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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刺鼻的腐败之气伴着一团飞动的黑云迎面扑来,呛得人直欲呕吐。聂隐娘本能的侧开脸,手中却不禁一松,铜钟再次轰然落下。

  那团黑云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烟雾般散了开去。月光下,聂隐娘愕然发现那竟是一群极小的吸血蚊,她来不及细看,目光紧盯住铜钟挪开后的土地。

  青碧的泥土已染成暗红,一截残破的枯枝被压在铜钟的边沿,似乎已被截断。枯枝已经变成酱紫色,发出浓浓的腐臭。

  月影朦胧,聂隐娘注视着那段枯枝,脸上渐渐变色——那不是枯枝,而是一个人已然腐烂的手臂!

  柳毅也是一惊,再也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掌将那口铜钟击倒。大股浊气冲天而起,熏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团人形的血肉失去了钟壁的依靠,完全瘫倒下来。

  这已经算不上一具尸体,它身体的每一处骨肉都被巨力捣碎,看不出一点轮廓。地面上的血迹已然变为骇人的黑色,更为诡异的是,尸体被毁坏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流血却并不很多。

  柳毅摇了摇头,对聂隐娘道:“你认得出他是谁么?”

  聂隐娘强行平复着自己脸上的惊惧,深吸口气道:“是裴航。”

  柳毅道:“你怎么知道?”

  聂隐娘并不答话,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头,小心的悬在尸体上方。她缓缓崔动内力,向那块石头贯下,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一枚五寸长的银针透体跃出,紧紧粘在了黑石上。

  聂隐娘注视着那枚已变得墨黑的银针,道:“这枚血影针,是我亲手打进他体内的,绝对不会有错。”她顿了顿又道:“这种粹毒的血影针毒性太大,我极少将它们留在敌人的尸体上,只是当时红线来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收回。”

  柳毅摇头道:“如你所言,裴航的尸体应该还留在那间阁楼里,那么到底是谁,把他搬到这里来,又毁坏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聂隐娘摇了摇头,又皱眉冥思了一会,道:“对方把尸体摆在这里,分明是想让我们看到,可他又如何知道我们一定会来到这里?为什么非要劳师动众,把尸体放在铜钟下?铜钟、五色狐、山神庙到底有什么意义?”

  她长叹了一声,无力的抬起头,仰望着清空的月色,仿佛想从浩瀚夜空中找到答案。

  十年的猎杀生涯,她也曾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圈套,让对方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束手就擒。然而如今,圈套里的,却正是她自己。她也同样只能无力的仰望青天,找不到一点蛛丝蚂迹。

  皓月无语,冷冷的垂照时间,仿佛最高高在上的神灵,悲悯人间的一切痛苦,但从不出手拯救。

  一股微风吹过,她心中莫名的一动,几乎是本能的回过了头。

  她的脸色顿时大变。

  被推在一旁的铜钟钟钮上,残破的蒲牢塑像依旧抓鬣飞扬,然而塑像的脖颈上竟被挂上了一只人臂长的玉瓶!

  玉瓶造型奇特,瓶身狭长,瓶底椭圆,宛如一枚拉长的水滴,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然而,就在刚才,两人推开铜钟的时候,钟钮上分明空无一物!

  聂隐娘大惊,不由四下望去。桃林繁茂,重重树影婆娑,仿佛将一切的秘密都遮掩殆尽。

  柳毅的笑容也已凝固在脸上。敌人竟能如神出鬼没,将这枚玉瓶挂在钟钮上,却让近在咫尺的他们却毫无知觉,这是何等的可怕?如果敌人手中拿的,不是玉瓶,而是一柄长剑,一把巨斧呢?若敌人的目的,不是铜钟上的蒲牢,而是他们两人的脖子呢?

  柳毅四顾着空寂的夜色,心中不禁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与愤怒,恐惧是因为敌人的强大,愤怒却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在他多年的刺客生涯中从未有过。

  或许和其他传奇成员一样,柳毅也一直不曾明白,主人为什么会舍得毁掉这个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舍得将这十二个各怀绝技的刺客垃圾般抛弃掉,但他现在开始明白了,因为在主人眼中,他们就是随时可以扔弃的垃圾。

  他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还是个懵懂少年时,就已经接受过这种绝杀的训练。那时,初通武术的孩子们,被无情的扔到荒岛、森林、大漠上,也是这样自相残杀。就宛如苗疆炼制的蛊术,将一群虫蛇放到密不透风的罐子里,互相嘶咬,只让一个存活,而后将优胜者饲以心血,让它成为杀人利器。

