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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王熙儒摇头笑道:“我本想说下去,却无如我这位世叔不肯相信,所以只好不说了。”

  曹寅也忙道:“我并非对世兄的话不肯相信,只觉得这位黄统领未免胆大妄为而已,即是真有此事,你不说反是见外了。”

  王熙儒才又将黄统领入湖搜剿的经过说了出来,原来这位黄统领原也是镶黄旗人,倒也是一员宿将,年纪已在六十以外,原来曾在施琅部下供职,半生戎马,功名全从战功得来,奉命之后,便统率了五十条大小战船,算是两个营头兼程前往太湖出发,那陆路上是由一名参将率领,也是两个营头,却由黄统领节制调遣,等到湖边,恰好天色已晚,暂时便住了下来,拟等第二天一早,就近先在湖边各地查询一切,再定搜剿之策,这两路官兵一经住下,岸上是人喊马嘶,湖下是樯帆林立,上下灯火通明,时当天下已定,多年未见兵戎,军容之盛,也算够瞧的,那一带,简直闹了个鸦飞雀乱,东山一带,更是骚扰不堪,等到二更以后,方才平静下来,黄统领宿在船上,因为那是一个三军司令的所在,本来防守就严,加之黄统领也素闻太湖颇多能手,又有鱼老行刺,就擒后经人劫走的事在前,更加小心戒备,不但刁斗之声相闻,便那船上,艋首后艄也全有戈什哈和亲兵等人轮流防守,后边又全围满了战船,论理便插翅也难有人飞入,但到了三更以后,黄统领因为年事已高,不免疲乏,正待宽衣就寝,忽听那舱外一声佛号,似乎一个和尚高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接着又听木鱼卜卜连响,心方微讶,这时候哪里来的和尚,竟跑到我这战船上来,正待着人查问,倏见烛光微闪,只见一个清癯老僧,已经掀起门舱布帘而入,站在面前,再一看那老僧,一身缁衣,须眉全白,年纪至少也在七十以上,虽然面容清癯瘦削,却二目神光满足,毫无老态,正一手拿着一个碗口大小的木鱼,手拿着一个朱漆木槌在敲着,不由惊喝道:“你这老和尚是哪里来的,为何夤夜到本镇船上来?”

  那老和尚微笑道:“贫僧从来处而来,只求大人稍发善德,略微顾全这一带善良百姓。”

  黄统领不由怒道:“本镇自统兵以来,素不扰民,何用你来相求,这等重地又岂是你一个出家人所可擅自出入的。”

  那和尚又笑道:“大人不必动怒,贫僧也知道大人行军,纪律素称严明,决不扰民,不过这太湖之中,向无匪类潜伏,大人这一来,才只一会工夫,便使行人裹足,居民闭户,不扰民而骚扰便在其中,何况贵部良莠不齐,索饮食,借宿处,更不乏人,大人虽不扰民,老总们却未能如大人所言,所以贫僧才不揣冒昧,前来为这一方百姓请命,还望大人明察才好。”

  黄统领愈怒道:“依你所言,难道便让本镇就此回去不成?须知本镇此来系奉圣命,却由不得你说咧。”

  正说着,猛觉身后一股劲风扑到,方待转身,倏又觉得项上一凉,接着又听背后有人大喝道:“你这老和尚客气什么,这等鹰犬不过鞑虏面前三四等的奴才,和他有什么话说?待我一刀砍了,不就完了吗?”

  这一来只惊得黄统领魂飞天外,料定身子已落人手,那架在项上的,一定刀剑之属,稍一抗拒必无幸理,亏得他久历戎行,胆量毕竟与文官不同,忙将心神一定道:“黄某此来,实在亦非得已,还请容我一言再为动手,也还不迟。”

  一语方罢,便听那老和尚道:“彭兄且慢鲁莽,黄大人与我辈素无仇隙,此番果系情非得已,大家不妨再从长计议。”

  接着又听身后那人喝道:“你理他咧,方才你听见他那一派官腔吗?这等人便宰了也不算冤枉。”

  那老和尚又笑道:“你也真的性急,这大年纪,怎么还火气未退?他只求说一句话,为什么全不答应,且把那家伙放下来,听听他到底想说什么不好吗?”

  说着,猛觉那项上冰凉的家伙一撤,又听那人喝道:“你想说什么,还不快说,这是这位老和尚慈悲,要依我说,就没有这罗唆咧。”

  再掉头一看,却是一位铁面银髯的老者,头上戴着一顶忠靖巾,身上穿着一件秋香色道袍,足下白袜朱履,分明是前明装束,但那脸上一团刚毅严肃之状更加令人可怖,尤其是左手挟背一把抓定自己,右手却扬着一柄雪亮的短刀,看去好像一言不合,便待下手,不由吓得他矮了半截道:“黄某原也知道,这湖中全是前明忠臣义民,本不肯来,只因江南总督密传皇上圣旨,严饬入湖搜捕那鱼家父女和前明长公主,这才不得不来,还请念我年迈无知,恕过这一命。”

  那老人哈哈大笑道:“你这奴才倒说得好听,放你回去便不再来,你既奉旨搜捕这三人,拿不到人却如何回去复旨咧?”

