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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楚瀚完全不感到痛,只觉得自己的血红得异常鲜艳。他望着那苗女从衣袋中捞出一些事物,定睛瞧清楚了,见是三条蓝色的小肉虫,各有寸许长。她将小肉虫放在他手臂伤口之旁,色彩鲜艳的虫身盲目地扭曲了一阵子,似乎能嗅到鲜血的气味,很快便爬到小刀切出的伤口旁,一只接着一只,钻入了他的血肉之中,消失不见。

  楚瀚并不觉得痛,甚至不觉得痒,只觉得那虫的颜色蓝得古怪,蓝得刺眼,脑中虽有个声音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极为恶心可怖,应该奋力抗拒,试图逃脱;但似乎有另一个自己却感到极端的疏离冷漠,漠不关心,冷眼旁观。楚瀚知道这是水烟的药效,他虽能够抵抗药力,让部分的自己保持清醒,出言清楚,但仍无法完全袪除药物对他身体的控制。

  苗女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望着楚瀚道:“你知道我作了什么?”楚瀚摇了摇头。苗女声音冰冷,说道:“我替你下了蛊。这蛊每六个月便会醒来一次,你若得不到我的解药,便会被蛊从体内咬囓而死。你听懂了么?”

  楚瀚听懂了,但强大的沮丧和悲哀充斥着他的胸口,让他感到蛊物入体并非大事,世间实在没有什么大事。

  苗女尖声笑道:“跟我来!”

  楚瀚吸了一口气,勉强逼自己举步跟上。他跌跌撞撞地跨出高高的门坎,抬头又见到那美丽的小姑娘坐在廊下绣花,脸上带笑,似乎自得其乐,对身周发生的事情浑然无知。他知道那是巫王的女儿咪縍,她口中轻轻地哼着歌,声调轻快曼妙。楚瀚留意到她呆滞的眼神,想起她是个白痴,心头忽地一揪。他勉强移开视线,努力命令自己的双腿行走,跟着那苗女下了阶梯,离开了巫王的吊脚楼。

  苗女领着他向前走去,直来到那排吊脚楼的尽头,才转过身面对着他。楚瀚再也支持不住,坐倒在地,双手紧抱着头,只希望世间所有的人都立即消失不见,希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没留意到左手臂的伤口仍流着血,流到他的脸颊上,他却毫无知觉。他感到头痛欲裂,猜想这是药性渐退的征兆,只能紧紧闭着眼,忍受各种觉受影像在脑中此起彼落,盘旋跳跃,肆无忌惮地撕扯着他的思绪,让他无法集中心思于任何一个念头。

  但听那苗女尖锐的声音超越所有的杂音,直钻入他脑中,说道:“你面前是一间茅房。天黑之前,你将茅房里的粪便全挑去梯田边上,倒在粪池里。明天中午前,将梯田全数施了肥。作不完,就没饭可吃。听见了么?”

  楚瀚勉力放开紧抱着头的双手,颤巍巍地站起身,低垂着眼不敢去看任何事物。他感到非常虚弱,无力反抗;他知道自己得等药性退去,情况才会好转,或许干点体力活儿,会好过呆呆地坐在这儿?他拖着脚步走上前,提起两个粪桶,抓过一支杓子,开始捞粪。

  他竭力专注心神,只觉手脚沉重,几乎不听使唤。勉强榜了两桶粪后,一个老婆子出现在他面前,招手要他跟上。楚瀚挑起粪桶,跟着老婆子走了十来里的路,来到一片梯田之旁。老婆子指出粪池所在,楚瀚便将粪倒入池中。他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却觉得心神稍稍能集中了一些。他咬紧牙根,挑起粪桶走回茅房,埋头来回挑粪。

