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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羹尧一看是云中凤,不由笑道:“你既如此说,想必在屏后已经有—会子,这怪物虽然太不修边幅,可是手底下很不错,肚皮里也着实有点墨水,所差的,就是自视未免太高,有点目无余子,否则倒也未必不是一个人才咧。”

  雍王也道:“二哥所言极是,不过十四阿哥幕府之中既以这怪物为首屈一指,倒又不足畏了。”

  中凤笑道:“我在屏后是有一会儿了,这人不但言大而夸,大有赵括谈兵之概,便论武功,如非王爷回来得快,又正是时候,他已被年爷罩住,不出大丑才怪?”

  雍王不禁微笑道:“那你是自始至终并未离开屏后了,不过你以为我回来得适逢其会那就错了。老实说,那是我和二哥在事前就商量好的,只那怪物不自量力,妄自动手,一定要由二哥出手,将他折服,只等他就要当场丢人,我便出来解围把事和缓下去,免其出丑,这不过只是一台戏而已,你以为我真出去了吗?”

  中凤瞅羹尧一眼,脸上一红道:“我是新来乍到,怎么会知道这些。不过,您两位就能料到这怪物一定会来吗?”

  羹尧笑道:“现在这北京城里我已了如掌上观纹。慢说是他,就各位王公大臣的一举一动,也全瞒不了我。要不然,昨天云老英雄和女侠一到,我怎么能到崇文门外去恭迓呢?”

  中凤禁失惊道:“原来昨天您到崇文门外去迎接我们,竟是在事前已经得到消息才去的,要不是您此刻自己说明,我还蒙在鼓里,当是偶尔有事出城,不期而遇的呢!”

  羹尧又笑了一笑又道:“这个怪物虽然书读得不少,杂学极博,可是笨也真够笨的。大概他因为我昨天把李飞龙夫妇派过去,心中有点起疑,要在十四阿哥面前卖弄才情,所以一大早就改了装,做成不三不四的样儿,到这府前来打听。却不知我自接到张桂香来信之后,已经派出三五个人,专一留心他的举动。他才出来,我已知道,这府前府后全部布置好了,等他来入网。却想不到他误打误闯,竟看中了郝四那奴才,假作江湘人物去套交情。眼见郝四就要将地理图献出,幸亏今天我派在府外的人,全是极精明干练的出色人物,尤其是那魏景耀机智异常,一见郝四竟不听话,有点阴奉阳违,连忙假传王爷之命,教他立刻到府里回话,把他调开。那怪物反一点也看不出来,竟公然约郝四晚上再见,所以我等他一来,便亲自出去,当场揭破。一面和王爷约好,只点到为止,决不让他当场丢人,以免情急又生枝节。”说着看着中凤—笑道:“女侠,您看这番处置还好吗?”

  中凤笑道:“哎呀,真是士别三日则当刮目相待、我才只月余不见,您不但已经青云得路,和王爷成了一家,而且已经在这北京城内布下了天罗地网,这一来我们如果稍有开罪之处,还打算回去吗?”

  雍王看了羹尧—眼,又看着中凤笑道:“本来你既来了,就别想再走咧!难道你此番进了北京城还打算回去吗?”

  中凤不由脸晕红潮,粉颈低垂,羞得再也抬不起头来。

  原来,中凤自从回到云家堡之后,经姨娘、嫂嫂和父亲把提亲的话说明之后,一颗天真活泼的芳心,不知为了什么,便顿然不宁起来。再加上那乳母孙三奶奶,及时以不入耳之言相劝,把她呕得哭了好几次,背人想起羹尧,无论从哪一方说,全是绝顶人物,即使屈为妾媵,如大妇不加凌虐,她也未为不可。只是自己师父是前明公主,逃禅方外,义不帝清,对汉军旗人更恨入骨髓,曾有门下弟子如有靦颜事仇,便当以鞑虏鹰犬视之的话。日前父兄背叛大明宗室,已是与师父大相錾柄,如果自己再嫁个汉家旗人,那不但无面目再见师父,更无以对一般遗老志士。想罢不由一寸芳心如捣,简直无法自己。偏又经过李飞龙来一闹,虽然她从小就是闯荡江湖惯了的,但自己究竟是个清白女儿身,倘使再有下三滥的淫贼相扰,传出去更与声名有累,想想不禁芳心无主,异常难受。又恐父兄硬做主张,师父一旦见怪,更无挽回之余地,前后思忖,了无善策,不由一赌气自己暗向自己道:“我云中凤,虽然不幸是个女人,自问气节所在不让须眉,岂可以儿女私情,遂亏行止?”

  想罢,便把牙一咬做了一个打算,决定离开父兄去寻师父,哪怕立即削发为尼,随侍师父一世,也决不从此乱命。无如思潮起伏不定,转眼之间,羹尧的影子又浮上心来,仿佛在向自己招手道:“我也奉有师命,从事反清复明,虽然身隶汉军旗藉,但此心痛切夷夏之防,相处以来,并不是不知道,为何因此便弃我如遗呢?”

