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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只见青衫书生听了老者之言,朗朗笑道:“诗以言志,虽然我手写我口,但我口之所欲言,岂是一般人所言?在下最讨厌时下有些人读了几本三字经、千家诗,就自命渊博,在人前动辄谈诗,抢人唾余,还沾沾自喜,实在浅薄得令人作呕。

  俗语说得好,‘诗从放屁起’,大雅君子其不掩鼻而过老几希。老丈雅人,在下岂敢以屁诗有污尊自?春风楼头,凤萍相聚,在下之意,不如各自说上几则前人的打油诗情酒,共博一粲,老丈以为如何”?

  那老者呵呵笑道:“老弟妙人妙论,说得痛快之至,老朽也时常在茶楼酒肆,听到此类俗子谈诗,确有令人掩鼻之感,真不如说几则打油诗,隽水有趣,还可以消食化气,老朽当浮一大白,听老弟的了。”

  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青衫书生也干了一杯,缓缓说道:“相传金陵有一个和尚,专做打油诗,他一共写了四十首,集名‘牛山四十屁’,其中有一首道:“春叫猫地描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老僧也有描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老者一拍桌子,呵呵大笑道:“妙极妙极,这首打油诗,当真把老和尚们挖苦透了。”

  青衫书生举杯呷了一口道:“现在该老丈说了!”

  老丈手持柳髯,略微思索,抬头道:“老朽虽也想到这一则,但和老弟方才说的,似乎还嫌逊色。”

  青社书生道:“咱们说明是精酒助兴,老丈何用客气?”

  老者笑了笑道:“扬州有一个姓王的盐商,家财百万,胸无点墨,但他却喜欢附庸风雅,有一天,盐商请客,同时也请了城中一位著名的才子,好在宾客面前,夸耀他平日结交的都是文人。酒到半酣,主人一时高兴,提议即席联句,风雅一番,大家都表赞成,并请主人先吟。盐商大喜,当下高声吟道:“正是桃红柳绿二月天’那才子听了,立即抢着联了下去说:“太夫人移步出堂前’。说完,掉头就走。”

  赵南珩坐在邻座,听老者说到盐商附庸风雅,不会吟诗,却偏爱做出这种弹词调的诗句,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青衫书生闻声回头,拱拱手笑道:“这位兄台,停盏听诗,自非俗人,何妨也说上一则?”

  他微笑之时,露出一口贝齿,俊美之中,另有一种潇逸英挺之气。

  赵南珩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连忙抱拳还礼,呐呐说道:“兄台好说,在下对吟诗一道,是十足的门外汉,别叫兄台见笑。”

  老者转头打量了赵南珩一眼,敢情瞧他脸色枯黄,身上又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色长衫,一股落魄文人模样,瞧不起眼,是以没注意。

  青衫书生也并不勉强,淡淡一笑道:“兄台不说,就由兄弟代说一则好了。”

  说到这里,目光有意无意向另外一张桌子瞥过一眼,接着说:“从前有一个尼姑,六根不净,耐不住青灯红鱼,向县官请求还俗,这位县太爷,正是做打油诗的能手,提起笔来,批道:“准,准,准,准尔嫁夫君,弃清规,入红尘,脱袈裟,着罗裙,免得僧敲月下门……”

  他刚刚念到这里!

  “啪”,另一桌上有人重重放下筷子,听声音,好像是在愤怒之下放下去的。

  赵南珩愕然回头,只见一个头戴毡帽,身穿黑袍的伟岸老人,站起身子,朝楼梯下走去,只因他身躯高大,脚步沉重,走得楼板登登作响。

  赵南珩虽没瞧请他的面貌,但觉此人背影极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邻桌老人大笑道:“老弟博学强记,顾堪解颐,来来,咱们喝酒。”

  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皆因地方才仅仅瞥了赵南珩一眼,并没十分注意,是以只把赵南市看作普通食客,没再向他招呼。

