是老师父说,我们这是家庵,一向清修惯了,从未领受十方布施,才算是把他挡了回去,后来又推说因病许下愿心,送了二百两银子香仪,是我权充庵中香工,推说老师父不在庵中不敢代收,又把他挡了回去,这以后才不来缠扰,但他像看中庵侧那块石坪,隔上一两天,必要到西山去在那儿站上一会,看看湖光山色,据他说,实在因为那是庵产,不便亵渎三宝,否则必定要花钱买下来,作一个燕息之所,要依我看,这厮也许别有用心亦未可知。”

  彭天柱大吼一声道:“这厮如果真打算窥探我们,那便是他活得不耐烦咧,不管他是什么出身,我也非把他那脑袋扭下来不可。”

  金振声连忙双手齐摇道:“人家近在咫尺,你吼什么?真要他别有用心,却不是这等对付咧。”

  独臂大师也道:“果有此事还宜慎重,所好我们庵中,并无不可告人之处,不是真正自己人决不知道那条秘径入口,他如果真要窥探,倒不妨让他看去。”

  舒三喜笑道:“这厮要依步法,倒很像一个练家子,我真不相信他是真正的读书人,可惜我已露面,要不然非戏弄他一阵,试试他的斤两不可。”

  彭天柱道:“我自从到这里来,可算没有露过面,待我去揍他两下如何?”

  肯堂笑道:“这却使不得,你且别忙,只要他存心窥探我们,我自有道理,忙也不在一时,最好还以不露痕迹为妙!”

  说着,那船已来得更近,相隔不过丈余,却因这边船上并无灯光,又是篷窗俱全,外面看来,一点也不见舱中人物,相反的,这边看那条船上却一览无余,只见那位魏太史年约五十上下,长方同字脸,一条懒龙也似的发辫全盘在头上,又生得浓眉大眼,蒜头鼻子,阔口,招风大耳,肤色更黑中带紫,虽然穿着一套白生丝短衫裤,手中挥着羽扇,却半点书卷气俱无,倒是对坐那个蓝衫少年,虽然敲着檀板,像个清客模样,却是一个俊人,神态之间也还不俗,两船相近,蓦听那魏太史笑道:“王兄江南望族,世代簪缨,交游一定很广,曾听说过几位奇士的下落吗?”

  那少年道:“晚生对江南知名之士也都有个耳闻,但不知老大人问的是谁?”

  那魏太史一面抹着两片八字胡子,一面又笑道:“我问的便是那位顾肯堂先生,现在还健在吗?”

  黄松筠闻言,不禁一肘肯堂悄声道:“人家在打听你咧,我看此事有点蹊跷。”

  肯堂正要答话,忽听那少年笑道:“这位老先生和乃兄亭林先生一样,终年全在外面浪迹江湖,十年也难得回来一次,他老人家又是孑然一身,从未成家,却到哪里打听去?不过就晚生所知,去年有人曾在长沙岳麓山看见过他,精神倒还健朗,还和二三十年前差不多,只可惜游踪现在何处,却没有人能知道咧。”

  接着又道:“老大人怎么忽然问起他来?这位老人家脾气却古怪得很咧!”

  那魏太史摇头道:“我也不过问问罢了,你想我既在此间落了户,对于这江南一带的知名人物,能不知道吗?”

  接着又道:“还有一位以画龙著名,蜚声画苑的周浔周先生你知道吗?”

  少年道:“周老先生武进江宁两处倒全有家,不但画龙有名,而且还是一位遐迩驰名的儒医,更精于技击,那真是一位奇土。”

  魏太史又摇着羽扇道:“王兄果然说得不错,你既知之甚详,能设法令我一见吗?”

