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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看来就算在这城市最繁华的日子里,这里也是最贫穷、低贱的区域。这里居住着苦力、走卒、车夫,甚至赌徒、强盗、小偷、娼妓……在昔日文明鼎盛的时候,他们被人遗忘,而如今,当灾难与病痛袭来的时候,他们也未曾得到最苦难的平等。

  如果说,这座城池的别处还是“千家尚有百家存”的话,这里就只能说一片死寂,再无声息。

  透过破败不堪,千疮百孔的土墙,只能看到各式各样的尸体。

  有的一家三口整齐地躺在唯一的大床上,尸体瞠目张口,肌肤已经发黑,污浊的白骨从其中露出。可以想象,当他们举家并排躺下,绝望地看着布满蛛网的房顶,静侯死亡来临时,曾是多么的绝望。有的趴在窗口,一只已腐烂的手探出窗外,似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想挣扎逃出死神的囚笼。有的尸体似乎刚刚死去不久,倒伏在另一具被草席包裹的尸体上,似乎还在挣扎着想要埋葬亲人,就已同赴死亡的渊薮。一面糊着碎花布的小窗下,一位死去的母亲依旧牢牢拥抱着年幼的女儿。母亲胸前插着一柄剪刀,刀柄还握在她肿胀的手中。女儿胸前却也有这同样可怕的伤口。却是在病痛的折磨下,毫无生机的母亲宁愿亲手杀死女儿,也不愿意将她独自留在这苍凉的世界上……

  这些尸体的眼睛几乎都仰望着,似是在哀求企盼着上天的救赎,一如深谷祭坛中的怪兽。他们的瞳孔,也因瘟疫而变成漆黑的空洞。

  恶臭在狭窄的街道上弥散,中人欲呕。

  相思没有掩住口鼻,她无力地倚在一道石墙上,清泪潸然而下。

  如果她能早到一会,这些人或许就不会死。或者他们绝望的等候就不会是一场空……

  疲惫与伤痛一起袭来,她的坚强在这一瞬间坍塌,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春夜寒风料峭,她单薄的身体在夜风中瑟瑟发抖,荒烟凄雾之中,莲花天女的光芒散去,她也只是一个在夜风中哭泣的少女。

  其实,她何尝有众人眼中那么坚强,柔弱的双肩又如何能承担这无尽的苦难。

  在华音阁中,她地位不可谓不尊崇,但在卓王孙翼护之下,从未尝过艰险,更不必亲眼目睹如此苦难……

  这一次,出于为吉娜报仇的义愤,她私自离开,不料却从此陷入绝境。

  她知道自己不是天女,也不是观音,只是一个会累会痛的女子,甚至她的心中也会忍不住犹豫,忍不住想要放弃。

  但是她不能。每当她看到孩子眼中的希冀,看到老人眼中的虔诚,她便只能咬紧嘴唇,露出温婉的微笑。

  那一刻,她必须让大家相信,自己就是天女,是为了拯救这个城市的苦难,如注定般降临在这块被蹂躏的土地上。

  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她坚持已久的笑容隐没,才可以在夜风中纵情哭泣。

  如果他在,该有多好……

  杨逸之看着她哭泣,心中莫名一恸。

  他最初救她,只是为了报答她释罪之恩。被吴越王偷袭后,他重伤昏迷,但恍惚中仍觉察到是公主出动尚方宝剑,将他从吴越王掌下救出。于是当她落入胡虏之手,他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哪怕拼了性命,也要将她安全送回皇宫。

  那时,却也不过是出于道义而已。

  但不知何时,这份道义在心中却从巍峨的山峦化为潺缓的流水,渗透入心底深处,激起道道涟漪,再无法平静。

  他浪迹江湖,却也听说过永乐公主为人。自幼修仙练道,娇纵任性,虽无大恶,却也并无善迹。但在逃难途中,这一幕幕情景,让他止水之心也起了波澜。

  他永远不会忘怀,这个温婉如水的女子,在夕阳的余晖下,缓缓脱去了金甲玄盔,抱起一个全身布满瘟疫黑斑的孩子。

  那一刻她神色中的悲悯温和是如此真诚、发自内心。这点善意化为无尽的光芒,照亮了这个红衣女子单薄的身体,也照亮了天空中沉沉的夜幕。

  那一刻,天地也与她同悲。

  杨逸之叹息一声,似乎要将自己心中这点涟漪平复。他脱下外衣,轻轻披在相思肩上:“走吧。时间不多了。”

  相思哽咽着点了点头,正要离开,突然,一声极低的呻吟从一处低矮的屋檐下传来。

  “救救我,救救我……”

  相思愕然:“还有人?”她顾不得其他,赶紧奔了过去。

  这是一座低矮的草房。屋内并无长物,四块乱石撑起一方木板,便成为了屋内唯一的家具。

  一具幼小的尸体面朝下伏趴床头,却是早已死去。

  呻吟来自床下。

  污秽不堪的泥土中,一个全身布满黑斑的男人正仰天呻吟。透过浮肿与溃烂的肌肤,仍可看出他原本的高大强壮,可能正是这超出常人的体魄让他苟延残喘到了今天。

  恶臭从他身上阵阵传来,熏得人几欲呕吐。不远处黑暗中闪烁着几点寒光,那是迫不及待的老鼠正等待着就要到口的食物。

  相思也不禁略略有些迟疑。

  任何人都能看出来,此人全身肌体都已腐败。无论多么神奇的灵药也回天乏术。

  是立刻终结他的痛苦,还是勉强一试呢?

  此人似乎察觉有人到来,想要睁开眼睛,却已无能为力,只嘶声道:“救我,救我……”

  相思咬了咬牙,掀开他身上浸满污物的被褥,去寻找他的手臂。

  然而,她的手却如蒙电击,停在了半空中。

  被褥掀开,他的一条手臂上绣满了粗劣的刺青,密密麻麻写满了古怪的符号。更为骇目的是,他手指上沾满血迹,血液已经凝结,一柄染血的尖刀就扔在手边。

  刀尖上,还穿着一块破碎的血肉。

  相思只觉全身一阵森寒,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猛地起身,将床头那具孩子的尸体翻过。

  孩子似乎只有七八岁,眉头紧皱,嘴角都被咬得出血。虽然早已死去,巨大的痛苦似乎依旧停伫在他冰冷的小脸上,不曾安息。

  孩子衣衫破碎,胸前被利刃剜开一个大洞,心脏已不翼而飞。

  相思愕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逸之冷冷地看着那人,道:“从手臂上刺青来看,此人是北地邪教捻香堂中人。相信生食童男心脏能治愈一切疾病。这个孩子不幸,成为他的药人……此人多行不义,已遭天遣,我们走吧。”

  相思咬着牙,眼泪不住落下,转身要走,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拖住了她的裙角,睁开肿胀不堪的双眼,望着相思哀求道:“别走,救救我,救救我,我一定洗心革面,从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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