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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第六十五章 近乡情怯

  楚瀚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想着上官无边的话,也想着自己和胡莺的婚约,思潮起伏。家乡的事情离他如此遥远,似乎已渺茫得不复记忆。当年他因知道胡莺不愿意嫁给上官无边,才承诺娶她;但此时他已非当年那个寄人篱下的傻小子,身边也有了百里缎,再要回头去娶家乡的小妹妹,不免有些勉强。但他想自己既然曾经作过许诺,便不能不回去。

  而且他心底还有另一层想法:过去几年中,他从汪直身上学会了一切的残忍手段,学会以酷刑逼供,陷害无辜,学会对敌人冷血无情,赶尽杀绝。尽管他在夜深人静时,在汪直看不见的时候,尽力洗去满手血腥,弥补一身罪恶,但他清楚知道他已渐渐地迷失了自己,那个当年在街头流浪行乞,在三家村刻苦学艺,就算贫穷无依、饱受排挤,仍旧满怀天真热情的少年楚瀚。他不能放弃寻回当年的自己,而自己昔年的一部分仍留存于三家村中,存在于自己和胡家小妹妹订下的婚约之中。

  楚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知自己必须遵守诺言,迎娶胡莺,否则他很可能将永远遗失忘却了自己的本性。

  他回到砖塔胡同之后,便将上官无边的事以及与胡莺的婚约,告诉了百里缎。百里缎只淡淡地道:“你既有婚约,便不应背弃,而且你也不该抛下你的过去。”

  楚瀚握住她的手,心中深受感动。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谊,已非婚姻许诺所能涵盖或设限;百里缎为了维护他和太子而受尽酷刑,他一辈子不会忘记她的恩情,而她也完全能明白他的挣扎和心境,这是没有任何其它事物可以取代的。

  ***

  次日,楚瀚便派人送信去三家村胡家,说自己想迎娶胡莺。手下很快就带来了回信,胡家兄弟表示极为荣幸,请尽快前来接妹妹去京城完婚云云。楚瀚收到回信后,便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交代京中诸事,骑马去往三家村。他孤身奔波,只两天两夜便到了三家村口。

  他望着村口破败的石碑,上面写着两行早已褪色的朱字,只隐约看得出“御赐”、“赦免”、“皇恩”等字眼。他离开三家村已有十多年,从十一岁的小娃儿长成二十多岁的青年,此时也不免有些近乡情怯,不知三家村已变成何等模样?

  他走入村中,感到一切都显得十分寂静荒凉。最先见到的是早已荒废的上官大宅,墙倾瓦败,杂草丛生,触目凄凉。再走出数十丈,便是柳家大宅。柳家富贵依旧,但已有些苍白空泛。他来到三家村的祠堂,想起在这里罚跪的往事,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一群孩童在祠堂前的空地上玩耍,抬头见到他,个个睁大眼睛,眼神中满是怀疑戒惧。楚瀚走上前,问道:“你们里面,谁是胡家的人?”

  众孩童都指向一个瘦小的七八岁孩童。那孩童还想躲藏,楚瀚已向他望来,问道:“你父亲是谁?是胡家大爷么?”

  那孩子瞪眼不答。楚瀚又道:“你去跟胡家大爷说,楚瀚来了。”那孩童眼中露出几丝惊慌恐惧之色,转身就跑。楚瀚跟在他身后,往胡家走去。

  胡家的宅子比记忆中还要破旧,似乎十多年来从未修整过。楚瀚四下环望,景物依稀相识,想起多年前舅舅带着自己来到胡家时的情景,眼眶不禁湿润。

  门口大开,门外也没有人。他径自进了门,穿过小小的前院,来到堂中。之前那瘦小的孩子奔出来道:“我爹下田去了。三叔出门还没回来。”

  楚瀚点点头,心想这孩子定是大哥胡鹏的儿子,而三叔就该是胡鸥了。他问道:“你姑姑在家么?”

  小孩抹去鼻涕,点头道:“姑姑在厨房。我叫她去。”

  不一会儿,一个女子从后堂转出,头发松乱,满面油烟,乌黑的双手不断在围裙上抹着,边走边骂:“小崽子,你说谁来了?说话不清不楚的,胡家怎有你这样的败家货!都是你娘那蠢婊子教出来的……”

  楚瀚站起身,低唤道:“莺妹妹!”

  那女子抬起头,见到楚瀚,顿时呆了,过了良久,才道:“楚瀚哥哥,是你!”楚瀚向胡莺打量去,她已有二十多岁了,尽管蓬头垢面,面容仍算得上姣好,但一身粗布衣衫,眼神空洞,不复是当年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了。

  楚瀚按捺下心中的失望难受,问道:“小……你都好么?”本想跟着童年时的称呼,开口叫她“小莺莺”,又觉不妥,便省去了称呼。

  胡莺摇摇头,呸的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没好气地道:“哪里好了?乡下日子哪一年好过了?过去这五年来,不是水灾就是旱灾,庄稼全毁了,收成一年差过一年。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哨树皮、吃草根了!”

