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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咪縍仍旧站在水池当中,抬头望着楚翰,眼神中带着难言的失望和愤怒,激动地道:“喋瀚,你当初不要我,因为我是个可怜的白痴。现在又为什么不要我?”

  楚瀚转过身,说道:“你还是个孩子。走,我送你回家。”

  咪縍掩面哭了出来,泣道:“你是个傻子,大傻子!你不要我,我妈妈怎么会让我跟你走?”楚瀚道:“我可以带你离开苗地,但我并无心娶你。”

  咪縍顿足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嫌我丑,嫌我蠢笨,还是嫌我是苗族巫女?”

  楚瀚定下神来,说道:“都不是。咪縍,你说得对。我不该留在此地。我早该走了。”他喘了口气,又道:“无论如何,喋瀚都会帮你帮到底的。你放心吧。”

  咪縍睁着泪眼望向他,眼神中满是质疑和失望。楚瀚转过头去,不再望向她。

  咪縍一顿足,爬出水池,穿上衣服,举步向砦子飞奔而去。楚瀚没有跟上,只听见她的啜泣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

  楚瀚仰望天际,一轮满月已升至半空。他吁出一口长气,知道动手必得在今夜。他打定主意,事成之后,他就要立即离开苗砦巫族这阴森诡异的所在。他打点起精神,回到草寮,从床底下翻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数条绳索、竹棍、铁钩、布袋和百灵钥。他知道要对付擅长毒物的苗族巫女,酣梦粉和夺魂香之类的药物定然无效,只能全靠飞技和取技的真实本领。

  他知道其它苦力回到草寮时,多半已喝得烂醉,不会留意自己不在屋里,但他仍放了一堆稻杆在床上,用薄被盖起,假作自己睡在床上。之后他便悄然离开,如影子般飘过十里长的田间小路,来到苗砦之外。

  他潜伏在砦口,等候许久,见到咪縍踽踽独行,幽幽地吟唱着惆怅的失恋之歌,回入砦子。楚瀚望着她面上的泪痕,心中不禁怜悯:这个可怜可悲的小姑娘,从小就得掩藏自己的聪慧灵巧,装疯卖傻,受尽虐待,忍尽耻辱,过着非人的日子。如今她的母亲生命受到威胁,她若失去母亲的保护,连这一点点卑微的生存之机都将失去。一旦巫王被害死,彩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咪縍。咪縍为何会对自己露出本来面目,又为何三番两次要献身给自己,自是因为她知道情势已到了紧急关头,她若得不到自己的倾心相助,下场将会极惨。

  楚瀚叹了一口气。他不需要咪縍献身,便已决定要帮她。眼下形势,彩是他和咪縍共同的敌人,即使咪縍没有向他恳求,他也将出手对付彩。

  他缓缓潜入砦中,过去一年中,他几乎每夜都潜入巫族的砦子,早将砦中的方位勘查得一清二楚。苗砦中的巫女一共有四十八人,其中八人是老婆子,主要工作是服侍其它巫女以及照顾幼巫;十八人是十三岁以下的幼巫;其它二十二人则是成年巫女。这二十二个巫女分别住在不同的吊脚楼,相互间隔得甚远。诸女各有职司,各有地盘,不相侵扰,同时也互相防范。巫王所住的吊脚楼位在砦子的正中央,楼房最高最大,但也最朴素,只有黑白两色。楚瀚曾听一个往年曾是巫王男宠的苦力说起,这是因为巫王的推举意谓着巫女之间的自相残杀,意谓着无数极负才能的巫女们无辜丧命,因此巫王的住处也被称为“丧宅”,表示哀悼之意。

