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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重劫站在满天藤曼中,右手持着一杯清水,这是荒城井水污秽前,他从井中取出的。

  他倚着一支巨硕的石柱而立,微微转侧着琉璃杯,却并不饮。

  他的左手,轻轻放在相思的额头上。

  相思就在他身前的重重银色罗网中沉睡着,似乎尘世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

  重劫的手缓缓从她脸上抚过,他的动作充满了爱怜与温柔,一点点将笼罩在她脸上纠结的藤曼清理开来,又缓缓移去,然后是头发,衣领……

  他小心翼翼地将坚韧如丝的藤曼条条拆开,仿佛在打开心爱玩具上的层层包裹。

  突然,他纤细而苍白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数滴夭红的血珠从他指间滚落。

  一条横生的藤蔓无意中割伤了他的手指。

  他眼底掠过一阵怒意,猛地将那条藤曼连同周围的细丝一起抓住,凌乱地撕扯起来。

  那些本来已被理出的藤曼再度混成一团乱麻,柔韧无比,一时如何能撕得开?

  重劫猝然住手,看着尚在沉睡的相思,眼中的爱怜早已化为烦恶。

  他突然挥手,将手中那杯清水倾倒在她脸上。

  相思的身体一颤,一声极轻的呻吟,似乎醒转过来。

  重劫转过脸面对石像,不再看她。他突然将手中的空杯往石柱上重重一叩,一时碎屑乱飞,撞击在四周的白石上。

  空洞的宫殿中,传出一阵摄人的回响。

  相思刚刚从昏迷中苏醒,尚在恍惚之中,突然面临这突如其来的碎响,忍不住惊呼出声。

  重劫没有回头,只随手将一块尖锐的碎片塞入她怀中,冷冷道:“割断这些垃圾,自己走出来。”

  相思接过碎片,一时却不知如何下手。

  重劫拥起飘飞的白袍,望着不远处的梵天神像,微微冷笑道:“或者,我们应该做个游戏。我数到三,你还没有从那些该死的丝网里走出来,就永远留在那里罢。”

  他轻轻道:“一。”

  相思知道,触怒他的后果是什么,她还不想像那对母子一样,在他那些荒谬而残忍的游戏中丧命。她必须活着离开这里。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力向身上的丝网斩去。

  丝网柔软坚韧,将琉璃薄片高高弹起,震得她手腕一阵发麻。

  重劫依旧没有看她,轻描淡写地道:“二。”

  他淡淡的声音却宛如催命的更漏,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相思紧咬嘴唇,一手在丝网上一阵乱砍,另一手用尽所有力气将崩断的长丝撕开。

  细密的丝网终于破开一个小洞,她的身体一阵酸麻,却不知如何才能从这碗口大的小洞中钻出去。

  她已提不起丝毫力气。

  重劫不耐烦地道:“够了。”突然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这狭窄的洞口中强行拖出。

  层层丝网梦魇般紧紧裹在她的身上,她觉得自己骨骼一阵碎响,似乎连呼吸都快要停止。那一瞬间,她全身如蒙陵迟般的剧痛,仿佛能看见无数道血痕就在自己的单薄的衣衫下颤抖、崩裂。

  突然,她身上一空,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已被重重抛在石像碎屑中。

  重劫背对着她,站在石像莲座跟前,淡淡道:“我说过,要给你一个选择。”

  相思从尘埃中挣扎着支撑起身体,静静等他说下去。

  他苍白的长发在夕阳下透出惨淡的光辉,一如他语调中的悲伤:“千万年前,梵天的祝福让我们建立了这座富饶的城池。但是最终却被湿婆摧毁。那一箭不仅洞穿了整个宫殿,也深深射入了梵天的法像。神像裂为碎屑,后来,我们世世代代,将这些碎屑从地底之城各处搜集起来,却发现梵天之瞳诡秘地消失了。”

  “这就是梵天的震怒,”面具下,他的笑容透出浓浓的悲伤:“城灭的那一天起,地底之城所有的雕塑、画像以及瞬间化为石像的尸体,便再也没有了瞳孔。无数双不曾瞑目的眼睛随着梵天之瞳一起消失,只留下漆黑的深洞,日夜仰望昏黄的天空。”

  相思的心底一震,她想起了在这座废城那些空洞的眼眶,它们千万年来都未曾闭合过,深邃的黑暗中透出无尽的痛苦,仿佛还在发出愤怒的质问。

  重劫怆然一笑:“我能看出臣民们眼中的愤怒、悲伤与绝望。作为阿修罗王,我们不仅没能守护自己的城池与种族,还让天神的震怒降临在这枯槁的土地上,永远不得安息。于是,父辈们相信,只要找到梵天之瞳,将神像拼接复原,梵天就会收回诅咒,再度降临这座城池,让鲜花重新盛开,让泉水重新流淌,让这座伟大的城池重建在辽阔的天地间。”

  他轻轻抚摸着破败的莲台,声音沉了下去:“为此,我们世世代代,在废城中苦行了千年。”

  相思的心底升起一阵凄凉。

  一个希望,等候了数千年后,也早已化为了绝望。她无法想象他们的执着,为了一个传说,他们便在在这荒落的城池中,一代代守候下去。

  重劫的手停伫在莲台的箭痕上,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及地的长发在他身后拖开一个巨大的白色阴影,微风吹起乱发,宛如在滚滚黄尘中,下了一场凄凉的雪。

  他单薄的身形便在这落雪的掩埋下,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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