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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他实在生得身形瘦小,是个干瘪老头,弓着身子伏在驴背上,大概没占上二尺地方,是以看去好像没人一般。

  那头黑驴,好像懂得人言,奔近姬红药身前,四脚忽然刹住,硬是一分不前。

  君箫听他口气,出语诙诣,好像上次在黔江酒店里遇上的那个自称“方叔公”的矮老头,抬眼看去,这人生得瘦小干瘪,尖头秃顶,盘着一条花白小辫子,细得只像老鼠尾巴,这时眯着眼睛,酒气熏熏,只是望着人嘻笑,并不是那个矮老头。

  从黑驴窜出,到君箫打量着人家,原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姬红药双手抱着几个大小纸包,虽没被驴撞上,也吓了一大跳,她岂是省油之灯,不觉柳眉儿挑,杏眼儿瞪,恶狠狠地叱道:“你这人怎么没长眼睛么?这大街上,行人来往,怎好任意乱撞?”

  驴背上的瘦小老头打着酒呃,连连陪笑道:“我的小姑奶奶,真……真对不住……小……老儿多多喝了几杯,有些困,就让小……小黑子自己走,呃,没……没想它眼大无光,差点撞上你们小俩口,呃!好……好在它没……没……撞上你,呃……”

  君箫看他说话之时,在驴背上摇摇晃晃,醉得好像要跌下来一般,连忙在旁说道:“二小姐,他已经喝醉了,你也不用和他计较了。”

  瘦小老头望着姬红药嘻地咧嘴一笑,尖声说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你看,呃,还是你老公讲道理,小老儿醉是没醉,呃,不过有些想睡,我可要失陪了。”

  他那头黑毛驴,可真灵,主人一声“失陪”,它驴头一低,突然从旁窜出,一路得得地朝街上奔去。

  那瘦小老头伏在驴背上,尖声怪叫道:“哎哟,小黑子,你这不是存心要摔死我了……”

  得得蹄声,和他尖声怪叫的声音,渐渐远去。

  姬红药使劲地啐了一声,道:“讨厌。”

  抱着纸包往前走去。

  大街上有的是酒楼,姬红药当然要拣一家门面最大的酒楼,走了上去,她把手中大小纸包往桌上一放,就向堂馆点了许多酒菜。

  她好像很高兴,也许是听了人家叫她“少奶奶”、“小媳妇”,心里觉得很舒服,因此脸上一直带着轻盈的浅笑,笑得很甜。

  她笑得越甜,君箫就越想念李如云。

  因为李如云看他的时候,脸上也经常带着这样轻盈的浅笑,笑得也有这样的甜。

  他和李如云共过患难,也在一起练过功,在那三天三夜之中,心心相通,息息相关,两个人早已合成一体,两颗心也已结成了一颗,这又岂是儿女情长四个字所能比拟?

  君箫一想到她的时候,姬红药脸上漾起轻盈的笑涡,都变成了李如云的浅笑!

  天涯咫尺,人面何处,一时但觉从心底涌起无限别绪离情,满桌佳肴,食难下咽,口中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姬红药可不知他在想念着另一个女孩子,只觉他一直呆呆地望着自己,忽然叹起气来,这不是明明……

  女孩儿家心里谁不敏感得像绣花针尖儿?

  他在自己面前,忽然忽忽若有所失,这不是已经明白的表露出来?

  只在触景生情,会短离长,才会这般依依难分,食难下咽!

  她心头有了一丝甜意,咬着嘴唇,柔声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君箫轻轻摇头道:“没有。”

  姬红药过了一会,才眨眨眼,又问道:“明天到了南昌,你准备到哪里去呢?”

  君箫道:“还不一定。”

  姬红药眼珠转动,低低地道:“你如果想找我,可以到南门外的聚英楼找冯总管去。”

  君箫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姬红药关切地道:“你怎么连筷子也不动呢?人家说:人是铁,饭是钢,今天累了一天,多少总得吃些才好,来,我陪你吃半碗。”

  这话暗示他,我已经把地点都告诉你了,还怕以后不能见到我么?

  姑娘家真是会错了意。

  她取过君箫的饭碗,用筷子拨了半碗饭到自己的碗里,才把饭碗递了过去,说道:“这样好不好,快些吃吧!”