  少年笑道:“此公倒是来者不拒,只要他在家,你愿拜访,决无挡驾之理,只不过你如老老实实的有事求他,只要他能答应,无不答应,求医求画,甚至江湖朋友慕名较艺,穷途求助,无不使你如意,可是一遇上官绅拜访,他是决不款待,你如逼之过甚,他又极为刁钻古怪,也许一下弄得你啼笑皆非,下台不得,不过现在他也不在家,据说已经北上访友去了,至少二三年才能回来,所以你想一见又办不到咧!”

  魏太史方道:“那还有一位以画鹰得名的路民瞻路大侠咧,他在家吗?”

  少年大笑道:“老大人怎么专一打听这些人,老实说他们这几位虽然声名远播,却全有一身怪癖,平常人哪里能轻易攀得交情,这位路老先生,素来就住周宅,他二人倒是常在一处,如今已经一同北上咧。”

  说着放下檀板,微笑道:“这些人向好处说,全是遗老顽民,向坏处说却全是前明遗孽,阴蓄异志,不利本朝,如依晚生看,老大人不提这些人也罢,否则让外人知道,也许不方便咧!”

  正说着,忽见一条小船,由湖中疾驰而来,月光下看去,船头上一人手挽双桨,一下便掀起尺许高的水头,浪花飞溅,那船一上一下,其快简直像一只大鸟般扑来,船艄也有一人似在掌舵,但船身甚小,仿佛一叶,瞬息之间,已到魏太史的船边不远,再看时那船头上是一个六十岁以上的驼背老人,那后艄掌舵的却是一个二十来岁的白衣少年,两船相隔只有丈余,忽听那小船头上的驼背老人冷笑一声道:“邓占魁,你这弑主逆贼,还认得我老人家吗?这二十年来,你冒了主人之名,降了鞑虏,居然也沭猴而冠做起官来,却累我南北奔波了好几年,始终打听不出你的确实下落,我老人家已自分此愿难偿,却想不到今夜,居然也有相逢之日,你我却须好好算清这笔旧帐咧。”

  说着,只见黑影一闪,那驼背老人,已经一跃上了大船,那魏太史,倏然双眉一竖,霍的从藤椅上跳了起来,也大喝道:“裴驼子,你这背主潜逃的老贼,我不深究已是格外施恩,竟敢口出胡言夤皮行刺,那就不能怪我咧!”

  那驼背老人猛然哈哈大笑道:“姓邓的,已经到了这种场面,你还打算说大话欺谁?”

  说着,把手向小船上一指道:“大胆恶奴,你以为趁在乱军之中,将主人一家十七口斩尽杀绝,便可永除后患吗?须知苍天有眼,小主人已经长大成人,今夜便是你挖心祭灵的时候咧。”

  说着,双掌一分,便向中舱扑到,那魏太史见状,情知不妙,身子一侧,便向炕侧小门一闪,待向后舱逃去,谁知就这一刹那之间,那对座的蓝衫少年,已经腾身而起,越过两个歌姬,将那舱门堵上冷笑道:“大人不必惊慌,有话但请对这老者言明,一分是非曲直,全有我咧。”

  那魏太史冷不防手起一掌,实向少年当胸推去大喝道:“闪开,这事你管不了。”

  却不想那蓝衫少年右手一抬,竟将手腕刁住,向前一送,咕咚一声,便似倒了一堵肉墙,向舱侧直掼了下去,只吓得那四个歌姬,一齐叫声啊哎,闪避不迭,那驼背老人,一见魏太史已被蓝衫少年掼倒,趁势一腿,将那张圆桌掀翻,霍的一声,倏从小腿肚上,拔出一把雪亮匕首,便待向魏太史刺下,那魏太史原也有一身功夫,只因二十年来,养尊处优,全已放下,早年更被酒色淘空,近来虽因保养得法,看去只有五十上下,实际岁数已到花甲之外,身子又早发了胖,因此功夫全散,但实在是个行家,被蓝衣少年一下掼倒之后,因那潜力颇大,便知那蓝衣少年身手也自不凡,情急求生,连忙大叫道:“我有皇命在身,王兄千万不可听那老贼胡说,但能救我一命,必当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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