  彩身为巫王的长女,乃是巫王以下最有权威的巫女,王不见王,因此她所住的吊脚楼位于山坳之旁,离巫王的“丧宅”十分遥远。这时楚瀚悄悄来到彩的吊脚楼外,飞身上了楼顶,悄声倾听。夜色深沉,如他所料,楼中毫无声响,没有任何呼吸之声。楚瀚又听了半晌,确知屋中无人,便一个翻身,钻入屋中,静立半晌,轻步来到屋子左侧,俯身去摸地上,摸到一块铁板。屋中昏暗,他从怀中掏出百灵钥,摸到锁斗,轻轻插入,闭上眼睛,专心开锁。他在胡家学艺时,舅舅每回吃饭前都让他开十个各式各样繁复的锁,开完了才能吃饭,因此开锁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苗人所用的锁虽与中土有异,却并不更加难开,不到半刻,楚瀚便将锁打开了。

  他托起铁板,伸手掏出一个竹篮子,篮中满是木盒。楚瀚忽然感到一股冲动,想伸手将木盒全数打开来瞧瞧。他才伸出手去,心中实时一凛,赶紧拉过挂在胸口的血翠杉,放在鼻边闻嗅,让脑子清醒过来,才勉强克制住了。他将木盒一一放入预先准备好的布袋,将铁板放好,用百灵钥锁上,才悄悄离去。

  楚瀚来到彩的屋子时刚好无人,并非他运气好,而是他早已发现了彩的起居规律:每当月圆时,彩月事到来,怕寒畏惊,总会去女伴处过夜,让她们替她煨被暖脚,相拥而眠。楚瀚知道月圆之夜彩一定不在屋中,因此最好的出手时机便是在当天夜里。彩的蛊种全都藏在屋中的铁板之下,平时并不上锁,巫女们互相尊重敬畏,极少敢去碰触别人的蛊物,因此从未有失窃之事。但彩生性谨慎,出门时总将铁板锁上,钥匙贴身而藏。她当然不会想到,自己的一把小锁,又怎挡得住天下第一神偷的百灵钥?

  【注:苗语中,“咪”是小的意思,“縍”是花,表示貌美的意思,咪縍即“美丽的小花”;“彩”是女儿、姑娘的意思;“喋”是哥的意思。】

  §第四十七章 苗女之歌

  楚瀚得手之后,便悄悄离开彩的吊脚楼,来到巫王的住所,想尽快将蛊物交给巫王,自己也好早日脱身离开。却见巫王的屋中仍有灯火,并传出人声。楚瀚心中好奇,悄悄攀上吊脚楼旁的大树,往屋内望去。

  但见屋内仍旧阴沉沉地,巫王不喜人家见到她的容貌,白日都将窗户关严,晚间也不喜点起灯火。这时她屋中却破例点起了三盏油灯,是楚瀚见过最明亮的时候。

  但听一个冰冷的声音说道:“妈妈,你看错他了!”却是咪縍的声音。

  巫王没有回答,楚瀚低头望去,见到巫王正靠在榻上,手中拎着水烟铜管,一动不动,不知是睡是醒。

  咪縍用手捶着地板,砰砰作响,语音愤怒,又道:“他不要我,连我的‘意乱神迷蛊’都对他毫无效用。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巫王举起烟管,缓缓抽了一口烟,舒展手臂,懒洋洋地道:“你年纪太小了。”

  咪縍一听,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十分不快。巫王嘎嘎一笑,说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咪縍不答,过了一阵,才悻悻地道:“他是个傻子。他一直说我是个孩子,要我回家。我才不是孩子呢!”

  巫王笑道:“你当然是个孩子。不必失望。等你成为巫王后,要多少男人就能有多少,谁也不会敢拒绝你的。”

  楚瀚闻言一呆,心想:“咪縍会成为巫王?”

  但听咪縍咬牙切齿地道:“我第一个要的就是他。我要他跪在我的脚边,苦苦恳求我原谅他有眼无珠!求我眷顾他,疼爱他,求我让他作我的男宠,看我答不答应!”

  楚瀚从窗中瞥见她的口气神情,不禁毛骨悚然,暗暗庆幸:“这女娃居然如此可怕之至,幸好刚才我没有被她所惑!”