  赵南珩也因这一老一少乃是风雅之士,他们谈诗论文,自己一句都搭不上去,喝了几杯酒,便自低头吃饭。

  此刻已是正午,楼上食客,渐渐增多,有人上楼,也有人吃完了下楼,客人上上下下,川流不息。

  邻桌一老一少,也在此时结帐下楼,那青衫书生临下楼梯之时,有意无意的回过头来,瞧了赵南市一眼,才飘然走去。

  第四十二章 一片疑云已暗滋

  赵南珩正在低头吃喝,自然并没留意,匆匆吃毕,付过酒帐,向柜上问明去渡口的方向,走出店门,就纵身上马,往江边赶去。

  此刻午牌稍偏,许多赶去归州的商贾行旅,润集江边,等候渡船。

  赵南珩赶到渡口,但见码头上帆墙如林,两边还有不少茶棚饭摊,兜揽着生意,人声嘈杂。

  正待下马,瞥见前面不远之处,围着一大堆人,还有许多瞧热闹的,纷纷赶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

  赵南珩跳下马背,随手把缰绳圈在马颈之上,自己却朝人群走去。

  耳中听到围观的人,七舌八嘴地说着!

  “这人是个还俗的和尚,你瞧清了没有?他头上不是还留着戒疤?”

  “咳,真是个和尚,还上了年纪哩,他方才好好的,怎会倒地就死?”

  “准是急病……”

  赵南珩挤进人群,举目一瞧,心头不期一怔,原来直挺挺倒在地下之人,正是方才酒楼上,只瞧到背影的那个黑袍老人!

  这时侧面仆卧地上,一动不动,一顶毡帽,业已滚落,露出一个光头,额上果然有着显明的戒疤。

  心想从这一点看来,他并不是还了俗的和尚,而是由和尚所乔装的俗家人,如果已经还俗,早就该蓄长头发了。

  心念转动之际,目光落到和尚侧面脸上,这一瞧,顿把赵南市瞧得心头大凛!

  原来这俗家装束的和尚,你道是谁?他,竟然是少林寺膳堂住待十方大师!

  赵南珩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人,试想十方大师住持少林寺膳堂,哪会轻易离寺外出?更哪会换了俗家装束?

  但僵卧地上的和尚,无论身材面貌,都极像十万大师,难怪方才酒楼上,自己瞧到他背影,就觉得十分眼熟。

  他满腹狐疑的排众而出,走到和尚身边,俯身一摸,只觉触手冰冷,敢情已经气绝多时。扳过身子,仔细一瞧,丝毫没错,这人不是十方大师,还有谁来?

  这真是离奇之事,凭十方大师在少林寺的地位,居然会改扮成俗家人,在巴东出现,居然会在渡口暴卒?

  目前的赵南珩,可不是几月前的赵南珩了,江湖经验虽然不丰,但此时一经推想,顿觉此中必有缘故!

  “啊”!他目光突然盯在十方大师眉心之间,口中同时低啊了声!忖道:“眉心低陷,肋骨已碎,这不是和瞎鬼婆的死状,如出一辙?

  “归元指”,难道这也是“归元指”所伤……

  正想之间,只听有人在身后问道:“相公可是认识这个老师傅吗?”

  赵南珩直起身子,回头瞧去,那是一个地保模样的人,这就反问道:“尊驾是什么人?”

  那人瞧着赵南珩一身文士打扮,倒也不敢怠慢,哈着腰,陪笑道:“小的何老五,是这里的里正,小地方出了人命,又因相公好像认识这位老师傅,才敢动问一声。”

  赵南珩心头暗自盘算:十方大师是住持膳堂之人,连他都要改扮装束,到江湖上走动,可见少林寺‘十”字辈几位大师,可能已全体出动了。

  果然如此,那么其中想必有着一件极为重要之事,不然,凭他们十字辈大师的身份,决不会掩饰身份到化装成俗家人模样。何况十方大师又是死在“归元指”之下,此时此地,自己似乎不宜泄漏他的身份才是!

  一面故意瞧了何老五一眼,慢吞吞的摇了摇头,道:“这位老人家我只是方才在春风得意楼见过一面,并非素识,因我略擅医道,想瞧瞧他究竟得了什么重病?哪知……唉,他已经气绝多时!”

  他总究在江湖上走了一段时间,老练了许多,虽是临时编造之言,说来不疾不徐,颇合他目前中年文士的口吻,倒也使人无可置疑。

  何老五两眼望着赵南珩问道:“相公看他是什么疾病死的?”

