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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白衣客道:“在我看来,这人见人爱的黄澄澄之物比命都重要,我宁可舍命也不舍黄金。”

  轿中人道:“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人。”

  白衣客道:“我不是说过么?我是个唯利是图,最下等的生意人。”

  轿中人道:“好吧,你下来吧。”

  白衣客慢腾腾的下了车辕,往前走两步站在车前。

  适时,轿帘掀动,从轿里走出个宫装女子。

  她,身材娇小,也带点瘦弱,令人有难以禁风之感。

  云发高挽,环佩低垂,那袭宫装,五彩。

  她一块轻纱覆面,便连那块轻纱都是五彩的。

  难见她的庐山真面目,却是直觉地让人感到,她娇贵,而且必然国色天香,艳压人寰。

  她果然弱不禁风。一下轿,两名华服少女便上前来搀扶。

  只见她皓腕一抬,玉手轻摆柔声说道:“不用扶我,我又不是下来玩儿的,跟人动手过招还要人搀着,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你们紧跟着我好了,万一我不是他的对手,站不住脚时,你们再搀我不迟。”

  话落,往前走了过来。

  她走得好慢,生似走快一步就会摔倒一般。

  两名华服少女却寸步不敢远离地跟在她身后。

  隔白衣客两三尺远处,也停了步,没动,也没说话,似乎在打量白衣客。

  白衣客这时候也隔着轻纱,隐隐看见她那娇艳轮廓,他只觉那张娇艳的轮廓极美。

  轮廓如此,其他的不想可知。

  只听她轻轻一叹道:“我们‘满洲’美男子不少,但是你这人品,却是我生平首见,他们跟你一比,那就会立刻黯然失色,我们‘满洲’的男子,尤其是皇族亲贵,十有九在女人堆中长大,平素也爱跟女人厮混在一起,多多少少总带点脂粉气,不像你,完全一派昂藏七尺,须眉大丈夫气概……”

  白衣客笑笑说道:“姑娘这么说,我可要脸红了。”

  他可当真的有点窘,有点不安。

  这就是“满洲”女子跟汉家女子的不同处,“满洲”女人直爽、大方,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只听她道:“你可别见笑,我们‘满洲’女子大方惯了,不像你们动辄就是礼教。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什么……总之,规矩多了,能烦死人,就拿缠足裹脚来说吧,好好的一双脚,偏偏要把它一层一层地裹,一层一层地缠,裹得小小的,那该有多疼,多别扭啊,这不是折磨人么?”

  白衣客笑笑说道:“这就跟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一样,‘满洲’男子蓄发辫,女子踩着跻不也挺别扭么。”

  她道:“我总觉得你们的风俗习惯不好。”

  白衣客道:“一样,我却认为贵邦的风俗习惯不怎么样。”

  第七章

  她道:“卖瓜的总是说瓜甜,是不?”

  “当然。”白衣客笑笑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有哪一个卖瓜的说瓜苦的。”

  她忽然问道:“你是哪儿的人?”

  白衣客道:“我?我也不知道我该是哪儿的人。”

  她讶然说道:“这话怎么说?”

  白衣客道:“我是个孤儿,在襁褓中就没了爹娘。”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对不起,我无意……”

  白衣客道:“不要紧,生老病死,人谁能免,当时我不懂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悲痛,至于如今,我懂得什么叫悲痛了,可是我的悲痛轻淡。”

  她道:“那也是人之常情,也是感情,父母子女,固然血肉至亲,但毕竟朝夕相处的感情里大部分……”

  白衣客道:“姑娘说得是。”

  她道:“那……你是跟谁长大的?”

  白衣客道:“我是跟我师父,一位顶慈祥,顶慈祥的老人家。”

  她道:“令师是……”

  白衣客倏然一笑道:“姑娘,我要适可而止了,像我这么个人,适足为师门增羞,他老人家如果知道我现在的作为,一定会很伤心,不说也罢。”

  她道:“我直觉的感到你不是这么个人,绝不是!”

  白衣客道:“姑娘,以貌取人那是大不智。”

  “当然。”她道:“我也知道,不过,我总觉得你有一种独特的气度,什么都能作假,什么都能瞒,唯有这种是与生俱来的气度是作假不得,瞒不了的。”

  白衣客微微一笑道:“姑娘,时候不早了。”

  “瞧,”她一付惊觉之态地道:“我又把话扯远了,不知怎么回事儿,别人我却懒得理,就连福安也是一样,可是一碰见你,我就像有几车话似的……”

  一顿说道:“不说了,咱们动手吧,你准备好了么?”

  白衣客道:“我随时等着姑娘发招。”

  她道:“那我就要发招了,你可站稳了,我这身所学自信还差强人意……”

  说着,她抬起了皓腕,就在她玉手扬起,作势欲拍而未拍之际,她突然问了一句:“你姓什么?”