  巫王又吸了一口烟,坐起身,从几上拿起一片事物,举在身前,仔细端详。咪縍原本还在喃喃咒骂,忽然注意到巫王的举动,呆了呆,冲上前望向巫王的脸,惊道:“妈妈, 你的脸!”

  巫王十分镇定,缓缓放下那片事物,楚瀚这时才看出那是面镜子。咪縍跪在巫王身前,极为激动,说道:“妈妈,她对你下手了?你的脸……”

  巫王微微一笑,说道:“不错。再过七天,我的脸容就会完全恢复原貌,我也就会死了。”她说这话时极为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满足和向往。咪縍拉着母亲的手,痛哭失声,说道:“那恶毒的女人!我要杀了她!妈妈, 你怎能就这样撇下我?”

  巫王轻抚她的头发,说道:“别担心,彩不会活得比我更长久。我们都死了以后,你就可以成为巫王了,这不是很好么?”

  咪縍抹去眼泪,眼中露出一丝喜色,问道:“你已经对彩下手了?”巫王点点头,说道:“不然她月事来时,怎会痛苦成那样?自从她十三岁起,我就已经开始对她下蛊了。”

  咪縍转哀为乐,拍手笑道:“我真想亲眼看见她死去!这贱人不知欺负过我几千几百次,我一定要看着她受尽苦楚而死!但我不明白,她怎会这么蠢,明明知道自己的性命掌控在妈妈手中,却仍想害 你?”巫王叹道:“咪縍,你不懂得。彩是心高气傲的性子,宁可拉着我一起死,也不愿意拱手将巫王之位让给你。”她顿了顿,忽然问道:“那个楚瀚,他真会帮你?”

  咪縍甚是笃定,点头道:“一定会的。他是个傻子,我还没开口求他,他就说会尽力帮你我的忙,还说会帮我帮到底呢。”巫王淡淡地道:“是么?但是他拒绝了你,你未能完成对他下蛊,他毕竟不受 你控制。”咪縍道:“不错,我是控制不了他,但我相信他仍会心甘情愿地替我办事。他疼惜我的年轻美貌,可怜我不得不扮痴装傻,不忍心见我被彩欺负,因此他一定会帮我的。”

  巫王望着女儿,问道:“你为何想控制他?”咪縍理所当然地道:“因为我欢喜他!我要他永远无法离开我。而且,难道妈妈看不出来么?彩非常重视这小子,这人几次忤逆她,她却都没杀他。彩这人就是欺软怕硬。她之前老是打他,因为她想要他想极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用虐待他来满足自己。我让喋瀚去偷彩的蛊,他一定会被彩捉住。那时节,彩想必又是震惊,又是气恼。在她死前见到心爱的人背叛自己,那滋味想必好受得很吧!”

  巫王嘿了一声,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彩反正也快死了。如果彩下手杀了他呢?”咪縍笑道:“那也不要紧。我就想让他去试试偷彩的蛊种。如果不成功,他死在彩的手上,那也罢啦。”

  巫王道:“你就不心疼你的喋瀚?”咪縍哼了一声道:“他今晚若要了我,我才会心疼他。如今我只盼他早早死去,好泄我心头之恨!”话虽凶狠,语气却满是娇痴意味。巫王嘎然而笑,说道:“我的好女儿。”

  咪縍又抬头凝望巫王的脸,说道:“妈妈,你长得真好看!”巫王淡淡一笑,说道:“当年……唉,如果不是因为炼蛊,我又怎会变成那副丑怪模样,又怎会失去我心爱的男子?”

  咪縍默然,神色转为悲凄,说道:“有一天我也会变丑,也会失去我的喋瀚。是么,妈妈?”口气哀伤,似乎若有憾焉。

  巫王伸手轻抚她美丽的脸颊,说道:“有失才有得。乖女儿,老天已经给你太多了。你要成为巫王,就得作出牺牲,几百年来都是如此。”咪縍点了点头,低下头去。母女俩相对静默,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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