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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主人的神色渐渐恢复,平静的道:“你们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在这短暂的一生中,我自负天赐奇才,聪明绝顶。奇门遁甲、诗词书画,剑法内功,只要到我手中,无一不在短短数年中,臻于一流境界。……然而,你们可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来的么?”

  聂隐娘有些迟疑,正如霍小玉所说,她是不世出的天才,是上天赐予人间的传奇,然而她也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上天如此慷慨,给了她如此多常人难以企及的才能。

  主人淡淡笑道:“富可敌国、武功盖世、名动江湖……你们羡慕我么?然而这不过是一场交换,一生供奉,一个我要用我的心、我的血、我的每一寸的骨肉,去一点点偿还的债。”

  她的目光渐渐从柳毅、聂隐娘脸上扫过:“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恨我给了你们不见天日的童年。当别的孩子在父母怀中玩耍、哭泣的时候,你们却要擦干眼泪,扎起伤口,完成一场又一场永无止尽的刺杀。然而,如果在我小时候,谁告诉我能给我和弟弟一碗饭可以吃饱、一袭破衣可以避寒、几片碎瓦可以栖身,我一定愿意为他去杀人,哪怕,杀尽天下所有的人。”

  聂隐娘一怔:“弟弟?”

  主人笑了:“是的,我有一个弟弟,他一定是世间最聪明、美丽的男子——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很多年过去了,她的悲哀仿佛压在箱底的绣缎,虽然被岁月退去了色泽,都要看不出底色,但还是一针一脚,密密麻麻,宛如绣在人的心上。

  聂隐娘心中也不禁一痛:“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主人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缓缓道:“我父亲是一个读书人,久试不第,也渐渐淡了功名的念头,在族里长辈的推荐下,去一个做官的亲戚家教书,讨一份生计。不久,那亲戚卷入了一场谋反的重案,被判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我父母也被斩首,我和弟弟因为年幼,仅罚没为奴。被辗转转卖的日子里,五岁的弟弟染上重病……”

  主人的声音中也透出些许苦涩:“为了给弟弟一线生机,我冒着死罪,带着他逃入山林,可是,他的寒疾却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会全身抽搐,痛不欲生。为了让他好受一点,我搜肠刮肚,把从书上看来的故事一个个讲给他听。”

  聂隐娘禁不住道:“传奇?”

  主人点了点头:“我至今仍感谢命运,让我在无意中看到了父亲房中那套《太平广记》。于是那些花前月下的传说,光怪陆离的世界,都被我用心熬成一剂剂汤药,安抚弟弟那被疾病折磨的心。”

  “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弟弟变得很安静、很听话。他大半时间都昏睡着,一旦醒来,就会睁开清澈的双眼,静静的听我讲那些唐人写下的传奇。我真希望,能永远陪他讲下去……”

  “可惜,好景不长,一次抽搐后,他死里逃生,但声音和听觉却都永远失去了,他再也听不到我的故事了。于是,我将唯一的夹衣拆掉,做了几个布娃娃。娃娃们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布,我用烧焦的木炭,在上面画出一个个传奇中的人物,然后用他们,为弟弟演出一场场无声的风花雪月。”

  “他总是看着我的表演,然后痴痴的笑着。从他的笑容中,我知道,在这一刹那,他的灵魂脱离了病痛的折磨,回到了光怪陆离,神仙往来的世界中去了。我也第一次明白,原来我描绘的传奇是如此的奇妙,能让弟弟暂时忘记病痛,得到片刻安宁。”

  主人轻轻叹息了一声,苦涩一点点爬上她的眉心:“然而,传奇能缓解他的痛苦,却不能延续他的生命。他终于还是到了弥留之际。”

  “那是一个中秋之夜,他回光返照般的清醒过来,用小手围成圈,端到嘴边,比划出和父母一起吃月饼的场景。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于是我哄他入睡后,带上早已打磨好的匕首,下山了。”

  聂隐娘犹豫了片刻,疑惑的道:“你想要抢劫?”