  黄统领忙道:“皇上此次旨意虽严,但曾有决不许骚扰良民字样,二位如能放我,只须用个湖中均系良民,并无匪类潜伏,能再由各山里正和绅董具一切结,便可复旨了。”

  那老者又大喝道:“你当那鱼家父女还真在此间么?老实说,我们这里,虽然义不帝清,决不会投降鞑虏,但也决不愿立即和鞑虏力拼,糜烂地方,所以那鱼老儿一来,便善言遣去,你便想捉他父女也决无法能在这湖中找到,至于大明的长公主,虽久经出家,也并不在此间,你们那主子居然要到这里来捉人岂不可笑,既如此说,只要你回去,不再侵扰,我们便也决不会在这江南肇事,但如逼得紧了,那便莫怪我先把这附近城镇全夺了,再寻玄烨那老鞑酋算帐咧。”

  接着那老和尚也道:“苦海茫茫回头是岸,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大人已到这般年纪,也该稍为子孙打算才好,果真把一条老命送在此地,也未必合算咧。”

  黄统领忙又叩头道:“只要二位肯留一命,决当以湖中并无匪类潜伏具报,过此一关,我便辞官回去了,还望高抬贵手才好。”

  那老人又大喝道:“既如此说,我便饶你一条老命,也不怕你说了不算,你若想囫囵着回去,可自己估量,我却不会强人所难咧。”

  说着猛一松手,一掌将灯打熄,便和那老僧,仍旧一前一后出舱而去,那黄统领只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爬了起来,叫了两声来人,却不听见答应,再摸索着走上船头一看,两名戈什哈,却仍直挺挺的站在舱外,按刀而立,那老僧已经不知去向,不由怒道:“你们既在这里,却为何不开口,也不答应是何道理?”

  一声未毕,两人各自倒了下来,黄统领又一怔,那两名戈什哈,却一齐叫了起来道:

  “非是小人们不答应,实因方才不知如何,倏然浑身全麻,便似睡去,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大人出来,又觉得背上被人拍了一下才又醒转。”

  接着又一齐站了起来道:“大人有事呼唤吗?小人等在此伺候。”

  黄统领原本见多识广,知道二人被人点了穴道,却幸喜丢丑乞命之状未被部属看见,忙又喝道:“本镇只因舱中灯烛忽然被风吹熄,所以呼唤一声,你二人分明偷着打瞌睡,以至未能听见,何得胡说,还不快与我将灯点上,再到外面查点一下有无动静,须知行军之际,却须小心咧。”

  二人连忙答应,掏出火石火镰纸煤打着,将灯点上,再向后艄一查,两位值夜亲兵,和一名贴身的当差,也和梦寐初醒—样,全说是只觉一阵冷风飒然,胁下一麻便不省人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醒来,最妙的是旁边两条船上,因为夜长无聊,一边是灯烛辉煌,在斗着纸牌,一边是向村民讨了些鸡鱼村酒,正在悄声的喝着,全没有觉得有人从船上经过,几乎连统领大人的脑袋全带走了。那离得较远的船只,有的老总们已经深入睡乡,有的却已上岸找乐儿去,更没有一个觉察的,那两名戈什哈,哪敢据实报上去,只回了个防守严密并无动静,便算过去,只是苦了这位黄统领,有苦说不出。第二天只有虚张声势查问了一番,那地方绅董和里正等人,谁肯说湖中实情,自然一律全称素无盗贼匪类,向来全是安居乐业,更未见有什么异状,那黄统领又在各山,分别看了一遍,也全是异口同声,说得湖中一片太平岁月,几乎连鹅鸭之争的词讼全没有,他便向各地首事人取了切结,一路掌着得胜鼓,回来之后,虽然无功可报,那复文却着实对圣天子德化恭维一番,只对鱼家父女的那条船,却报了个据查已经过湖向浙东而去算是事出有因,那江南总督,也正巴不得无事,自然据实奏闻,实际上这一场火杂杂的大祸,虽是由太阳庵长老孤峰上人和彭天柱二人消弭于无形,那黄统领却不知道,这来的一僧一俗是谁,王熙儒当然更不会告诉曹程二人,他只将事实经过一说,已吓得曹寅舌翘不下,程子云却道:“此事那黄统领既然讳莫如深,别人又不知道,王兄为什么却如此知之甚详咧?”

  王熙儒大笑道:“无怪程君有此—问,这事本来隐秘异常外人决难知道,但是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今不但小弟知道,便金阊街上,知道的人也很多,那黄统领虽然不会对人说,太湖派出来一僧一俗两个能手,也未必便肯说,却另外有知道此事的人咧。”

  接着又道:“那条大船上,除开亲兵戈什哈和当差的而外,还有好多名水手,全宿在船头舱板之下,和舵楼之上,这几个人,有的听得明白,有的看得清楚,当时虽然没敢声张,来人不知道,黄统领也不知道,但事后却各亲其所亲,全向亲友说了出来,说的时候,也曾向听的人切嘱不可泄漏,但那听的人又当新闻告诉别人,这样便传了开来咧,小弟之所以知道,便因那水手之中有人,偶然在一家小酒店醉后吐露,你能禁他不在别人面前也乱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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