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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太史公 羹尧只当一个寻常乡下老头儿也未在意,倏听罗天生大笑道:“你这老头儿,为什么这等说法,连捡粪也埋怨人家少年人抢了你的买卖,既然捡不着,不捡不也就得了吗?再不然心眼儿稍微活动一下,便也比干这个强多了,你自己要干这一份,却怨得谁来?” 正说着,那老头儿猛然一拉那粪杓,抬头向罗天生看了一眼也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老儿,我倒打算不干这一份,也去改一改行,不过我老人家不会到处去找人拜把子,却没有那些好朋友帮衬咧。” 接着一看羹尧一身华服,又笑道:“这位小哥儿是谁,又是你的忘年之交吗?那我们更不配在一处说话了。” 罗天生大笑道:“你要问他吗?这大道之上,却不便说得,我们且到尊府再为引见便了。” 那老头儿又将羹尧上下仔细一看笑道:“到我那里小坐无妨,你还得先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才好,要不然,熏了人家固然不好,吓了我那街坊也不好,要依我说,你要真的有话说,不如等我把这吃饭家伙送回去,再找个小馆子坐上一会,至多花费你几钱银子,不大家舒服,我也占点便宜吗?” 罗天生又摇头大笑道:“原来你一见面就打算嚼吃我的,对不住,这回可不行,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那老头儿又大笑道:“你要吃我的吗?那我是家无长物,只有把挑的奉敬咧。” 说着一指身后粪筐大笑道:“这臭烘烘的东西,只要你不嫌它,我却决不鄙吝。” 罗天生也笑道:“你是主人,只要能自用,小弟便也不妨相陪,否则便要先罚你三大杓才是。” 说着掉头携了羹尧道:“你别听他这一套,这老兄虽然是个逐臭之夫,却自奉不薄,我们却不可因为他这两句话便挡了回去。” 说罢,竟不等那老头儿让,便自一同走向那断墙下面去,羹尧一看那老头儿,年纪虽然在七十以上,又是一身乡下长工打扮,却生就一副黑渗渗面孔,寿眉高耸,二目微露威光,心知又是一位隐于乡里的出色人物,忙道:“老伯且慢,这位老人家是谁?还请先行介见,容我行礼,再行造府不迟。” 罗天生忙道:“这里乃是大道之上,来往人多,互有不便,我们且到他那府第里去,你便打算磕头也还不迟,否则以你这样的人物,对一个捡粪的下跪,却真有点骇怪世俗咧。” 说着不由分说,扯了便走,那老头儿也背着粪筐,提着粪杓在后面大嚷道:“罗老头儿,你又弄什么玄虚,我这寒舍,却非贵人所能到咧。” 罗天生却不去理他,一会便到那断墙之下,再向里面一看,却是一片火烧广坪,入眼首见一个大粪坑,那烧红了的砖地上,也堆着一片干粪,穿过那片广坪,便见一带竹篱绕着一个小小曲池,池上架着石梁,石梁那边,居然是三间水榭,那老头儿走近粪窖,先将背上粪筐及手中粪杓放下,却看着罗天生道:“你这老头儿怎么喧宾夺主起来,我老人家遇见你,有理也说不清,但在外人面前不难为情吗?” 罗天生走着又大笑道:“你就知道我这位老贤侄是外人吗?真是外人我还不引来咧。” 说着仍不由分说,走向那竹篱外面板门上用手一敲道:“简大嫂还不开门来,小弟罗天生已经替你们邀得远客来,简老大哥却不许入门咧。” 说着,便听那水榭内面隔池应声道:“是罗叔叔吗?我妈有事出去咧,你老人家有什么贵客,只管请进来,我爸爸不答应全有我咧。” 说着,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女,已从水榭中出来,只身子一晃便纵过石梁,到了门前,羹尧再隔篱一看,不由吓了一大跳,原来那少女身段也生得不错,却肤黑如漆,又是一头黄发,更生得尖嘴削腮,扁鼻子,小耳朵,看去便如猿猴一般,最异相的,是一对火眼金睛,闪闪生光,不用说是一个女人,便是男的也丑怪惊人,心中正在奇怪,罗天生已经笑道: “你这孩子做得主吗?我这位老贤侄是从京里来的,他所以着我来寻你父亲,便是打算尝尝你那手绝活,人家是慕名而来,你那父亲却舍不得请客咧。” 那丑女龇牙一笑,又就篱隙一望羹尧,忙道:“你老人家骗我咧,人家既是从北京城里下来的,怎么会知道我会做菜,这一定又是你老人家嘴馋哩,不过你放心,不管是谁,既然来了,我总不能把人轰出去就是了。” 说着,笑着一开那门,身子侧向一边又福了一福道:“活该你老人家和这位相公有口福,我今天就打了两只山鸡,妈昨天又拿回来一只肥鹿,我们是炒山鸡炖鹿脯,这池子里也许可以捞起来两条活鲫鱼,那就得看你老人家和这位的造化了。” 