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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行终日近黄昏(3)


  他那样走了一些时候,不停地往前走,信步穿过了许多街道,都是他不认识的,忘了自身的疲乏,人在颓丧时是常有这种情况的。忽然,他感到饿得难熬。天也要黑了。他向四周望去,想发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

  那家华丽的旅馆既享以闭门羹,他便想找一家简陋的酒店,一所穷苦的破屋。

  恰好在那条街的尽头,燃起了一盏灯,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显出一根松枝,悬在一条曲铁上。他向那地方走去。

  那确是一家酒店。就是沙佛街上的那家酒店。

  那行人停了一会,从玻璃窗口望那酒家底层厅房的内部,看见桌上的灯正点着,壁炉里的火也正燃着。几个人在里面喝酒。老板也傍着火。一只挂在吊钩上的铁锅在火焰中烧得发响。

  这家酒店,同时也是一种客栈,它有两扇门,一扇临街,另一扇通一个粪土混积的小天井。

  那行人不敢由临街的门进去。他先溜进天井,待了一会,再轻轻地提起门闩,把门推开。

  “来的是谁?”那老板问。

  “一个想吃晚饭和过夜的人。”

  “好的,这儿有饭吃,也有地方可以住。”

  跟着,他进去了。那些正在喝酒的人全都转过头来。他这面有灯光照着,那面有火光照着。当他解下那口袋时,大家都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那老板向他说:

  “这儿有火,晚餐也正在锅里煮着。您来烤烤火吧,伙计。”

  他走去坐在炉边,把那两只累伤了的脚伸到火前,一阵香味从锅里冲出。他的脸仍被那顶压到眉心的便帽半遮着,当时所能辨别出来的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舒适神情,同时又搀杂着另外一种由于长期苦痛而起的愁容。

  那是一副坚强有力而又忧郁的侧形。这相貌是稀有的,一眼看去象是谦卑,看到后来,却又严肃。眼睛在眉毛下炯炯发光,正象荆棘丛中的一堆火。

  当时,在那些围着桌子坐下的人中有个鱼贩子。他在走进沙佛街这家酒店以前,到过拉巴尔的旅舍,把他的马寄放在马房里,当天早晨他又偶然碰见过这个面恶的外来人在阿塞湾和……(我已忘了那地名,我想是爱斯古布龙)之间走着。那外来人在遇见他时曾请求让他坐在马臀上,他当时已显得非常困顿了,那鱼贩子却一面支吾,一面加鞭走了。半点钟以前,那鱼贩子也是围着雅甘·拉巴尔那堆人中的一个,并且他亲自把当天早晨那次不愉快的遭遇告诉了柯耳巴十字架旅舍里的那些人。这时他从他座上向那酒店老板使了个眼色。酒店老板就走到他身边。彼此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个赶路的客人却正在想他的心事。

  酒店老板回到壁炉旁边,突然把手放在那人的肩上,向他说:

  “你得离开此地。”

  那个生客转过身来,低声下气地说:

  “唉!您知道?”

  “我知道。”

  “他们把我从那个旅舍里撵了出来。”

  “又要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您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

  “到旁的地方去。”

  那人提起他的棍和布袋,走了。

  他走出店门,又遇到几个孩子,扔着石子打他,那起孩子是从柯耳巴十字架跟来,专在门口候他出来的。他狼狈地回转来,扬着棍子表示要打,孩子们也就象一群小鸟似的散了。

  他走过监狱,监狱的大门上垂着一根拉钟的铁链。他便拉动那口钟。

  墙上的一个小洞开了。

  “看守先生,”他说,一面恭恭敬敬地脱下他的便帽,“您可愿意开开牢门让我住一宵?”

  有个人的声音回答说:

  “监牢又不是客栈。你得先叫人逮捕你。这门才会替你开。”

  那小墙洞又闭上了。

  他走到一条有许多花园的小街。其中的几处只用篱笆围着,那样可以使街道显得更生动。在那些花园和篱笆之间,他看见一所小平房的窗子里有灯光。他从那玻璃窗朝里看,正好象他先头望那酒店一样。那是一大间用灰浆刷白了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床,床上铺着印花棉布的床单,屋角里有只摇篮,几张木椅,墙上挂着一枝双管枪。屋子中间有桌子,桌上正摆着食物。一盏铜灯照着那块洁白宽大的台布,一把灿烂如银的盛满了酒的锡壶和一只热气腾腾的栗黄汤钵。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喜笑颜开的男子,他用膝头颠着一个小孩,逗他跳跃。一个年纪正轻的妇人在他旁边喂另外一个婴孩的奶。父亲笑着,孩子笑着,母亲也微微地笑着。

  这个异乡人在那种温柔宁静的景物前出了一会神。他心里想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说出来。也许他正想着那样一个快乐的家庭应当是肯待客的吧,他在眼前的那片福地上也许找得着一点恻隐之心吧。

  他在玻璃窗上极轻地敲了一下。

  没有人听见。

  他敲第二下。

  他听见那妇人说:

  “当家的,好象有人敲门。”

  “没有。”她丈夫回答。

  他敲第三下。

  那丈夫立起来,拿着灯,走去把门开了。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半农半工模样的人。身上围着一件宽大的皮围裙,一直围到他的左肩,围裙里有一个铁锤、一条红手巾、一只火药匣、各式各样的东西,都由一根腰带兜住,在他的肚子上鼓起来。他的头朝后仰着,一件翻领衬衫大大敞开,露出了白皙光滑的牛脖子。他有浓厚的眉毛,腮帮上留着一大片黑胡须,眼睛不凹,下颏突出,在那样的面貌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怡然自得的神气。

  “先生,”那过路人说,“请原谅。假使我出钱,您能给我一盆汤,让我在园里那棚子里的角上睡一宵?请您说,您可以吗,假使我出钱的话?”

  “您是谁?”那房子的主人问。

  那人回答说:

  “我是从壁马松来的。我走了一整天,我走了十二法里。您同意吗?假使我出钱?”

  “我并不拒绝留宿一个肯付钱的正派人,”那农人说,“但是您为什么不去找客栈呢?”

  “客栈里没有地方了。”

  “笑话!没有的事。今天又不是演杂技的日子,又不是赶集的日子。您到拉巴尔家去过没有?”

  “去过了。”

  “怎样呢?”

  那过路人感到为难,他回答说:

  “我不知道,他不肯接待我。”

  “您到沙佛街上那叫做什么的家里去过没有?”

  那个外来人更感困难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他也不肯接待我。”

  那农民的脸上立刻起了戒惧的神情,他从头到脚打量那陌生人,并且忽然用一种战栗的声音喊着说:

  “难道您就是那个人吗?……”

  他又对那外来人看了一眼,向后退三步,把灯放在桌上,从墙上取下了他的枪。

  那妇人听见那农民说“难道您就是那个人吗?……”以后,也立了起来,抱着她的两个孩子,赶忙躲在她丈夫背后,惊慌失措地瞧着那个陌生人,敞着胸口,睁大了眼睛,她低声说:“佐马洛德。”①这些动作比我们想象的还快些。屋主把那“人”当作毒蛇观察了一番之后,又回到门前,说道:

  “滚!”

  “求您做做好事,”那人又说,“给我一杯水吧!”

  “给你一枪!”农民说。

  ①佐马洛德(tsoCmaraude),法国境内阿尔卑斯山区的方言,即野猫。——作者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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