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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那个编辑怒不可遏地继续叫喊:

  “是的,您是来鼓吹仁爱的!您让大家扫兴。您喝的是香槟,可不想一想,对于一个月薪十卢布的小职员来说,这香槟有多昂贵。我猜想,您就是那些挑逗自己属员的娇妻的上司之一!此外,我认为您接受贿赂……是的,是的,是的!”

  “普谢尔多尼莫夫,普谢尔多尼莫夫!”伊万·伊里奇开始叫起来,向他伸出一双手。他感到编辑的每一个字都是插进他心脏的一把利剑。

  “大人,请别担心!”普谢尔多尼莫夫用力地说了一句就向编辑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桌旁拖开。孱弱的普谢尔多尼莫夫竟有如此大的力气,真是叫人难以想象。不过编辑已经醉了,而普谢尔多尼莫夫却很清醒。接着,普谢尔多尼莫夫给他背上几拳,把他推出门去了。

  “你们全都是卑鄙的家伙!”编辑叫着,“我明天要在《炭火块》上画你们的漫画!……”

  客人们一个个都从座位上跳起来。

  “大人,大人!”普谢尔多尼莫夫和他母亲及几个客人围着长官叫喊道,“大人,请放心!”

  “不,不!”长官叫着,“我完了……我到这儿来……是想,可以说是来道喜的。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他像没有知觉似地跌坐在椅子上。两手搁在桌上,头垂在手上恰好落到了牛奶杏仁酪盘子里。人们惊恐的模样就不必去描画了。过了一会,他站起来(显然是想走开),身子一晃,绊在椅子腿上便倒在地板上打起鼾来。

  不喝酒的人偶尔一喝就醉是常有的事。他一直神智清醒,可后来忽然倒了下去仿佛被砍倒似地。伊万·伊里奇躺在地上完全失去了知觉。普谢尔多尼莫夫抓住自己的头发,就这样呆呆地一动不动。客人们慌忙散去,各人按照各人的理解解释所发生的事情。这时已经快到凌晨三点了。

  主要的问题是普谢尔多尼莫夫的处境比所能想象到的还糟得多,虽然现在这种状况一点也不吸引人。伊万·伊里奇暂时仍躺在地上,普谢尔多尼莫夫站在他旁边,绝望地揪着头发的时候,让我们中断一下我们的这个故事,用几句话来谈一谈普谢尔多尼莫夫本人的情况。

  就在他结婚前的一个月,他陷入了绝境。他出生在外省,父亲曾在那里供职,后来吃官司死在那里。普谢尔多尼莫夫在彼得堡整整奔波了一年,大约在婚前五个月,才弄到月薪十卢布的职位,身心才得以平复,但不久又为家境所困扰。普谢尔多尼莫夫一家只剩下他和母亲两人。母亲在丈夫死后离开了省城。母子俩一起挨冻,吃的是很糟的食物。

  常常过着这种日子:普谢尔多尼莫夫自己拿着杯子到丰坦卡河里去打水,在那里喝个饱。找到工作后,他和母亲才在贫民窟里马马虎虎安顿下来。母亲开始给人家洗衣服,而他积攒了三四个月才给自己添制了一双靴子和一件大衣。就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也经受过多少难堪的场面:上司走上前来问他有多久没有上澡堂洗澡了?人们纷纷传说他的文官制服衣领下有一窝窝的臭虫。但他性格刚毅,而从外表上看他既温和又文静。他只受过很少教育。几乎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是否有过思考,是否有过计划,是否有过什么理想,但相反,他身上一种本能的、下意识的倔强决心正在形成:他决心摆脱这种低下的地位闯出一条新路来。他身上有一股蚂蚁般的顽强劲;如果把它们的巢毁了,它们立即又会重新去建造,毁了,又建造,就这样不疲不倦地进行。