罗天生忙道:“够了,够了,只把那自酿的麴酒再挑陈的,来个三五斤,我们便算没白来。” 说着那老头儿也已赶到,忙也笑道:“丑儿,你别理他,你这叔叔越来越上脸咧,远道看朋友,连土礼也不带一份,便打算吃我的这却办不到。” 说罢,便抢前一步,肃客前进,羹尧等度过石梁一看那水榭虽然古老,却曲槛回廊仍存旧制,外面地下全用白石砌成,想见旧日建筑一定极其精致,再入室看时,内面却用四架多宝橱将三间房子,分为两暗一明,那明间里陈设虽简却位置井然,壁上居然还有一幅郑所南墨兰,和一付瞿式耜的对联,那对联上款竟是笠云年大人法家教正,心中不由暗讶,难道这位捡粪老头儿,竟是一位翰苑人物不成,正在猜疑不定,罗天生已经笑道:“你方才不是要问这位老前辈是谁吗?你虽然是一位新朝进士,人家却是前明的翰林,还真应以前辈之礼相见才是。” 接着又笑道:“他姓简,名峻,字笠云,在前明是一位太史公,也算得是一位贵公子,甲申之变因为丁优在家,侥幸没有受李闯王的荼毒,八大王一到却将他的家给抄了,这里一座大好潭潭府第也成一片断垣残壁,他才觉得那子曰诗云能骗得功名,却挡不了流寇,太史公也换不出饭来吃,幸而彼时年才弱冠,逃离青城山中,得遇一位方外奇人,教了一身功夫,又替他找了一位多才多艺的夫人,这才回来重整家园,做了逐臭之夫,你别看他成天捡粪,那是因为这一带负郭山田全是他的,房子烧了,田地仍在,既然躬耕畎畎,便不得不担粪施肥咧。” 羹尧闻言连忙拜倒在地道:“原来老前辈也是一位胜国孤臣,晚生倒多多失敬了。” 筒峻连忙扶着又笑道:“你别听他胡说,我连姓名也早已不用了,还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现在我是自号担粪叟,实实在在也真是一个捡粪的老头儿,你只叫我一声担粪叟便够了,再说朝代已经更换,你是大清进士,我是前明翰林,这老前辈却装不上来咧。” 罗天生也笑道:“你少来这一套,须知我虽然没分寸,却不至便将一个没来由的人引到这里来,他虽然是大清朝的进士,却是肯堂先生的入室弟子,太阳庵上过香的人咧。” 说着又将羹尧身世和抱负一说,接着道:“如今他是奉了老师父和江南诸长老之命而来,说不定将来匡复大计便在他身上,既然到我们川中来,我们能拿他当外人看待吗?” 那简峻又将羹尧上下一看,略一沉吟道:“老弟既也是太阳庵弟子,又亲受肯堂先生之教,目前意欲如何咧?” 罗天生不等羹尧开口,又将近日情形和血滴子布置一说。 简峻一面点头,一面看了罗天生一眼笑道:“如欲在这川中有所布置,有你与那匹老马,再加上一个方老道还有什么办不了,为何却又找到我这逐臭之夫身上来?” 罗天生忙又捋须微笑道:“你这一问不是存心装聋作哑吗?方才我不是已经告诉你,那刘长林已将万云龙、苗全、曾小七全找了出来,你再不露上一手,当真打算将这一身功夫带到棺材里去吗?” 简峻摇头道:“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和谁动过手,你这不苦人所难吗?如果你三个不行,那我更不行,你三个能对付,又何必让我人前现眼?” 罗天生闻言,冷笑一声道:“那你当年练上这一身绝艺,难道就是为了捡粪吗?果真如此,不但尊师枉费用心,便你那令叔和诸昆季在九泉之下也死难瞑目了。” 简峻不由一怔道:“难道这三人之中,便有杀我全家的仇人在内吗?” 罗天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要问这个吗?那你只须向那苗全问上一问,当年八大王派谁到这一带大肆焚掠屠杀的,便知道咧。” 简峻不由怒发上冲道:“照你这一说,难道便是此贼不成? 你为什么不早说?” 罗天生又捋须笑道:“我何曾不想早说,只是此贼隐姓埋名已久,即使对你说了,又到哪里找他去?如今却是天假那刘长林之手,为你全家雪恨。” 简峻闻言寿眉微耸,老泪夺眶而出,连忙拜倒在地,大哭道:“小弟行将就木,万念俱灰,只国仇家恨难忘,却想不到罗兄一言得令我稍了夙愿。” 接着又老泪纵横道:“小弟之所以不肯在人前稍露所学,便是为了惟恐仇人得讯有备,不易得手,却没想到岁月蹉跎,直到如今,才知道这仇人是谁,不但我对罗兄感激,便我那先叔和阖门七十余口,对你也感激。” 罗天生连忙答礼,一面道:“老大哥你这不折杀小弟吗?这是天夺此贼之魄,令叔在天之灵所使,却与小弟何干?” 简峻忙一拭泪道:“如非老大哥指示,小弟怎得明白,焉有不谢之理。” 接着又道:“但不知老大哥怎么得知此贼是我仇人,你能先见告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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