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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接着,他在狭窄的花岗石的陡坡上向前走,尽可能地走得远,一直走到“杜兰德号”底下,抬起头仔细察看。

  “杜兰德号”被固定地悬空吊着,夹在两座岩石中间,离开海面大约二十尺左右。能把它抛在那个地方,那场狂风恶浪一定十分厉害。

  海员们对这样狂暴的袭击是丝毫不感到惊奇的。只要举一个例子,一八四〇年一月二十五日,在斯多拉湾,一次暴风雨结束后,海浪最后的冲击使一艘双桅横帆船整个地从轻巡航舰“马恩号”搁浅的骨架上面跳过去,将它嵌在两座峭壁中间,艏斜桅伸向前方。

  再说,在两座多佛尔礁当中,只有半只“杜兰德号”船身。

  这只从巨浪中挣脱出的船,几乎被暴风雨从海上连根拔了起来。风的旋涡扭曲了它,海水的旋涡拉住了它。船被风暴的两只手迎面捉住,像一条木板条那样碎裂了。它的尾部,还有机器和明轮,都从浪花里给抬起来,被狂怒的旋风赶进两座多佛尔礁中间的狭道里,一直陷到主横梁,它们就待在那儿不再动。当时的风刮得实在太猛,飓风像大头棒一样,才能把这个楔形的破船身敲进两座礁石当中。船头被狂风卷起后,在岩礁上跌散了。

  货舱打穿了,都空了,淹死的牛都沉到了海里。

  船头的一大块舷壁还和船尾连在一起,被几根一斧头就能砍断的烂绳索挂在左舷的明轮罩的加强肋骨上。

  在礁石远处的坑坑洼洼里到处看得见梁,木板,破帆布,断链条,各种各样的碎片,全都安静地躺在岩石上。

  吉里雅特仔细地察看“杜兰德号”,龙骨在他的头顶上,像天花板一样。

  天边茫茫的海水几乎一动也不动,那儿晴空如洗。太阳从湛蓝辽阔的苍穹中壮丽地露了出来。

  不时地有一滴一滴的水从破船上滴下来,落到海里。

  二 完完全全的灾难

  两座多佛尔礁石的外形和高度都不同。

  在弯曲的、锋利的小多佛尔礁上,看得见一块红褐色的、比较软的岩石的长长的纹路,从底部到顶部分成好多支,这块岩石的片隔开了花岗石的内部。在这些带红色的片岩露头的地方,有一些裂缝,能够用来攀登。其中有一道裂缝,稍稍在那只破船上面一点,海浪冲击,使它变得很宽,成了像壁龛的样子,可以放进一座雕像。小多佛尔礁的花岗石表面是圆形的,像试金石那样不戳手,摸上去柔和,其实毫不影响它的硬度。小多佛尔礁的末端尖尖的像只牛羊角。大多佛尔礁光滑平坦,垂直地立着,像是照图样雕琢出来似的。它是一个仿佛用黑色的象牙做成的一个整块,没有窟窿,没有高低不平的地方。陡坡峭壁是不好客的。一名苦役犯无法利用它逃跑,一只鸟也无法在上面筑巢。在它的顶上,和人岩一样,有一个平台,只是这个平台不可能登上去。

  人们能够爬上小多佛尔礁,但是无法久留;人们能够在大多佛尔礁上逗留,但是却爬不上去。

  吉里雅特看了一眼以后,回到了小帆船上,把装来的东西一样样搬到一块最大的突出的平面上,这块平面正齐水面。他把这些十分简单的东西打成一个小包,用防雨布裹牢,加上一根粗绳子和吊环。他把这个小包推到岩石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海浪是达不到那儿的。接着,他又用脚,又用手,紧紧攀牢小多佛尔礁,从一个凸出的地方登上另一个凸出的地方,抓住最小的裂缝,最后终于爬到搁在半空中的“杜兰德号”那儿。

  他到了明轮罩那样的高度,就跳到了甲板上。

  遭难的船的内部十分凄惨。

  “杜兰德号”到处现出一场可怕的暴行留下的痕迹。这是狂风暴雨肆虐的结果。暴风雨的所作所为如同一帮海盗。没有什么比船只遇难更像遭受匪徒侵害的了。乌云,雷电,大雨,阵风,海浪,岩礁,都是一伙同谋犯,它们太吓人了。

  站在完全损坏了的甲板上,可以想象得到海上的精灵仿佛曾经在这儿发狂地顿足。遍处是盛怒的印记。一些铁制品都扭曲得奇形怪状,说明是被大风发疯似地拧坏的。中舱就像一个疯子待的房间,里面什么东西都打碎了。