  他是一个运筹帷幄、关心家事的人。从他的额头上可看出,他会闯出路子,会筑起一个窠来,甚至还能有点积蓄。全世界只有他的母亲是爱他的,而且爱得发疯。她是一个坚强、不知疲倦、能干活,同时又是心地善良的女性。如果不是碰到退休的九等文官姆列科皮塔耶夫,他们就会在贫民窟住下去,也许再住五六年直至境况的改变。姆列科皮塔耶夫曾任财务主任,以前在省城供职,最近才带着全家在彼得堡定居。他认识普谢尔多尼莫夫,普谢尔多尼莫夫的父亲曾有恩于他。他有钱,当然不会太多,但是有,究竟有多少,谁也不知道,无论他的妻子、大女儿或亲属都不知道。他有两个女儿,而他是一个十分刚愎自用的人、酒鬼、家庭暴君,此外,他是个病号。

  因此,忽然想起个主意要把一个女儿嫁给普谢尔多尼莫夫,他说,“我认识他,他父亲是个好人,儿子也会是好人。”姆列科皮塔耶夫怎么想就怎么做,说到做到。这是个极端刚愎自用的人,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安乐椅里度过的。疾病夺去了他的一条腿,使他成了残废,不过,这不妨碍他喝伏特加。他成天喝酒,骂人。他很凶,总不免要折磨人。为此,他将几个远房女亲戚收留在身边:他的一个有病而爱吵嘴的姐姐,他妻子的两个妹妹,也是又凶又多嘴的人;断了一根筋骨的老姑母。还养着一个食客——俄罗斯化的德国女人,她有给他说《天方夜谭》的才能。他的全部乐趣就是嘲弄这些不幸的寄居者,时刻对她们破口大骂,她们当面不敢回一句嘴,除开他生来就有牙病的妻子以外。他挑唆她们互相吵嘴,在她们中间制造和拨弄是非、纷争,而后,看到她们几乎要动武时,就哈哈大笑,欣喜若狂。当他的大女儿同军官丈夫过了十年穷苦生活后成了寡妇,带着三个幼小病儿归来时,他也喜不自禁。

  他容不了她的几个孩子,但是随着他们的到来增添了他每天试验的内容,所以这老头子还是很高兴的。这一大群恶妇和有病的孩子以及他们的折磨者,一同挤在彼得堡郊外的一所木屋里。他们常常是半饥半饱,因为那老头很吝啬,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给钱,虽然他自己不吝啬喝伏特加;她们睡眠不足,因为老头子患失眠症,需要她们排遣。总之,所有这一切使得她们穷苦度日,使得她们诅咒自己的命运。就在这时,姆列科皮塔耶夫看中了普谢尔多尼莫夫,他对他的长鼻子和谦恭的样子感到惊讶。孱弱而不好看的小女儿当时正满十七岁。

  她虽然上过德国hxbf①,但在那里,除了字母以外几乎什么也没有学到。她在残废和酗酒的父亲的拐杖下,在家庭诽谤、窥视和谗言中成长,一副营养不良的病态样子。她从来没有朋友,也没有头脑,早就想嫁人。在外人面前她胆怯得不敢说话,但在家中,她对母亲及寄食者则是凶恶的,像锥子那样锋利。她特别爱拧她姐姐的孩子并对他们拳脚相加,密告他们偷吃糖和面包,因而在她和她姐姐之间常常引起无休无止的吵骂。老头子个人主张她嫁给普谢尔多尼莫夫。虽然他很穷,但要求给他点时间考虑。他和他母亲踌躇了好久,但是,还是把那所房子的房产转到了新娘名下,虽然是个极差的木头平房,但还是值几个钱的。此外,还给了她四百卢布——你自己什么时候能积攒到这么多的钱呢?“我为什么要招一个男人到家里来呢?”顽固的酒鬼喊道,“第一,因为你们全是娘们,而我讨厌娘们。我要让普谢尔多尼莫夫听我的吩咐,因为我是他的恩人。第二,我这样做就是要使你们都不高兴,都生气,我就是要和你们作对。我说了就一定会做到!而你,波里菲里,她做了你的妻子后,你就打她,她生来就有许多魔鬼附身,把它们赶走,我给你预备一根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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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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