  白衣客道:“我姓李。”

  她“哦”地一声道:“并不姓白,是不?”

  白衣客笑了,道:“毕竟我的警觉性不够。”

  她轻笑一声道:“留神啊,我要出手了。”

  轻飘飘的一掌拍了过来。看她那只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柔荑,令人绝不相信,她能拍出多大的劲儿。

  可是,白衣客的感受却不是这样的。

  他只觉一股无形的劲力袭上来,劲力之强大,如山似海,隐隐令他窒息之感。

  他心头一震,道:“姑娘好精纯的内家功力。”

  抬手以食中二指划向她腕脉,不快,可是她那只腕脉无论往那儿躲都在他指力的范围之内,除非她撤招收手。

  她那娇小的身躯也为之一震,道:“我低估你了,看来你的所学要较我想象中的更高。”

  她居然没撤腕收招,皓腕轻巧一翻,纤纤五指反攫白衣客腕脉。

  白衣客道:“姑娘好俊的拿穴手法。”

  一沉腕,两指上翘,由下而上向她掌心点去。

  说话之间,二人招式由慢变快,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刹那之间又对了九招。

  这九招两人都是脚下未动分毫,全凭一只手掌拼斗。

  只听她道:“最后一招了,你要小心。”

  玉手一抬,飞快拍出,但见满天掌影舞动,狂风骤雨般罩向白衣客身前诸大穴。

  白衣客双目微睁,奇光外射,道:“好俊的一招‘散花手’。”

  单掌挺出,看准飞袭向胸口的一只掌影拍了过去。

  只听砰然一声轻震,刹时满天掌影俱敛,她垂手而立,带着喘道:“你是能破我‘散花手’的头一个人,怕也是唯一的一个,你要是生在‘满洲’那该多好,要不咱俩就别有敌意,交个朋友那也挺好。”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姑娘是‘满洲’尊贵格格……”

  她道:“我不是说过么,一入关,我就成了最平凡、最平凡的女儿家,我在‘满洲’是个格格,在你眼里未必也是个格格,对不?”

  白衣客笑了笑,吸了一口气道:“我该谢谢姑娘掌下留情。”

  她微一摇头道:“我知道,我的一身所学犹差你一筹,我要不是你的对手,整个‘满洲’就不会再有你的对手了。”

  白衣客道:“是么?”

  她道:“我无意自夸,你也别不信,我是‘满洲’第一高手,就是放眼当世恐怕也找不出几个对手来。”

  白衣客道:“我跟姑娘对过十招,我不敢不信……”

  顿了顿道:“我可以走了么?”

  她道:“恐怕我这口气永远出不了,你走吧。”

  白衣客谢了一声,转身登上车辕。

  她站在车前道:“你老待在‘长安’么?”

  白衣客道:“不一定,姑娘,我今东明西,并无定所,哪儿有利可图我就往哪儿去。”抖缰挥鞭,赶动了马车。

  她站在那儿没动,望着夜空中远去的马车,喃喃说道:“我怎么会碰上他,我怎么会碰上他……”

  谁知道!恐怕只有抬头问天了!

  日头老大,大晌午的日光尤烈,真能烤出人的油来。

  “开元寺”前石阶上,半坐半躺地坐着几个要饭的化子,晒太阳,逮虱子,逮一个,挤一个,挤得指甲盖儿上都是血,恶心死人了。

  瞧,进出“开元寺”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避得远远地,只差没掩鼻而过了。

  大太阳底下,“开元寺”前走来个人,是那英俊洒脱的白衣客,登上石阶他随手一丢,“当”地一声,一物落在几个要饭化子身旁一只破碗上。

  那是一面小小的银牌,这面银牌不是落在碗里,而是落在碗边上,像粘在碗边儿上一样,既没往里掉,也没往外掉。

  几个要饭的一怔垂眼,旋即脸色一变,抬起了眼,只见一个颀长白影从眼前晃过,耳边传来一个清朗话声:“烦劳传话贵分堂主,半个时辰后后院见我。”

  一名要饭化子伸手抓起了那面银牌,飞快纳入怀中,刹时间几个要饭的化子全站起来走了。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瘦瘦身材的中年化子匆匆进了“开元寺”,穿过几座殿宇直进后院。

  “开元寺”,后院不大,只有几间禅房,几株老树,显得有点凄凉。

  中年花子一进后院,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便四下扫动,就在这时候,一个清朗话声从左边一间禅房中传出:“阁下,我在这儿,请进来坐吧。”

  那中年化子浓眉一耸,细髯抖动,大步走了过去。

  他刚到门口,门开了,白衣客当门而立,中年化子神色一肃,恭谨抱拳:“‘穷家帮’长安分堂云霄见过少侠。”

  白衣客抱拳答礼,含笑说道:“云分堂主别客气,请进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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