  没有一只野兽会和大海一样把它的掠获物撕得这样碎。海水里处处都有利爪。风能咬,波涛能吞,巨浪是一张大嘴。海洋仿佛有狮子那样的爪子,既会拔掉一切,又会压烂一切。

  “杜兰德号”遭到毁坏的程度很特别,是如此仔细,一处不漏。这像是一次猛烈的清扫。许多惨状似乎是故意造成的,谁都不能不说:“多么恶毒!”船壳板给巧妙地一道道地拆开。这样的毁坏只有旋风做得到。扯呀,撕呀,削呀,这是那个巨大的破坏者任性时最爱干的。旋风像刽子手一样讲究。它造成灾难和执行酷刑相似。它仿佛怀着深仇大恨。它如同一个野人那样残忍得过于精细。它杀掉人后再解剖尸体。它折磨失事的船只。它尽情报复。它从中取乐。它心胸显得太狭窄了。

  在我们的地区旋风是极少出现的,它越是突如其来,越是叫人害怕。暴风雨碰到岩石就会围着它旋转。也许狂风在大小多佛尔礁上形成螺旋形,撞到礁石突然变成了龙卷风一样,这便能解释船只怎么会被抛到这两座礁石的那样高的地方。当旋风刮起的时候,一只船卷在风里,还没有投石器①里的石子重。

  “杜兰德号”的伤口就像一个被腰斩的人身上的创伤。这是一个裂开的躯干,从里面流出来一堆乱糟糟的碎片,好像人的内脏。缆绳在飘动,在颤抖。链条摇来晃去,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船只的纤维和神经都露在外面向下垂。没有撞碎的也全脱了臼。包住船底的金属板的碎片好像满是钉子的马刷①。一切都如同废墟一样。起重用的撬棒的杠成了一段铁,测深器成了一段铅,三眼滑车成了一段木头,吊索成了一段麻绳,绳索乱成了一团,帆边绳成了折边里的一根线。到处是受到破坏的凄惨的情景,死气沉沉,见到的都是脱钩,脱钉,裂口,破损,弯曲,漏洞,毁灭。在这一堆丑恶的东西里,什么都不相互粘附,处处裂开了,拆散了,断裂了,说不清楚是怎样的不稳定和不牢固,显出一切都是混乱不堪,从人们称做战争的人类之间的混战,直到人们称做混沌的元素之间的扭夺。一切都倒塌了,崩溃了。木板,壁板,废铁,缆绳,还有木梁,汇合在一起流动,但是在龙骨的大断口的边上给堵住了,在那儿,只要稍稍碰撞一下,全都要给投到海里。这只以前多么神气有力的船只残余的部分,吊在大小多佛尔礁中间的船的后部,也许就要落下去,这儿那儿都是裂缝,从一些大的洞能看得见船的阴暗的内部。

  海浪从下面对这个可怜的东西轻蔑地吐着白沫。

  三 完好但略有损坏

  吉里雅特没有料到发现的只是半只船。“希提尔号”的船长的谈话,虽然很明确,可是丝毫没有让人能猜得到这只船在正当中折断了。多半就是在“希提尔号”船长听见“魔鬼叫似的爆裂声”发出来的时候,令人目眩的、浓密的浪花将船打断了。这位船长无疑在暴风最后猛吹的那一刻离得很远,他以为是一阵海浪,其实是一股龙卷风。后来,他驶近去想好好看看搁浅的船只,他只能看到遇难的船剩下来的前面部分,就是说把船前后分开的那个大裂口给礁石的狭窄地方挡住了。

  除此以外,“希提尔号”的船长说的都是真情实况。船壳全毁了,机器却毫无损坏。

  这样侥幸的事在船只遇难中就像在火灾中一样是常见的。灾难的逻辑是我们很难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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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投石器,像弹弓形,原为古代的一种武器。

  断掉的桅杆都已经倒下,可是烟囱甚至没有弯曲。支撑机器的大铁板使机器完全保持原状,毫无损坏。盖在明轮罩外面的木板,像百叶窗片一样几乎都拆开了,但是从缝隙向里望,能看见明轮是完好的,只掉了几片轮叶。

  除掉机器,船尾的大绞盘也没有坏。它的链条还在。因为它牢固地嵌在一个厚木板的框子里,所以依旧能够使用,只要卷链绳的力量不会使下面的板裂开。甲板的护板几乎处处都弯曲了。所有这些隔板都在摇晃。

  相反,夹在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一段船壳,前面已经交代过,嵌得很稳,它好像还坚固。

  机器给保存了下来,这使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可笑,它嘲弄了灾难。

  未知的东西的可悲的玩笑有时会在这种辛辣的嘲弄中出现。机器保全了,这并不能使它逃脱完蛋的结果。大西洋保留住它,是想以后好从容不迫地拆毁它。这是猫的游戏①。

  机器将要灭亡,一件一件地支解。它将给残暴的浪花当做玩具。它将一天一天地变小,也可以说消失。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大堆机械和齿轮,既笨重,又精巧,因为太重无法动一动,在这个冷僻的地方听任毁坏的力量宰割,礁石困住了它,让它遭受大风和海浪摆布。它在这个无情的环境的压力下,能够逃脱慢性的毁灭,似乎是无法想象的疯狂念头。

  “杜兰德号”成了大小多佛尔礁的俘虏。

  怎样把它拉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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