  这个念头一起,心上便似羹尧真在责问一般,不由更加难受。这两个矛盾的心理,几乎每一个时辰都在心上此起彼伏着。一晃便是新年,云霄父子已经决定北上,将堡内堡外各事全已料理清楚,只等选个黄道吉日,便行启程。中凤格外忧心如焚,不但玉容清减,腰肢瘦损,便连精神也有点恍惚起来,偶然拈起镜子一照,连自己也觉得惊心不已。但云霄父子正忙着此行应有的布置,哪里还注意到女儿身上。转是孙三奶奶十分关切,看出她终日寡欢,饮食锐减,时来相劝。但她和中凤知识思想,相去都很远,无异南辕北辙,哪里谈得拢来。一直过了新年,中凤见各人行装全已整好,如再不走,一经到京,不用说父兄之命无法相违,便自己也难排除。想罢,便暗中将那匹龙驹备好,带了应用兵刃和几身衣服,乘了一个黑夜,悄悄下山,直向华山铁心坳太阳庵去寻师父独臂大师。一路上风雪载途,由晋入陕,又大都山行,险隘崎岖,关山难越,自不必说。所好那匹龙驹,确非凡品,一日之中奔驰所至虽不千里也在七八百里以上。加之她一心寻师,已将鞍马劳顿置之度外,赶到山下也不过才三数日。心中正想,只一遇着师父,先将这胸中所蕴莫名其妙的哀恸,尽情一哭,然后便请师父收在身边,立刻削发逃禅,从此便再不下山。谁知到了庵中一问,才知独臂大师早于年底前往江南,并且知道中凤必有此行,特为留下了一封柬帖,嘱其到日开拆,立刻赶回云家堡,不必再在庵中逗留。得讯之下,不禁嗒然若丧,呆了半晌,持着那封柬帖,转不敢拆阅,到末了,还是那看香火的老佛婆笑道:“姑娘远道而来,又在新年里头,一定是有事要和老师父商量,他老人家已经说过,你要问的话全在所留的信中,只一拆看便明白了。”

  这才勉强把那封柬帖拆开了一看,只见写着:“残年以来迭得诸侯来报,鞑酋玄烨第四子允祯与伪湖广巡抚年遐龄之次子羹尧,均为汝父延入云家堡,各人并曾传我命由汝对年氏子提醒渠对师门训诫,应牢记夷夏之防,如能因势利导,使鞑虏兄弟相残而两败之,便是我汉族匡复之机等语。据汝对各人所云,羹尧虽出身显贵,尚知大义所在,更能不忘师训,处在今日贵介子弟之中殊不可多得。昨日肯堂先生过此亦颇欣慰。顷闻汝父对渠亦甚激赏,且有附为婚姻,以图接近鞑虏之意。余料汝必因此西来,甚或意图留山不返,以明心迹。惟余之所教诸弟子者,绝非仅在虚空寂灭中下工夫,只作一自了汉而已。天下兴亡,匹夫匹妇均有其责。未来事虽不可知,及时机稍纵即逝。据肯堂先生告我,年氏子虽身具异禀,为旷世奇才,但骄矜之气亦颇重,一旦得意,难免自恣过甚,终不免于因此而败,如能得汝在侧,随时加以匡扶策励或可差免。此事所关者大,妆当善体余意,以谋国是。西子虽蒙不洁,能以沼吴,便足雪全越之耻,倘一味斤斤于小节,转非所宜矣。”下面又大书着:“书付女徒中凤,独臂手拟字样。”

  中凤看罢以后,心中不知是悲是喜,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老佛婆不知那信里说的什么,见中凤双蛾紧蹙,口角又时露笑容,不禁奇怪冒冒失失的问道:“老师父给你留下的话对吗?今天出山可来不及呢!你还是在庵中住上一夜明天再走吧?”

  中凤一看庵中依稀还是旧日状况,自己昔年住过的那间房子,也无多大变动,不禁把头一点凄然道:“赖婆婆,我此次回到庵中来,本不打算再回去了。不想师父不在庵中转留下一封柬帖,却教我非回去不可,这一来,我也只有在这里暂住一晚,明天再走了。”

  赖婆婆笑得咧开瘪嘴道:“姑娘,你还是花朵也似的人儿,为什么要到这深山里面来,你瞧,不用说吃的穿的用的,没有一项赶得上山外,便这份凄凉孤寂也够受咧!”

  中凤笑道:“你嫌这山上不好,不会出去吗?为什么也住在这儿好多年咧?”

  老佛婆道:“这个……我又和姑娘不同了。一则我随老师父入山,岁数已经大了,二则因为我的丈夫已在缅甸随永历皇帝殉国身亡,尘俗之间已没有我这未亡人的世界,所以才能安之若素。姑娘怎么能和我比咧。”

  说罢,感叹着,便去给中凤准备食宿。一宵易过,第二天黎明,中凤略进饮食,便又策马下山。一路赶回去,虽然同样是那条山路,风雪末消,余寒犹劲,但在心情上便绝不相同,就连那匹跨下的龙驹,也似异样精神,只两天多一点便又赶到云家堡。那云霄父子自中凤失踪以后,都非常着急。尤其是那孙三奶奶更格外放心不下。但是中凤去时,虽然曾留下一个纸条,托言往山外寻师,并未说明去处,连寻也无处去寻,大家只有干着急而已。依了云中燕之意,本想一家先行晋京,以践新正之约。云霄却说此行重在中凤姻事,如果中凤不归,惟恐雍王见怪,只有一面分派急足四出打听,一面束装以待,这天孙三奶奶正在山口一块大崖石上,向大路上了望着,忽见远远的一团黄尘,裹着一人一马急驰而来,那熟悉的鸾铃声,和人的衣色,马的毛片,都一望而知是中凤回来,不由喜得从崖石上跳起来,高声叫道:“小姐,你可回来了,这两天几乎把俺急得要死咧。”

  中凤闻言,连忙勒马一看,只见孙三奶奶蓬着头已经从崖石上跳下,拦在马前,连忙也从马上跳下来笑道:“我因有要事才出去一趟,你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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