  赵南珩没想他会有此问,一时几乎给他问住了,微微一楞,忽然想起南玖云当日曾说瞎鬼婆是中风死的,这就唔了一声,伸手摸摸下巴,沉吟道:“像是中风。”

  他此言出口,只听人群中有人插嘴道:“这位相公说得不错,这和尚好好的人,突然倒地死去,准是中风!”

  何老五供拱手道:“多谢相公指教。”

  赵南珩暗暗叫了声惭愧,转身挤出人群,牵过马匹,缓步朝渡口走去。

  一路只是思索着十方大师被害之事,同时也想起酒楼上一老一少两人,心中不禁一动。

  方才那个青衫书生所说的两则打油诗,前面一则,是挖苦和尚,后来代自己说的一则,又是什么尼姑还俗,莫非他已识破十方大师的行藏?否则哪有这般巧合?

  不错,十方大师原是性子粗暴的人,听到对方辱及出家人,才愤然放下筷子,离坐下楼。

  由此推想,十方大师之死,极可能和青衫书生有关?如果他使的确是“归元指”,那么瞎鬼婆也是他害死的了!

  赵南珩渐渐感到问题愈来愈复杂了。

  本来,这些事,他可以不管,而且自己就是因为十方大师瞧不起峨嵋派,言语发生了冲突,才愤然离开少林寺的。

  但他想到少林方丈百愚上人总究对自己有授经之恩,十万大师改装离寺,决不会是私事,他死于“归元指”下,出决不会是私仇,那么都可能和少林寺有关。

  少林寺的事,自己该是义不容辞,何况杀害十方大师的线索,那一老一少两人,除了自己,可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说不定会从这两人身上,牵引出一桩惊人的大秘密来!

  不是吗?瞎鬼婆苏如珍,是死在“归元指”下的,“归元指”是北鬼的独门绝技,而鬼手仙翁却并不是杀害他胞姊的凶手,如今“归元指”又出现了。

  同样修家庄前面那些人,都是死在“血影掌”手下的,“血影掌”乃东怪不传之秘,但凶手也并不是东怪,你能说这两件事,没有连贯吗?

  想到这里,就急于找寻老少两人。

  他记得在酒楼上曾听他们说起,好像也是渡江来的,但自己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瞧到两人踪影,可能他们已经渡江过去了。

  当下不再犹豫,牵着马匹,步上码头。

  正好有一条直放归州的货船,就要启碇,赵南珩让他们把牲口装到底舱,自己也随着登船。

  从巴江到归州,原只一江之隔,但因水势湍急,沿江有不少险滩,虽是顺水行舟,速度反而极缓,抵达归州,差不多已是上灯时分。

  赵南珩舍舟登陆,随着大家入城,但觉城中市容极盛,街道也相当宽阔,行人往来如织。

  自己不知那老少两人,是否就在城中落脚?而且偌大一座归州城,又到哪里去找?一时牵着马匹,由北城走到东城,只是在街上浏览。

  正走之间,忽见一个身材瘦小的汉子,夜色之中,站在一条横街口上,形迹使人不无可疑。不由暗暗留上了意,故意将脚步放慢,一手牵着马匹,缓缓走去。

  那座小个子约摸有三十来岁,脸色焦黄,身穿青色短靠,两手抱胸,倚在一处墙角,状极悠闲,但他目光却不时朝斜对面一家客栈投去。

  这情形,如何瞒得过赵南珩眼睛?而且看出这青衣汉子分明是个会武的人,身手似乎不弱。他站在这里,是等人?还是另有企图?但不管如何,此人总究形迹可疑。

  心中想着,正好横街对面,有一家酒楼,如果坐在靠近窗口之处,不但可以看到青衣汉子,就是客栈中进出的人,也可一目了然。

  这就举步朝酒楼门前走去,早有小厮接过马匹。赵南珩跨上楼梯。举目一瞧,楼上食客不多,靠窗几个座头,全都空着,当下找了一个角落坐下,要过酒菜。

  漫不经意的用眼角朝楼下瞧去,自己坐位和青衣汉子站立之处,及客栈前门,恰好成三角形,两边动静,都可清晰入目。

  青衣汉子依然站在那里,并没走开,客栈里虽然不时有人出入,但只是些商贾行旅看去并不惹眼。

  赵南珩暗暗好笑,自己坐在这里,以逸待劳,倒要看看你站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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