  那时,他没有迷茫,因为他坚信,无论有多少人死去,自己必定会是最后走出绝境的那一个。

  只是如今……那些被养成的蛊虫们,被再度聚集到了一起,而这次,主人不再想选出更优秀的蛊虫,而只是想看着他们,在自相残杀中化为一摊血泥。

  柳毅脸上透出一抹苦笑,仰头凝望着四周被月光照的发苍的山石,在这样的绝杀中,他到底能做什么?他的挣扎,他的经营,他的努力,难道不过只是给主人的游戏中增添一些花絮?月影摇曳,他感到自己多年来的信心,就如垒垒危石一般,开始摇摇欲坠。

  这时,一只手放到他肩上。聂隐娘。

  柳毅回头,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从她的眼神中,他也能看出她的恐惧和迷茫,但连这些都掩饰不住的,是她的心底深处的坚强,以及对同伴的鼓励。

  那一瞬间,月光下的两个人宛如被照得透亮,两人史无前例的靠得如此之近。他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再度握在一起,和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两人真的失去了其他的倚仗,只有对方。

  十余年来,他们也是第一次感到,只有依靠合作,才能有求生的机会。

  聂隐娘和柳毅渐渐冷静,一同上前将玉瓶取下。瓶身莹洁无暇,却通体浑成,没有开口。

  没有开口,当然算不上一个瓶子。

  柳毅皱起眉头道:“不是瓶子,那这又是什么呢?”

  聂隐娘也摇了摇头,寂静的月色如水,从两人身上滑过,照的大地如降了一层银霜。

  聂隐娘突然抬起头,望着天幕中银盘一般的明月,一幅微黄的图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她失声道:“我明白了!”

  柳毅道:“什么?“

  聂隐娘道:“这不是玉瓶,而是一只玉杵——捣药用的玉杵!”她的声音突然一颤,无比森然寒意从脊背直透上来:“而这口钟……这口钟其实正是翻倒了的石臼!”

  柳毅的眸子开始收缩:“你是说,裴航是被人放在铜钟里捣碎的?”

  他不禁将目光投向自己手中的玉杵,这只玉杵如此精巧,怎么可能捣碎一个人?

  柳毅摇头道:“不可能,裴航尸体上那些巨大的伤痕,若没有沉重的凶器,绝难造成!”

  聂隐娘摇了摇头:“尸体的伤痕是如何造成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定要作出裴航被放入石臼捣碎的样子。这只是一个暗示,一个象征。”

  柳毅一怔:“象征着什么?”

  聂隐娘咬了咬牙,从身上掏出一块淡黄的人皮来。这正是裴航身上的那枚刺青。

  刺青上正是唐传奇《云英传》中裴航在蓝桥相会云英的场面,裴航正微笑着接过云英递过的一勺琼浆。画面的下脚,一只白兔正握着玉杵捣药,石臼却不小心翻倒,一枚琼枝正好被压在石臼下。画工清淡细致,衬着略黄的皮肤,真仿佛是夹在古卷中的一副插画,古老而灵动。

  聂隐娘的笑容有些苦涩:“这就是凶手想要告诉我们的。“

  柳毅注视着她,道:“杀死裴航的凶手,是你。”

  聂隐娘摇头道:“我只是他的一枚棋子,是他杀人的工具。”她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声音越发苦涩:“我想,这只是第一步。他能让裴航的尸体和他身体上的刺青吻合,也能同样的对待我们——这才是这个游戏的真正乐趣所在。”

  柳毅沉声道:“你是说一切的杀局,都早已安排妥当,而安排这一切的人,正是主人?”

  聂隐娘无力的点了点头:“平心而论,主人要杀我们轻而易举,但是他不想让我们死得太快。他要的,是躲在暗处看我们自相残杀,而后再把我们的尸体,摆成他想要的样子。”

  柳毅默然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不过我想,主人的玩具还不止这几件——这枚玉杵本来不该这么轻的。”他的手突然一紧,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玉杵裂为碎片,一个柔软的东西跌落出来。

  那是一个肮脏的娃娃。

  布做的娃娃。由于被人强行塞进狭长的玉杵里,显得有些变形,而它灰噩色的脸上,却生动逼肖的画着一个人的头像。

  聂隐娘一怔,禁不住脱口而出:“王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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