  君箫拗不过她,吃了半碗饭,姬红药果然陪着他也把半碗饭吃了。

  两人会帐下楼,回转客店,伙计一看两人回来,立即抢在前面,一直进入后进,替两个人打开了房门,点上烛火,接着端上脸水,沏上茶水,还伺候着巴结道:“二位还有什么吩咐?”

  姬红药问道:“咱们赶车的吃过饭了么?”

  店伙回头:“用过了,是在小店叫的。”

  姬红药道:“好,你下去好了,没有事啦!”

  店伙唯唯应是,刚刚退出,只听西厢房传出一个尖细的声音,提高嗓门叫道:“喂,喂,伙计,快给我老人家添酒哪,再来半斤,真要命,叫了半天,还没人理睬,你们这些势利眼生在头顶上的伙计,只知道巴结有钱人,人家小俩口才上了大馆子回来,不招呼,也没什么要紧,我老人家酒虫爬上喉咙,还不快送来。”

  只要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那个骑黑毛驴的瘦小老头。

  伙计没待他唠叨完,就连声应道:“来了,来了。”

  三脚两步的奔了出去。

  姬红药抱着大包小包回入房中,连脸也投洗,就拿着一个纸包,朝君箫房中走来,笑盈盈地道:“喂,云惊天,你穿穿看,我买的合不合身?”

  说着把纸包往床铺上一放,打开纸包,正是方才买的两套中衣和两件轻纱长衫。

  君箫微微一怔,望着她问道:“你……这不是要送给大姐夫的么?”

  “谁说要送给大姐夫了?”

  姬红药温婉一笑道:“我是为你买的。”

  君箫为了掩饰身份,身上穿的是蓝布大褂,一面摇摇头道:“多谢二小姐,在下不习惯穿长衫。”

  姬红药抿抿嘴道:“这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穿上身子不就习惯了?”

  君箫还是摇摇头道:“不,在下这样很好,二小姐盛情,在下心领了。”

  姬红药急道:“这怎么成,我已经买了,难不成要我拿还人家?你明天就换上了,南昌是个大地方,许多人只认衣衫不认人,你老穿着蓝布大褂,真埋没了你的人品……”

  只听西厢那个瘦小老头忽然嘻地一声轻笑,压低声音道:“这话没错,新郎倌回门,总是打扮得体面些才成!”

  他说的声音虽小,但传到姬红药,君箫耳中,可听得消清楚楚。

  姬红药气得胀红了脸,啐道:“讨厌。”

  那瘦小老头自言自语地道:“人老了,哪个不讨厌?但老人家也有可爱的地方,等到要挽媒人的时候,可就用得着我小老头了。”

  姬红药究是姑娘家,脸皮子嫩,一负气,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去。

  这一来,君箫自然不好再把她买的衣衫送回去,只是摇摇头,起身掩上了房门。

  只听西厢房那瘦小老头又在尖着声音叫伙计给他添酒:“喂,伙计,再给小老儿烫半斤酒来。”

  不过一会工夫,他至少叫喊了四五次,店伙计光是给他添酒,就够忙了。

  君箫估计他这一阵工夫,少说也喝了三四斤酒。

  瘦小老头的声音本来极为尖细,但叫到后来,声音又尖又沙,连舌头都大了,分明已经喝醉,但还在嚷着烫酒。

  一个人肚子里灌了三四斤酒下去,那能不醉?

  何况自己两人,在大街上遇上他的时候,伏在驴背上,酒气醺醺,一路打着酒呃,本来已经是喝醉了的人。

  君箫现在事情遇见得多了,江湖阅历深了许多,心里有一种感觉,这瘦小老头,和自称“方叔公”的矮老头,颇有相似之处,说不定也是一位风尘异人!

  但这一念头,立时给推翻了!

  西厢房的瘦小老头,敢情酒灌多了,尊胃不受用起来,但听“哕”的一声,忽然呕吐大作。

  要是一个内功精深的人,酒喝得再多,也不会吐的,君箫不会喝酒,就没有吐过。

  瘦小老头不但呕,而且还喘着大气,呻吟不止。

  这下可又忙了店里的伙计,替他收拾房间,又打热面巾,又沏热茶的,刚刚把他给伺候好。

  只听瘦小老头有气无力地道:“伙计,真麻烦你了……”

  话声未落,忽然惊叫起来,尖声地道:“啊,伙计快瞧,对面屋瓦上,怎么有人?”

  伙计笑道:“你老大概喝醉了,屋上哪里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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