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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二天早上?!疯啦,您知道,这明明是今天早上呀,还不久,是刚才发生的事啊!

  请您听听并好好想一想:要知道我们前不久在茶炊前谈得很投机(这事发生在昨天大发作之后),她的镇静简直使我大吃一惊,事情确实如此!我整夜都为昨天的事吓得浑身发抖。但是,她忽然走到我跟前,站在我身边,垂着两手,(这才多久,这才多久啊!)开始对我说,她是罪犯,她知道犯罪的行为,使她痛苦了一整冬,就是现在也在折磨着她……她太看重了我的宽容……“我将成为您忠实的妻子,我将敬重您……”这时我跳了起来,像疯子似的抱住她!我吻她,吻她的脸庞、她的嘴唇,像久别的丈夫第一次吻的那样。为什么我刚刚才走,总共只有两小时……我们的出国护照……啊,天哪!只要五分钟,只要早五分钟回来就好了!……可现在我们门口这一大堆人,这些望着我的目光……主啊!

  卢凯里娅说,(啊,我现在怎么也不放她走的,她什么都知道,她整个冬天都在,她会把一切讲给我听的。)她说我从出门到返回,总共不过二十来分钟。她突然走进我们房间里,找太太问个什么事儿,我记不得了。她发现太太的圣像(就是那尊圣母像)取出来了,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太太好像刚才在它面前祷告过。“太太,您在干什么?”——“没干什么,卢凯里娅,你快走吧……站住,卢凯里娅。”她走到卢凯里娅身旁,然后吻了吻她。卢凯里娅说:“太太。您幸福吗?”——“是的,卢凯里娅。”——“太太,老爷早该来向您请求宽恕了……你们和解了,谢天谢地。”太太说,“好,卢凯里娅,你走吧,卢凯里娅。”接着她就笑了笑,笑得很奇怪。正因为她笑得那么奇怪,使得卢凯里娅十分钟后,突然回来看看她:“她站在墙边,窗口前,一手扶着墙,脑袋靠在手上,就这么站着思考。她想得那么出神,没有察觉出我正站在那里,从隔壁房里看她。我发现她在微笑,一边站着想,一边笑。我看了看她,轻轻地转过身来,走了出去。我正在纳闷地时候,突然听到开窗户的响声。我马上走过去说:‘太太,天气冷,您别着凉了。’我突然看到,她爬上窗台,整个身子已经站在敞开的窗户上,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尊圣像。我的心马上掉了下来,我大声喊叫:‘太太,太太!’她听见了,本可以转过身来对着我的,但她没有回头,而是往前大跨一步,把圣像压在胸前,从窗口跳了下去!”

  我只记得,我进门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有热气。主要的是他们都望着我,先是大声喊叫,随即马上就静了下来,他们全都站在我面前,给我让路……于是我看到她带着圣像躺在那里。我记得,我好像在黑暗中摸着默默地走过去,看了好久,随后大家把我包围起来,对我说着什么。卢凯里娅也在这里,可我没有见到她。她说她同我谈过话。我只记得那个小市民:他老是对我大喊大叫:“从口里流出一滩血,一小滩,一小滩!”然后指着我看石头上的血迹。我好像用手指蘸了点血,把手指玷污了,我望着手指(这一点我清楚记得),可他老是对我说:“一小滩,一小滩!”

  “什么是一小滩呢?”他们说我使尽全身力气大声尖叫起来,举着两手,朝他扑过去……

  啊,野蛮,野蛮!这是一场误会!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

  Ⅳ 总共我只晚到五分钟

  可难道不是吗?难道这是真的吗?难道说这可能吗?为什么,这个女人为什么,因为什么死去呢?

  啊,请您相信,我明白,但是她为什么而死,这仍然是个问题。她害怕我的爱,她曾经认真地问过自己:接受还是不接受我的爱,她经不住这一问,所以宁愿死去。我知道,我知道,不必再去伤脑筋了:她答应给的太多,显然是怕还不了。这里有几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因为她为什么而死,仍然是个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在敲击着,敲击着我的脑袋。如果她愿意·这·样·下·去,我是会让她·这·样·下·去的。问题是她不相信这个!不,不,我在撒谎,根本不是这样的。只不过应该对我诚实;要爱就全爱,不能像对待那个商人那样。因为太贞洁,太洁白,不同意商人所需要的那种爱,所以她不想欺骗我。她不想在爱的幌子下半心半意地爱我,或者给我四分之一的爱。她太老实了,就是这么回事!您记得吗,我当时想开阔她的心胸?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

  非常好奇的是:她尊重我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不起我?我不认为她看不起我。非常奇怪的是:为什么在整整一个冬季里,我脑子里一次也没有想过她看不起我呢?我绝对相信,直到她带着·严·厉·的·惊·讶·神·情望我为止,情况恰恰相反。她当时正是带着惊讶的神情。这时我马上明白了:她是蔑视我的。我无可挽回地,一辈子明白了!哎呀,让她看不起吧,即便一辈子看不起也没关系,但是应该让她活着、活着呀!前不久她还能走路、说话。我完全不明白她怎么会跳窗!即便在五分钟以前,我怎么能料想得到呢?我把卢凯里娅叫来。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放她走了,无论如何也不放!