  楚瀚对她的粗率举止甚感讶异,随即想起:“我在京城中待得久了,见到的都是宫廷官宦中人,言语举止自然都中规中矩。莺妹妹是乡下人,说话行事原本就是这般,我往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四下望望,胡家虽然破败,但绝对没有穷困到需要吃草根树皮的地步;堂上用的桌椅仍是檀木所制,不知是胡家前几代的取物高手取得的,还是胡星夜的曾祖父胡荧当官时传下来的。庄稼人家还没穷到需得变卖祖产,已算是小康之家了。

  楚瀚再望向胡莺,见她身形粗壮,双颊被晒得黑黑红红地,双手粗糙,全然是个过惯劳苦日子的农妇模样。胡莺也上下打量着他,忽然问道:“你这身衣服,总要三两银子吧?”

  楚瀚微微一呆,低头望望,说道:“我不知道?”他身上这件衫子乃是百里缎亲手缝制的,他仍清楚记得,那时百里缎生命刚刚脱离危险,便托碧心去市集挑了布料,请碧心教她裁布缝纫,一针一线亲手替他缝制了这件衣衫。虽不十分合身,但楚瀚心中感激,几乎从不曾换下这身衣衫。似百里缎这般出身,竟然愿意替自己缝衣,楚瀚十分体惜她的那份苦心。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能作了,已是废人一个,除了一张脸仍可称秀丽之外,整个身体伤痕累累。一只左手几乎不能使用,两条腿行走困难,身上数十个伤处仍不时疼痛,连自理都不行,如何能作到她心中最关注的事;照顾楚瀚,甚至保护楚瀚?她能作的,也只有为他缝制一件衣衫了。

  楚瀚心中想着百里缎的种种,又是温暖,又是心疼,胡莺却直望着他,眼神中满是急切渴盼,说道:“楚大人,你在京城享福惯了,哪里知道我们这乡下地方的苦?快带我走吧。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可千万不要丢下我!”

  楚瀚听了这话,心中雪亮,眼前的胡莺过怕了家乡的苦日子,已经变得现实而鄙俗了,一心只想早早嫁给出人头地的自己,离开家乡去过好日子。他心中不禁伤感,暗想:“为何世间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口中说道:“我回来这儿,便是来娶 你的。”胡莺咧嘴而笑,伸手抓住楚瀚的衣袖,说道:“还是我的楚瀚哥哥好!”

  但听门口一声咳嗽,两个男子走进厅来,一个是黑瘦干枯的老人,衣衫上满是泥巴,光着脚板,裤脚卷起,仔细瞧去,才认出是胡家老大胡鹏。另一个衣着干净些,但也是粗糙麻布所制,布裤布鞋上满是破洞,偏偏头上还梳着个书生髻,看来颇为不伦不类,正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老三胡鸥。胡鹏和胡鸥向楚瀚点头招呼了,便大剌剌地坐下,两人神态疏远,脸色都甚是难看。

  楚瀚正纳闷,但见胡鹏垮着脸,粗声粗气地道:“我说楚大人,你带来的东西呢?”楚瀚怔然,说道:“我带来什么东西?”

  胡鸥在旁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跳起身来,戮指着他大声道:“你倒会装模作样!你当年不知使了什么诡计,骗信了我爹爹,让他传了你飞技取技,还将妹妹许给你。你说说,当年你拿出了什么聘礼?连个屁儿都没有!你当我们胡家的小姐这么好娶啊?爹死后,你忘恩负义,卷走家中所有的金银财宝,一走了之。你今日飞黄腾达了,竟然连份聘礼也没带来,这算什么?我胡家养你多少年,又教会你多少本事,你竟是如此回报我们!你说,你说啊!”

  楚瀚听他言语粗俗无稽,简直是无赖一个,心中暗怒,默然不语。他侧头去望胡莺,但见她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和不屑,心中一沉,心想:“看来兄妹的心思都是一般,存心想从我这儿取得多一些好处。”说道:“我匆匆赶来,确实没带着任何聘礼。你们说吧,要多少才够?”

  胡鹏搓着手,眼望着弟弟。他毕竟是老实人,不敢漫天讨价,胡鸥却是地道的痞子,将脚往椅子上一踏,伸手比出一个五字,说道:“至少这个数。五百两银子!”

  楚瀚嘿了一声,五百两!他全副身家也不过五十两,不久前才全给了上官婆婆祖孙,让他们离京过日子。他近年来攒下的钱,老早全散给了东西两厂受害人的家属。一时三刻,要他从何处凑出五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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