  他挑了几回后,感到药性渐渐退去,身心渐渐恢复正常。他往年虽曾在东厂厂狱中负责打扫,清理过不少秽物,但真正挑沉重的粪便倒是第一回。他多年苦练飞技,腿力腰力都使得,并不以挑重物为苦,但对冲鼻的臭味却感到难以忍受。他取过一块破布将鼻子掩上,又来回挑了数十次,肩头留下深刻的担印,脚趾脚板都磨破了皮,满是鲜血。他直挑到天黑,仍旧无法挑完,累倒在茅屋之旁。那苗女不知何时来到他面前,见他瘫躺在地,伸腿踢了他一脚,狠狠地叱骂了他一顿,没有给他饭吃,让他饿着肚子在茅房边上睡了。

  次日天还没亮,楚瀚便被那苗女踢醒,催他继续挑粪。楚瀚感到头昏脑胀,知道药性仍残留未去,只能乖乖起身干活。这日他一直挑到中午,才将一坑的粪都挑完了。

  高?苗女来到梯田旁,让老婆子示范如何浇粪施肥后,便命令楚瀚跟着照作。楚瀚见到梯田上另有三五个男子,个个衣衫破烂,面色牦黑,正弯腰在远处的田中插秧,显然也是巫族的苦力。楚瀚身体仍受水烟药效所制,手脚笨拙,直工作到天黑,才只浇了半亩田,剩余的田地一望无际,不知还有多少。苗女拿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顿,痛骂他偷懒无用,晚饭只给他一碗稀粥,命他去跟其它苦力睡在一间草寮之中,并告诉他第二日天没亮便得继续工作。

  楚瀚身体虽劳累,心里头却甚觉安稳。这一整日过去,他感到药性大部分已退去,只是脑子还有些混沌。他想起自己当时决意跟蛇族大祭师来巫族请罪,原本便准备要吃点苦头;如果他同意成为巫王的男宠,或娶了巫王的白痴女儿咪縍,在苗族中或许能拥有较高的地位,享受较优渥的生活,但他心中绝对不会好过。这苗女虽令人厌恶,至少给自己的处罚不过是些苦力贱役,鞭打挨饿,对他这吃惯苦的人来说,并不太难捱。

  他当时坚决不应允巫王,不过是靠着一口气,不愿向巫王的迷药认输,不肯让自己就此屈服堕落。他当时却不知道,自己这一念抗拒,却换得了一世的自由;如果他当时浑浑噩噩地答应了娶巫王或巫王的女儿,这辈子便再也别想离开巫族了。

  §第四十五章 巫族苦力

  日子便这么过了下来。转眼楚瀚已在巫族待了三个月,苗语渐渐流利,与其它苦力日夕相处交谈,彼此熟识了起来。众苦力大多是被捉来的外族人,身中蛊毒后,为了保命,不得不留在巫族服劳役。也有几个是面貌姣好的男子,被巫王捉来作男宠,之后失了巫王的欢心,便被“打入冷宫”,赶到村外作苦力。

  楚瀚从其它苦力口中得知,那苗女叫作彩,是巫王收养的大女儿,最有可能继承巫王之位。苦力们都怕她憎她,说她心地冷酷,手段残狠,对苦力百般虐待,似乎痛恨天下所有男人,连巫王最眷爱的两个男宠也被她毒杀了。

  楚瀚想起大祭师所说巫女必得守贞的规矩,心想:“彩身为巫女,在成为巫王后还得守贞十年,而现任巫王年纪尚轻,很可能再过二三十年都不会有巫王比试,彩多半等到头发白了,仍旧无缘婚嫁。她大概因此厌憎一切会令她想起此事的人物,才对男子如此仇视。”

  他只觉巫族中的一切都极端古怪扭曲,不合常理,心中对彩不知道是厌憎多些,还是可怜多些。他知道自己已然中蛊,无力反抗,便逆来顺受,对彩的一切打骂苛待都只默然承受。

  楚瀚在苗族住久了,感觉苗族和瑶族语言虽有些近似,但风俗迥异。苗族人爱吃酸味,每户都备有酸坛,用来腌制酸肉、酸鱼等。苗族巫女主要的工作,乃为各苗族砦子举行祷祀丧葬等仪式,或受砦子首领之请,为敌人或爱人下蛊;平时也充作巫医,苗族医术善治蛇伤、毒箭、骨折等,苗药多用现采的生药口服外敷,药效神速。楚瀚想起瑶族医药婆婆的药浴和伤药,心想:“瑶族的医药也十分发达,却不需专由一群古怪的巫女担任巫医。”