  主人淡淡一笑:“是的,但不是为了抢来金银,而是为了给弥留之际的弟弟带回一个月饼。我埋伏在城中最繁华的万花巷牌楼下,鼓起勇气,向最华丽的马车冲了过去……可想而知,我人生中第一次行刺完全失败,就在我被家丁拳打脚踢得几乎失去知觉时,马车的主人却卷起了帘子,他拾起了我掉落在地上的布娃娃。”

  主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是天下第一画院西麓画院的首席画师,非衣。他替我擦去了手上的血痕,并告诉我我是一个绘画的天才。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买下了那个娃娃,并愿意收我为徒。我没有跟他走,而是用他给的钱,买下了城中所有最贵的月饼,奔回我们栖身的那个山洞。”

  “我回去的时候,月亮还没有落下去,还是那么圆,那么明亮。只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他的身体已只剩下淡淡余温了……”

  聂隐娘不禁一震:“怎么会这样……”

  主人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夜色中,她的肩头微微颤动,过了良久才平息下来,轻声道:“我以为我会和他一起死去,但是我没有,我将剩下的布娃娃和满包的月饼和他一起葬在山洞深处,两天后,我再度收拾行囊,下山了。”

  “我找到了百里之外的西麓画院。非衣画师却游仙在外。凭着他的印信,我顺利进入了画院,在众人的鄙夷中,不眠不休的学习、演练画技。直到三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我彻夜未眠,在画院最大的照壁上画上了十二幅唐传奇长卷。从此一举成名。”

  她嘴角浮起一个淡淡的冷笑:“原来看不起我的人,都为我的画作惊叹,只有我才知道,那幅画是怎样诞生的。它不光凝结了我的心血,还有我弟弟那仅仅六岁的生命啊。那一夜,我落下的每一笔,都仿佛镌刻在他脆弱的生命上。”

  她望着月空,微笑着重复了一次:“是的,我就是这样,一笔笔将他镌刻成了永恒。”

  一笔笔镌刻,永恒的生命。

  这句话让聂隐娘和柳毅不禁想起那些布娃娃脸上的描绘。那是同伴们惟妙惟肖的死状。两人心中升起一阵寒意,一时无语。

  主人续而道:“自此之后,我便成为蜚声全国的画师,甚至非衣的名字,都因我的崛起而渐渐被人遗忘。自此,我开始了一生中第一段辉煌的岁月。那些日子,真应了‘时来天地皆同力’的古话,我的时运好得不可置信。当我受人追杀,跌落山谷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位名铏的唐时剑仙留下的书、剑。我在山谷住了七年,当我走出去的时候,已是江湖第一流的剑术高手。当我因误杀而自责、沉沦入对弟弟的思念时,一个长得似极了弟弟的男子来到我身边,为我建造了一处最幽静的隐居之所,承诺用他毕生的岁月来陪伴我……”

  她顿了顿,重重道:“一切都如此巧合。我需要金钱的时候,上天给我金钱,我需要武功时,上天给我武功,我需要爱情时,上天给我爱情!然而,面对上天的恩赐,我感到的不是幸福,而是惶恐——它给予了这么多,要的到底又是什么?”她后然回头,注视着聂隐娘,似乎想从她这里找到答案。

  聂隐娘身子一颤,低头回避她的目光。

  主人却自嘲的笑了笑:“我早该想到的。非衣,其实是裴字,是一个姓氏,铏,是一个名字。”

  聂隐娘一怔:“裴铏?”似乎想起了什么。

  裴铏,是最早的一部传奇集《传奇》的作者。自他之后,所有传奇都因此得名。

  主人将目光投向远方:“世间或者根本没有一个叫做非衣的画师,也没有一个以铏为名的剑仙,这一切,不过是神明在提醒我的使命,我要像唐时的那位天才一样创造经典——他给了我这一切,不过是要借我的手、我的心,描画出一部伟大的传奇。”

  “传奇……”聂隐娘若有所悟,禁不住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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