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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第二百五十九章 重遇含儿

  不多时,仆妇开上晚饭来,五样小菜,分别是松鼠鳜鱼、葫芦八宝鸭、五彩荷花酥、百花争艳、雨后春笋,都是苏州当地出名的菜肴,简单而精致。二人在灯下把酒闲谈,甚是欢洽。胡吟乃是苏州当红名妓,约期早排得满满的,当晚另有数个约会。石阿姨进来添茶倒酒时,暗示了她两次,提醒她早去准备。赵观心中有数,吃完了点心,便说晚上还与朋友有约,起身告辞。

  胡吟送他出门,说道:“今日和月卿谈心,真正开怀,唯憾时间太短,不能尽兴。请月卿一定要再来看我。”

  赵观笑道:“就怕胡姑娘太忙,没空见我呢。”胡吟忙道:“月卿快别这么说。”伸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只要你有心,我一定想法子抽出空闲来陪你。”

  赵观知道这是一般妓女留客的伎俩,但这胡姑娘的神态却显得甚是诚恳,似乎语出真心,没有半点虚情假意之色,便笑着点头,心中却不免疑惑:“我在杭州见她时,她并未见过我的真面目,显然无法认出我来。她对我这般殷勤,以乎另有原因。怎地这女子这般眼熟,好似我已认识她很久了。不只是在杭州见过一面而已。难道我还在别处见过她?”一时想不起来,但见石阿姨等在一旁送客,便告辞出去了。

  这胡吟姑娘果然便是当年曾在杭州刘四少家躲藏避祸的方柔卿,也就是赵观年幼时曾仗义解救的京城官家小姐周含儿。在杭州时,赵观曾扮成上官千卉见过她,她却没有见过赵观。当年京城家门外一别之后,这是周含儿第一次再见赵观,暗暗觉得这沈月卿十分眼熟,心中满是怀疑。

  她那夜应酬归来,回到房中,梳洗卸妆之后,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等到丫鬟婆子都睡熟了,她心中一动,悄悄下床,翻箱倒柜,从旧时衣物中翻找一阵,找出了一方棉布手帕。她望着那帕子,眼前隐约浮起一张俊俏的孩童脸庞,心中怦怦乱跳:“难道是他?不,情风馆早烧毁了,他怎么可能还活着?但算算年纪,他也该是这么大了。唉,我在胡思乱想些甚么?一定不是他。”

  她多年来招呼客人,对男子的俊丑雅俗、高矮肥瘦早已不放在心上,只要是客人都得殷勤相待,哪由得她选择?今夜与那沈月卿饮酒畅谈,他面容俊秀,谈吐诙谐,神态亲和,在在都令她不由得倾心,只盼能够再次见到他。但身为青楼女子,又怎能挑选客人?你想见他,他却不想见你,也是莫可奈何。胡吟想到此处,不禁满腔烦恼愁苦,抚摸着那方棉巾,旧恨新忧涌上心头,多年未流的泪水又滚滚而下,湿了一片枕头。

  幸而次日早上,沈大爷又下帖子请胡吟晚间侍宴。石阿姨喜上眉梢,立时替她推掉了原已排上的约会,说道:“阿吟,我已跟人打听了,这位沈公子可是杭州大富商,出名的浪荡子。你若能钓上这条大金龟,可是你的造化。此后三年,包你金源大开!”

  胡吟不去答理,傍晚时细心上了妆,在镜中前后端详良久,才坐小轿来到太湖边上的观月亭。她只道沈大爷请客,岂知亭中只有他一人,微觉惊讶,又不由得暗暗欢喜。

  赵观见胡吟淡扫蛾眉,一身粉色纱衣,手中罗扇轻摇,仿若天人,忙起身相迎,请她坐下,微笑道:“胡姑娘今夜美若天仙,我一介凡夫俗子,不多喝一点酒,可不敢和仙女攀谈了。”说着亲自在两只杯中斟了酒,端过一杯请她喝。

  胡吟谢过喝了,红晕上颊,更增娇艳。赵观与她闲闲攀谈起来,鼻中闻着她身上的体香,飘飘欲仙,但见她一缕秀发被湖风吹散,便伸出手去替她整理鬓角,轻抚她柔嫩如脂的脸颊。胡吟只觉全身都要溶化也似,低下头来,轻轻靠在他怀中。

  赵观微微一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心道:“天下第一名妓,果然名不虚传!姿色绝俗,柔媚万状,不失其雅,直让人未饮先醉。我百花门下有这许多院子,其中姑娘能跟她相比的却实在数不出几个。”

  胡吟趁着微醉,从怀中取出昨夜找到的那张棉布帕子,轻抹额上汗水。她见赵观似乎并未注意,微感失望:“我在胡思乱想甚么?怎么会是他?就算是他,也早该把我忘怀了,又怎会记得这方帕子?”便要将棉帕收回怀中。

  赵观却早已留神,微笑道:“胡姑娘,恕我直言,这帕子跟你的一身装扮可不大配称啊。”胡吟脸上一红,说道:“我临时给带错了的,月卿不要见怪。”

  赵观伸手接过手帕,翻来覆去地观看,认出是自己旧物,心中大奇:“她怎么会有我的手帕?我离开情风馆时仓皇匆忙,绝对没带上什么帕子,情风馆也给我一把火烧毁了。定是在我离家前的什么时候,将手帕给了别人,那却是什么时候?”想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她!我在杭州时却没有认出她来!是了,胡吟胡吟,不就是周含二字!京城大官之女周含儿,被两个御前侍卫捉来烟水小弄兜售,逃进我情风馆,我一路偷乘青帮粮船,送她回到京城家中。大官之后,怎会堕入风尘?”说道:“你知道这帕子让我想起甚么?”

  胡吟道:“月卿请说。”赵观道:“这帕子跟你之不配,便如金枝玉叶充做扫帚,千金小姐操持贱役。”

  胡吟听了,心中猛然一酸,泪水不由自主地噗噗而下。她为妓多年,从未在客人面前失态,赵观这两句话却令她无法自制,泪流满面,自己也甚觉吃惊,忙转过头去,想要掩饰,却说不出话来。

  赵观心中雪亮,轻轻握住了她的双手,低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周姑娘,我是赵观。”

  胡吟顾不及擦干眼泪,睁大美目向他瞪视,犹自不敢相信,颤声道:“真是你?我……我只道你已死于火灾了,原来你竟仍活在世上!”

  赵观微笑道:“乖乖含儿妹子,你的好哥哥福大命大,怎会那么容易便死了?那两个无锡泥娃娃,你还留着么?”

  周含儿心中再无怀疑,忍不住投入他怀中失声痛哭,彷佛要将十年来的委曲痛苦都在这一哭中倾诉罄尽。赵观柔声安慰,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出父亲下狱、母亲病死、卖身风尘的经过,心中也不由得为之酸楚。

  周含儿哭了一阵,心头才舒服了些,抹泪抬头,望见赵观体惜慰藉的眼神,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感激,倚在他的怀中低低抽噎,耳中隐隐听到他的心跳夹杂在湖畔的风声之中,脸上发热,身上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赵观脱下外袍替她披上,让她坐在自己膝头,一手搂着她,一手轻抚她的头发,说道:“周姑娘,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周含儿摇头道:“我天生命薄,还有甚么可说的?留下一条命,苟延残喘,了此余生也就是啦。”赵观道:“快别这样说。你年纪轻轻,怎能对人生如此绝望?来,你告诉我,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我一定尽力替你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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