  不多久,夏日到来,天气渐热,苗族女子盛行露天裸浴,往往在山间田旁的净水池中露天而浴。巫族除了巫王的一群男宠和苦力奴役之外全为女子,因此女子毫无避忌,往往结伴来到净水池旁,一边唱歌,一边便脱光了衣衫入池淋浴。男宠们怕招来巫王的愤怒嫉妒,自然不敢多看;苦力奴役们对巫族女子极为恐惧,一听见巫族女子唱歌入浴,便赶紧转身垂首,假装没有见到,继续工作。楚瀚刚开始觉得颇为新奇,曾偷偷看过几回,后来见得多了,便也见怪不怪,视若无睹了。

  这一日楚瀚在烈日之下,弯腰在水田中除草,满身大汗,只觉日头热得如火烧一般,口渴如焦,他耳中听见巫女们在唱歌入浴,满心想等她们走后,便去净水池舀几口水喝,但那些巫女不知为何洗了将近一个时辰,仍旧没有离开。楚瀚渴得狠了,再也忍耐不住,便站起身,打算绕过这个净水池,去远一点的净水池舀水喝。

  他远远经过那净水池,听见巫女们的笑声阵阵传来,其中最响亮的便是彩的尖锐笑声。楚瀚听她笑声中充满恶意,忍不住好奇,蹲下身,从草丛中慢慢靠近,偷偷望去,但见五个女子裸身站在池边,对着池中的一个少女指点笑骂,语气尖酸刻薄,极尽侮蔑;中间那少女也是全身赤裸,身形娇小,皮肤雪白,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胸前,秀丽无比的脸上满是傻气,眼中带着几分惊慌,几分恐惧,还有几分呆滞,正是巫王的小女儿咪縍。

  但见彩叉腰冷笑道:“看你这身皮肤又黑又粗,身上瘦骨如柴的,难看得要命,难怪没有男人要你!”

  另一个少女也粗声笑道:“什么巫族美女,我说你是丑八怪一个!凭你这丑怪模样,也敢来这儿洗澡?不怕吓坏了别人?”旁边的少女则弯腰捞起一团泥巴,径往咪縍身上扔去,笑道:“可不是!快用泥巴遮起来是正经!”

  众少女乐了,纷纷弯腰榜起泥巴往咪縍砸去,只砸得她满头满身都是污泥。咪縍也不知道挡避,只呆呆地站在池中,双手垂在身旁,木然直立,显然完全不知反应。

  楚瀚见她身材玲珑有致,虽只有十三四岁年纪,已出落得十分成熟,不论面容或体态都极为出色,池边五个女子年纪较她大上许多,高矮肥瘦各有不同,但没有一个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楚瀚心中暗暗叹息:“这么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只可惜是个傻子。”

  池边五个女子口中辱骂,手里不断向她扔泥巴,将一池净水都弄得污浊了。楚瀚眼见彩和她的一帮姊妹连手欺负这个小姑娘,心中甚感不平,但知道自己若敢出头说一句回护咪縍的话,立即便会招来彩的一顿鞭打,咪縍想必也不会因此得救。他正犹疑时,但听彩冷冷地道:“将她拉去苦力那儿,让苦力们看看,她究竟是美是丑,看有没有人要她!”

  众女齐声叫好,纷纷穿上衣裙,将全身赤裸的咪縍推拥着上坡,来到梯田上,呼唤一众苦力近前。五六个苦力放下手中工作,赶来应命,楚瀚也跟着凑上前来。众人远远都已见到咪縍没穿衣服,个个低头垂手而立,不敢多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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