  啊,我们还是可以和好如初的。我们只是在冬天才疏远的,但是,难道不能再次亲近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到一起,又开始新生活呢?我是心地宽宏的,她也是如此。所以才有结合点嘛!只要再说几句话,最多再过两天,她就会全明白的。

  最令人伤心的是:所有这一切纯属偶然——一个简单、野蛮、落后的偶然事件。这就是叫人伤心的地方!总共只有五分钟,总共我只迟到五分钟!如果我早回来五分钟——那一煞那间就会像烟云一样,一掠而过,她的脑袋以后就永远不会出现寻死的念头。结果她就会了解一切的。可现在又是人去楼空,又是我孤零零地一个人了。你看,钟摆还在滴答作响,它什么都不管,什么人也不怜恤。什么人也没有了,这才叫人伤心呢!

  我走来走去,老是走来走去。我知道,知道,您不必提醒:我抱怨偶然,抱怨迟到五分钟,您觉得可笑,是吗?但是,您要知道,这是非常明显的事实。您只要想一想:她连个字条都没有留下,比如说:“我的死,您不要责怪任何人”之类的字条,一般的人,都是会留下的。难道她没有想到人家甚至会怀疑卢凯里娅呢:“她一个人同她在一起,说不定是她把她推下去的呢!”要不是这家院子里有四个人从院子里,从厢房里看见她两手捧着一座圣像,自己纵身下跳的话,人们很可能会怀疑是卢凯里娅作案的。但是,您要知道,这是一次偶然事件,有人站在那里,亲眼看见了的。不,这一切都是一煞那的冲动,只是一煞那无名的冲动。突发的幻想!至于她在圣像前祷告,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并不意味着是死前的征兆。这一时的冲动最多不过持续十来分钟,所有的决定,正是她站在墙旁、脑袋靠在手上,脸上露出微笑的时候作出的。一个想法飞进了她的脑袋,弄得她昏头昏脑,她支持不住,就跳窗了。

  如同您所想的,这显然是一个误会。同我在一起她还是可以生活的。即便贫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这难道只是因为贫血,因为精力衰竭吗?她在冬天感到非常疲倦,这倒是事实……

  我到晚了!!!

  她躺在棺材里,显得多么细小,鼻子有多尖啊!她的眼睫毛象一支支的利箭。要知道她摔下来什么也没摔破!只出了“一小滩血!”就那么一小调羹的血!内脏受到震动。我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可以不葬呢?因为如果不把她抬走,那就……啊,抬走几乎是不可能的!啊,我也知道,她是应该抬走的,我不是疯子,我根本不是在说胡话,恰恰相反,我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可是家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两间空房,又是只有我和一些典当品。梦呓、梦呓,这才是真正的梦呓!是我把她折磨死的,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对我来说,您们的法律算得了什么呢?我要你们的风俗、你们的习惯、你们的生活、你们的国家、你们的信仰干什么呢?让你们的法官来审判我,让他们把我带到法庭上去,带到你们公开审判的法庭上去吧,我会说我什么也不承认。法官会大喝一声:“闭嘴,军官!”可我会对着他叫喊:“你们哪里有力量使我心悦诚服?为什么让黑暗的落后势力粉碎了最可宝贵的东西?现在我为什么要服从你们的法律?我已经分裂出去了。”啊,我什么也不在乎!

  你盲目、盲目!你死了,听不见了!你不知道,我同你隔着一个什么样的天堂。我的天堂在我的心里,我要把它放在你的周围!好啦,你不爱我,不爱就不爱吧,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一切都应该·这·样,一切都让它·这·样吧。不过,你得像对朋友那样,对我说:我们现在该高兴啦,我们要相互望着眼睛,高高兴兴地笑。我们本应该这样生活。如果您爱上了另一个人,好,你就爱去吧!你该跟着他走,同他一起笑,我会从街道的一旁望的。……啊,我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她能睁开眼睛,那怕是一次也好!睁开一会儿,只要睁开一会儿!看看我,就像前不久站在我面前,发誓要成为我忠实的妻子那样!啊,她只要望一眼就什么都会明白的!

  落后的力量!啊,大自然!大地上只有人,这就是灾难的所在!“田野上有活人吗?”一个俄罗斯大力士在叫喊。我也在叫喊,我不是大力士,没人来应。据说,太阳可以使宇宙万物复苏。太阳一升起,请您看看它吧,难道它不是死的?一切都是死的,到处都是死人。只有人,而人的周围是一片沉默,这就是大地!“人啊,你们相爱吧!”这话是谁说的?这是谁的遗训?钟摆在滴答,毫无感情,令人讨厌。已是午夜两点。她的鞋子摆在床边,好像在等她回来……不,说真的,明天人们把她抬走以后,我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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