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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苏碧琼轻声道:“是么。”

  燕飞萍点了点头,道:“或许就是幸福吧,爱到最深处,平平淡淡才是最真。小小一份天伦之乐,便大过五湖四海,胜过世上一切威名霸业。”

  这最后一句话,深深打动苏碧琼的心,她眼中泪光萌动,心想:“不错,什么威名霸业,什么权势富贵,都远不如这一份平平淡淡来得真切实在。”想到这里,泪水已是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不愿让燕飞萍看到自己这模样,背对著他,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你多多保重,一个月后我在扬州等你。”说著,急步往船上走去。

  燕飞萍见她神情大变,头也不回地走上船去,心中不知为什么竟产生一种不详的预感,心中极想上前拉她的手,再象以前那样安慰她几句话,但走出几步之后,终觉不妥,于是又停了下来,只默默望著她的背影,在心底为她祝福。

  只听大船上传来一阵舵公的吆喝声,跟著拔锚开船,待大船驶离了岸,三根桅杆上同时升起了风帆,沿江流往南而去。

  苏碧琼站在船尾,望著越来越远的岸,也望著岸上越来越远的燕飞萍,耳中听得奔腾澎湃的江水声不断传来,心绪也如江水般奔腾翻涌,对自己说道:“我以后当他是一个好朋友,也就是了。他有他的家室,我也有我的亲人,爹爹、谷师哥、傅老伯、唐老伯,他们都待我那么好,我该快活才是。傻丫头,你又伤什么心呢?”

  然而口中说说容易,芳心既陷情网,柔丝愈缠愈紧,她在九年前那荒宅一夜,已然情根深种,再也无法自拔了。

  大船南驶,自汉水而下,途经江陵进入长江,转向东去。

  一路上,傅英图不愿张扬,命人收去桅杆上的门旗,以免惊动武林同道。然而玄武门在江湖中威名浩荡,早有风声传出,大船每经一地,必有一方宗主设宴相迎,少不得就要应酬一番。如此走走停停,待到扬州,已过了二十多天。

  这日酉牌时分,船至扬州城外的码头,但到府城尚有一截路。众人下船之后,换乘上正气迎候在岸边的马车,进得城来。

  苏碧琼坐在车中,不觉有些气闷,将车窗帘撩开一条细缝,让窗外的凉风吹来,精神登时为之一爽。

  这时,天色将黑,城中华灯初上。马车经过瘦西湖畔,只见满湖游船如梭,灯火辉煌,处处鼓乐笙歌,热闹非凡。

  苏碧琼透过车窗向外望去,马车正从鸣玉坊前经过,这里是青楼勾栏产汇聚之所,街边道旁全是三三两两的烟花女子。蓦地,窗外闪过一个妖冶女子的身影,虽然一晃即过,可是不知为什么,苏碧琼的心却猛地一紧,只觉那个身影熟悉之至,似乎曾和自己极为亲近过,但倒底是谁,却又想不起来。

  苏碧琼暗自奇怪,她平日足不出府,自小殊无伴侣,长大后,所识之人或为江湖豪客,或为名门高士,等闲人物是决计不见的。哪知今日见到一个烟花女子的身影,竟会使她怦然心动,口中喃喃道:“奇怪,她……她……啊,是了,竟会是她!”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猛地记了起来,这女子竟是从小服侍自己的小丫头玲烟。

  “她?她怎会在这里?”苏碧琼心中一惊,急忙将头探出车窗,往回寻去,然而车行甚快,此刻早已从鸣玉坊门前过去。她失望地坐回车中,心想:“六年前,也就是爹爹被害后不久,这丫头便说家里为她定了亲,要回金陵老家成婚,我看她年纪也已不小,便即应允,临走还为她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不想这一去便音信皆无,一晃六年,怎会在这里撞见她?她又怎会沦落到烟花巷陌之中?”

  她心中疑念丛生,却理不出丝毫头绪。正想著,忽听车夫一声吆喝,将车停住,原来已到正气府门前。

  车一停,府中立刻有人迎出,跟著迎宾的鼓乐齐鸣,将众人请到前厅堂上。

  当晚正气府大摆筵席,宴请傅英图师徒,不但广邀扬州地界的武林中知名人士相陪,宾客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

  苏碧琼却不见谷正夫出来应酬,找来管家一问,得知他三日前回府,只住了一宿,便又匆匆离去。苏碧琼知道师哥一向忙碌,这般来去匆匆也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只推说自己一路颠簸劳累,受了些风寒,不想出席晚上的盛宴。

  消息传出去,苏春秋得知女儿身子不适,十分牵挂,派人到房中探望了两趟,见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叮嘱她只管好好歇著,不必到前堂来。

  夜色渐渐深沉,正气府内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笑喧声飘过重重院落,从厅堂传到后院来。苏碧琼躺在床上合眼养神,耳听著外面的笙歌笑语,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著,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越想越生疑窦,索性起身下床,从衣橱中找出一件大斗篷披上,走出房门。

  府中的家丁都到前厅打点去了,后院中不见一个人影,静寂无声。

  苏碧琼不欲惊动旁人,从后花园的小角门悄悄出了正气府,拐出小巷,来到大街上,雇了街边停的一辆马车,上车吩咐道:“走,去鸣玉坊。”

