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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她眼前出现了一幕幻影,宏伟的城门打开,暴虐的蒙古骑兵狂涌而出,像是一道黑色的血流,流过整个大地。烽火、杀戮将染满整个铠甲,所到之处,掳掠烧杀,千里赤地。餍足的士兵拖着疲乏的身体归来,满载战利品。庆功会上,所有的人都欢欣鼓舞,按照功劳的大小,每个人都封赏牛马、珠宝、官爵、妇女。

  但他们的功勋何来?那烽烟燃烧的地方,会富足么?自由么?

  丝缎,粮米。城池,土地。功勋,荣耀。

  多么恢弘。

  但那被掠夺的、厮杀的、分离的、凌辱的,会富足么?自由么?

  不。不是这样。

  相思抬头,毫无畏惧地望着重劫那残忍而愉悦的眸子,轻声道:

  “那么,国师愿意移驾,去荒城看看么?”

  重劫微微呆了呆,似乎没有料想到,相思会做这样的回答。

  她不是应该恐惧,应该战栗,应该会跪下来为荒城百姓哀求么?有什么样的城,能够抵挡住这座三连城?

  这个赌约已经有了结果,荒城无论成为怎样,都将不再有意义。

  这座城池,将摧毁一切。

  重劫眼中的那一丝惊讶,渐渐蜕变成揶揄。

  他躬身一礼;“如你所愿。”

  两人信马由缰,从白银城往荒城行去。重劫骤然勒住马缰。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那连绵粼粼的青色瓦房,是什么?那已长到一尺多高、整齐的禾苗,是什么?那遍地成群的枣红色马群,是什么?

  一个月来,他为了白银连城的修建费尽了心血,甚至连去地心之城跪拜神明的次数也减到了最少,更不用说来荒城看一看了。在他眼中,荒城不过是个笑话而已,能做到什么地步?

  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并没有什么。就算房屋再多,禾苗、马群再足,也不过是注定的战利品而已。让他震惊的,是行走在这一切中的,那一个个人,以及他们脸上的笑容。

  那是多么满足、欢喜的笑容啊,他们在青色的板升旁劳作着,在稻田中、畦头上耕种着,他们在马群中、牛圈里经营着,不吝惜每一分力气,他们面容上写满了疲倦、汗水不住从脸上落下来浸湿了衣衫,但他们的面容却无比安宁,他们劳作着,只因为他们欢喜。

  这怎么可能?

  这些人群,重劫并不陌生。他叫他们“贱民”。他们天生就是该劳作的,但只有鞭子,才能催促他们用尽力气。只要稍不注意,他们就会偷懒。他们习于疲倦,只懂得辱骂,肮脏、低俗,是财富的最廉价的象征。

  他们怎么可能,如此幸福地劳作着呢?

  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重劫从未见到过的。那表情灼进他的眼中,让他感到深深的刺痛。

  因为,那表情是如此熟悉。

  仿佛,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在经历苦行后,获得祝福时的微笑。

  仿佛,那执掌一切命运的梵天,在降临时的寂静面容。

  仿佛,当宇宙崩坏时,跳着坦达罗舞的湿婆天眼中的那抹光辉。

  那是该写成传说、刻成壁画、流传成史诗的光荣;那是将会诞育万物的莲花的浮晕;那是一切心灵最后的归宿。

  那是如此庄严宁静的象征,怎么会出现在这些贱民脸上?

  那是对神的僭越!

  重劫紧紧咬住嘴唇,齿间溅开一缕腥咸。

  相思望着荒城的百姓,脸上满是幸福:“难道他们不够富足、自由么?我们何必需要战争?”

  “住口!”重劫骤然出手,一鞭重重抽在两人间的虚空中。破碎的声响贯空而下,胭脂竟不能避开,被一鞭抽中,仰天发出一声悲嘶。相思惊惶地勒紧缰绳,好不容易将它控住,就见重劫通透的眼眸宛如蛇一般狠狠盯住她。

  “谁允许你给他们这些?”

  “谁,允许的?”

  他狂乱地挥舞着马鞭,将眼前的空气抽成无数碎片。

  他肆意发泄着,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蓦然,他的动作顿住,呼吸慢慢平复。所有的暴躁凝固在他脸上,化成一丝残忍的冷笑:

  “将这一切,全都抹去,如何?”

  他优雅地向相思鞠了一躬,淡灰色的眸子冷冷注视着她,看尽她的惊恐。

  他知道,方才白银城一行,她已经见识到了足够的恐惧,若是这些恐惧全都对着荒城打开,没有一兵一卒的荒城,是无法抵挡的。

  而他,即将开启这一切。

  他缓缓伸手,苍白的两指间夹着一张唐卡。

  “来找你的那个男人,曾经玩过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我忍不住想学习一下。”

  轻轻一抖,唐卡落在相思面前。

  马。

  两寸多长的唐卡上用银线绣着一匹马。绣工不算精细,寥寥几笔,勾勒出奔马那矫健的身姿。

  相思的秀眉微微蹙起,这意味着什么?

  重劫面容恢复了平静,向相思挥手致意,驱马离开。

  苍白的身影消失在城外,相思执着那张唐卡,迟迟无法领悟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将唐卡拿给赵全等人看,他们也都是大惑不解。赵全生恐重劫要对付野马群,不敢再放牧,将马群圈在城内,割了些干草喂养。

  接下几日,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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