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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所有这些小事都发生在不过几小时以前——如今她躺在那里。躺在那里,什么都不再操心了。奇异——惊奇——不可思议!我过去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可是即使经历过一千次,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吉恩小姐死了!”

  这是凯蒂说的话。我没有听到敲门而床头边的门打开的时候,还以为是吉恩早上来亲我,说声早安来了。她是唯一不打招呼就进来的人。

  可是……

  我到吉恩的起居室去了一趟。乱糟糟地放着一堆堆给仆人和朋友的圣诞节礼物。到处都是的。桌子上、椅子上、沙发上、地板上——到处放了东西,放得满满的。好多、好多年前,我曾见过同样的情景。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到了圣诞节的除夕,克列门斯夫人和我经常半夜轻手轻脚溜进婴儿室来,看一看存放在那里的礼物。那时节,孩子还小。如今,吉恩的起居室,那样子仿佛就像当年的婴儿室。礼物还没有贴好标签——本来今天要贴标签的手,如今永远动不了了。吉恩的妈妈总是为准备圣诞节而累垮身子。在昨天和前几天,吉恩正是干的同样的事。疲劳使她送了命。疲劳使她今天早上发生痉挛。她本来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发生了。

  吉恩是这样充满了活力,总是把自己弄得过分劳累。每天早晨七点半,她总是骑到马背上,然后前往火车站办理她的邮件。她把信件检查一遍,然后由我来分:有些信交给她,有些给佩因先生,有些给速记员,有些是给我自己的。她料理她的一份。然后又骑上马,在一天其余的时间里,巡视农庄和养鸡场。有时吃了晚饭以后,她和我一起打打弹子,但是她往往太劳累了,玩不下去,早早就上床了。

  昨天下午,我跟她谈了我在百慕达度假时设想的一些计划,以减轻她的负担。我们可以请一个管家。她那份秘书的工作,可以交给佩因先生去做。

  不行——她不乐意。她有她自己的计划。结果是以折衷告终。我让步了。我总是让步的。她不愿查账单,不愿让佩因填写支票——她要继续由她自己来管。还有,她要继续担任管家,由凯蒂充当助手。还有,她要继续替我给朋友们回信。这些就是折衷办法的内容。我们两人都是用的这个名词,虽说在我看来,看不出跟过去有多大的改变。

  然而,吉恩却很高兴。对我来说,能这样就够了。她以担任我的秘书自豪,我总是无法说服她放弃点儿这种不可取的工作。

  昨天晚上谈话时,我说我发现一切都很顺利,她要是乐意的话,我准备在二月份回到百慕达去,从吵吵嚷嚷中再脱身开来一个月。她竭力主张我这么做。还说,要是我能推迟到三月份成行的话,她愿意带了凯蒂跟我一起去。我们就这样一言为定了。我本打算由明天那班轮船寄信去百慕达,找一所有家具的房子和佣人。我本想今天早上写这封信的。可是这样一封信是再也不会写的了。

  因为她正躺在这里,展现在她面前的是另一种旅程。

  夜幕将临,山顶上的天际只见夕阳的余晖。

  我又一次看着这张脸,我是一天比一天更爱怜这张脸了。这九个月来,我越来越了解吉恩。她长期在外,只是九个月前才回到我们这儿来。她关在好多英哩外的疗养院里。她要是能再一次跨过她爸爸的门坎,那该多好啊!

  要是我能叫她复活的话,我会不会这么做呢?我不会。要是一个字就能做到,我但愿我有力量卡住这个字。而我是会有这样的力量的,这我有把握。失掉了她,我就几乎垮下来,我的命真苦,不过我还是满足的:她得到了一切礼物中最珍贵的礼物而富裕了起来——这个礼物足以使其他所有的礼物相形见绌,变得微不足道——这就是死亡。自从我长大成人以后,我从没有希望灵魂已经解脱的我的朋友复活。苏茜去世的时候我便是这么个想法。后来我妻子。再后来罗杰斯先生逝世的时候也是这样,当克拉拉在纽约火车站上接我,对我说罗杰斯先生那天早上突然逝世的时候,我想的是,哦,命运的宠儿啊——终其漫长而可爱的一生,多么幸运啊——幸运到了最后的一息!记者们说,我流下了悲痛的眼泪。这话是确实的——不过,那是为了我自己流的,可不是为了他。他再也受不到什么痛苦了。他在这以前一切幸运的事,与此相比,就不足道了。

  我为什么要在两年以前造这座房子呢?是为了让这无边的空虚有个藏身之处么?我多么傻啊!但是我还要住在这里。对我来说,死者的亡灵使这个房子变得神圣起来。对我家的别的成员并非这样。苏茜死在我们在哈特福德造的屋子里。克列门斯夫人不会再走进这座屋子了。不过这使得这座屋子对我显得更加可爱。我进去过一次,那时候没有人租用,但见一片沉寂,显得凄凉。不过对我来说,这是个神圣的地方,美丽的地方。对我来说,仿佛死的幽灵就在我的周围,要是可能的话,想要跟我说话,对我表示欢迎:莉薇、苏茜、乔治、亨利·鲁滨逊和查尔斯·达德利·沃纳,他们多么善良,多么仁慈,他们的一生又是多么可爱啊!我在幻想中仿佛一个个见到了他们,仿佛我还能把孩子们叫回来,听到他们又在跟乔治一起顽皮——他是个无与伦比的黑奴和孩子们崇拜的对象啊。有一天,他到我们家来了——一个忽然走来的陌生人——是来擦擦窗子的,而一待就是十八年。一直到他死去。克拉拉和吉恩怎么也不肯再走进她们妈妈早年常去的纽约旅馆了。她们受不住。但是我还要待在这间屋子里。今天晚上!这间屋子对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来得可贵。吉恩的精灵将使得这间屋子对我永远显得美丽。她那寂寞而悲惨的死亡啊——可是我如今不去想它了。

  吉恩的妈妈往往要花两三个星期采买圣诞节的礼物,等到圣诞节除夕来临时,人总是搞得很累。吉恩真是她妈妈的女儿——最近几天,在纽约到处设法购买礼物,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佩因刚在她桌子上找到了一长串名单——恐怕有五十个人——她昨天晚上分送礼物的名单。她显然一个都没有忘掉。凯蒂还发现那里有一卷钞票,是准备送给仆人的。

  她那条狗今天在场地上游荡,显得孤孤单单、凄凄凉凉的。我从窗户里望见了它。她是从德国弄到的。它耳朵长长的,活像条狼。它在德国受的训练,只懂得德国话,别的什么语言都听不懂。吉恩叫它时只用德国话。因此,两周之前有一天半夜里防盗器尖叫起来,当那个不懂德语的法国厨师要狗子注意有盗贼的时候,怎么说,它也不理会。吉恩写信到百慕达来,还讲了这件事呢。这是我从她那个聪明头脑和她那能干的手里接到的最后一封信。连这条狗她也没有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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