  车夫应了一声,便即打马而去。不过一柱香的功夫,马车穿过闹事,将苏碧琼送到鸣玉坊前。

  鸣玉坊是扬州最出名的所在,每到入夜,便是生意兴隆之时,城中的车马、十有八九汇集至此,繁华远胜白昼。

  苏碧琼撩起车帘,向窗外一望,只见坊中红灯高悬,艳影晃动,尽是浓妆女子聚于主廊前,或搔首、或弄资,妙目顾盼,风情万种。风中不时飘过一阵阵的脂粉与酒的香气,令闻者顿生醺醺之意。

  见到这景象,苏碧琼不禁徨然无计,她住在扬州虽久,却从未出入过这种风月场所,本以为玲烟还会呆在这里,自己拉她上车盘问便了,哪知全非自己所愿,玲烟早已不知所去,自己千斤之躯,在这种地方呆上一刻已窘得浑身发烧,焉能下车再去寻找?若传将出去,那真不用做人了。

  可是来也来了,总不能就这样回去,或许玲烟就在坊中也未可知,无可奈何之下,苏碧琼硬著头皮对车夫道:“进坊去。”

  车夫依言将车拐入鸣玉坊中。

  坊中红灯俏影,艳帜飘张,一路望过去,只见街边楼廊林立,全是软红楼,点香院,倚春堂,弄花馆等等招牌,家家门庭若市,不时传出酒肉争逐、歌舞升平之声,当真是纸醉金迷地,醉生梦死乡。

  马车沿街行去,已接近坊尾,却始终不见玲烟露面,倒有几家堂子中的姑娘迎出,嘻笑著拦车拉客,抢起生意来。听著一阵阵“哥儿”、“娘儿”的浪笑声从窗缝传进,苏碧琼又是一阵奇窘,急忙将车门关紧,心想:“到了这时候,我要再留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便要吩咐车夫驾车回去。

  正在这时,忽见街对面的一条斜巷中走出一男一女。女人云鬓散乱,罗裳半敞,露出一段鲜红的抹胸,正是久寻不见的玲烟。她半推半就地倚在那男人怀中,眉花眼笑,将男人送到巷口。看这模样,便知两人刚做完美事出来。苏碧琼一见顿生厌恶之情,暗骂:“这丫头枉随我多年,如今竟做出这等不堪入目的勾当,当著街上那么多人,怎能……怎能……呸!”她心中虽骂,却也有一分喜意,不管怎样,总算见到了要找的人。

  苏碧琼忙招呼车夫将车停在街边,心中暗想:“一别六年,这丫头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可真是难以预料。眼下须得将她叫到车上来,但怎样才能既不惊动旁人,又不让她起疑?”心中急思几遍,有了主意,挥手叫车夫,指著玲烟对他道:“看见了那个姑娘没有?你去叫她上车,就说车上有人看中了她,今夜要她陪一宿。”

  车夫闻言登时一怔,豪门深闺中的夫人小姐奈不住青春寂寞,暗地里寻些名伶少优调情嘻乐,原也算不得稀奇之事。但涉足青楼,却也少见,至于大姑娘深夜出来狎妓,更是首次听闻。

  苏碧琼说出这几句话后,也羞得满脸通红,但想事已至此,索性一装到底,取出一绽银子扔给车夫,道:“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说,这锭银子赏你喝酒。”

  即使雇一辆马车,一日只须两钱银子,这锭大银足抵得辛苦几个月的收入。车夫大喜过望,对方狎妓也好,嫖院也罢,哪里还管得许多?急忙收下银子,转身向玲烟走去。

  过不多时,在一阵媚笑声中,玲烟进得车来。车篷中甚是黑暗,她没认出苏碧琼是谁,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的轮廓,便以为是主顾在等著自己,道了一个万福,笑道:“奴家来得晚了,倒让公子久等,嘻嘻,真是该死。”身子一歪,便往苏碧琼怀中坐来。

  苏碧琼一皱眉,低声道:“好好坐著,别碰我。”说著伸手一推,玲烟登时站立不稳,一交坐倒。

  玲烟却不生气,笑嘻嘻站起身来,娇喘著说:“哎哟,公子脸皮嫩,看不惯这调儿。你以后天天找奴家来玩儿,只怕还嫌人家不够风情呢。”

  苏碧琼将脸一沉,道:“玲烟,在我面前,你放尊重些。”

  玲烟一愣,颤声道:“你怎知道我叫玲烟?你……你……你是谁?”声音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恐。

  苏碧琼将窗帘缓缓揭起,沉声道:“你看我是谁!”

  玲烟借著车外照进的光亮,这一次看清楚了苏碧琼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叫,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突然跪倒,说道:“小姐,啊不,少奶奶,这些年我守口如瓶,什么都没说出去。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饶了我吧!”

  苏碧琼见她惊恐之下,语无伦次,奇道:“你说什么?”

  玲烟忙道:“没……没说什么?少奶奶,看在我服侍你多年的份上,求你……你别告诉少府主……别说我在这里。”

  苏碧琼冷哼一声,威吓道:“枉你跟随我多年,到现在还想瞒我么?告诉你,扬州地界的事,哪一件躲得过少府主的眼睛?连我都能找到你,难道还想瞒住他?”

  玲烟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嘴唇哆嗦,话也说不出了,猛地转过身,夺路便逃。

  苏碧琼吃了一惊,不知道谷正夫做了什么事,被玲烟看见,竟把她吓成这个样子。慌忙中不及细想,上前骈指戳出,中指和食指点中玲烟背心的“神道穴”上。玲烟低哼一声,委顿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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