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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我记得,这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该不会在此以前他当真像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揣测的那样做出了什么异乎常规的举动吧!该不会是主开导了他,他莫非当真去找娜塔莎了,但是半道上又改了主意,或者碰了什么钉子,因而不能如愿以偿(一定是这样的),于是他只好回来,怒气冲冲,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羞于承认自己不久前居然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和感情,因此,因为自己的软弱,想找个人出出气,于是便选中了他最最怀疑跟他抱有同样想法和感情的那些人。也许,他在想要饶恕女儿的时候,曾经想象过他那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大喜过望的快乐样子;因此,一旦功败垂成,不用说,她便首当其冲,活该倒霉了。

  但是她在他面前怕得发抖、悲痛欲绝的模样感动了他。他好像为自己的愤怒感到羞愧,因此暂时压住了心头的怒火。我们都默不作声;我尽量不抬头看他。但是好景不长,他无论如何必须表现出来,不是爆炸,就是诅咒。

  “我说万尼亚,”他突然说,“我感到很抱歉,我本来不想说,但是时到如今,我必须开诚布公地说个明白,有一说一,不耍花招,就像任何一个直性子的人所应该做的那样……你明白吗,万尼亚?你来了,我很高兴,因为想当着你的面大声说,好让别人也听得见:所有这一套废话,所有这些眼泪汪汪、长吁短叹、倒霉和不幸,我都烦透了。我从心里挖出来的那东西(说不定我是流着血,痛苦地挖出来的),是永远不会再回到我的心里来了。对!我说到做到。我说的是半年前发生的现事。你明白吗,万尼亚!我所以开诚布公,直来直去地谈这事,为的就是不让你对我的话有任何误解,”他又加了一句,望着我,两眼布满血丝,同时又分明在躲着妻子那惊恐不安的目光。“再说一遍:这是扯淡;我不爱听!……让我恼火的是,大家都把我当傻瓜,当成最没出息的混帐东西,认为我肯定会有这种没出息的、脆弱的感情……认为我伤心得快发疯了……扯淡!我甩掉了,我忘记了过去的感情!对于我,不存在回忆……对!对!对!没错!”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使劲捶了一下桌子,捶得茶杯都了当作响。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难道您不应该可怜可怜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吗?您瞧,您让她多伤心啊,”我说,我忍不住,几乎带着愤怒望着他。但是我只是火上加油。

  “不可怜!”他叫道,浑身发抖,面色苍白,“不可怜,因为也投入可怜我!不可怜,因为在我家里就有人为了那个应该受到诅咒和怎么惩罚也不过分的伤风败俗的女儿,在耍阴谋,反对我这个备受凌辱的老人!……”

  “老爷子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要诅咒她呀!……一切都依你,就是千万不要诅咒女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

  “我就要诅咒!”老人叫道,声音比方才提高了一倍,“因为有人要我这个备受欺凌和凌辱的老人去找这个该受诅咒的东西,求她宽恕!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有人用这个每天每日,日以继夜地折磨我,而且就在我家,眼泪汪汪,长吁短叹,含沙射影,蠢透了。他们想让我可怜她……你瞧,你瞧,万尼亚,”他又加了一句,两手发抖地从一侧口袋里急匆匆地掏出几张纸片来,“这是我们那份案卷的摘抄!按照这份案卷的说法,我成了贼,成了骗子,我借公肥私,欺骗了一个有思于我的人……因为她,我受尽了侮辱!瞧,瞧,你瞧呀,瞧呀!……”

  他从他穿的那件上衣一侧的口袋里把各种各样的文书一张张掏了出来,甩到桌子上,迫不及待地从中寻找他想要给我看的那份材料;但是他想找的那份材料偏偏找不到。他不耐烦地把在口袋里伸手抓到的东西,统统饨了出来,突然,有样东西控然作响而又沉重地落到了桌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声惊呼。这就是那个丢失的项链坠。

  我差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热血冲上老人的脑袋,涌上了他的双颊;他打了个寒噤。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站在那里,双手交叉合十,哀求地看着他。她的脸焕发出光明、欢悦、希望的光。老人在我们面前赧颜无地,十分尴尬……是的,她没有弄错,她现在明白了,她的项链坠是怎么丢的!

  她明白了,是他捡了去,捡到后高兴极了,说不定还欢天喜地,高兴得发抖,于是就十分爱惜地珍藏在自己身边,不让任何人看见;然后一个人偷偷找个地方,不让任何人知道,带着无限的爱看着自己爱女的小脸蛋--一个劲地看呀看呀,看不够地看;说不定他也跟他那可怜的老伴一样,独自一人,锁起门来,躲着大家,跟自己的掌上明珠娜塔莎说话,想象着她怎么回答,再自己回答她的问话,而夜里,在痛苦的思念中,强压住胸中的哀哀恸哭,亲着、吻着这可爱的画像,非但不诅咒,反而吁求上帝宽恕和祝福他不愿意看到而且在大伙面前诅咒她的他那爱女。

  “我的好人,那么说你还爱她喽!”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那位一分钟前还在诅咒她的娜塔莎的严父面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叫道。

  但是他一听到她的惊呼,一阵狂怒在他的眼睛里倏忽一闪。他一把抓起那个项链坠,把它使劲摔到地上,疯狂地用脚使劲踩它。

  “我将永远,永远诅咒你!”他声嘶力竭地叫道,“永远,永远!”

  “主啊!”老太太惊呼,“把她,她!把我的娜塔莎!把她的小脸蛋……用脚踩!用脚!……暴君!你这个没心没肺、心狠手毒、死要面子的人啊!”

  一听到妻子的嚎哭,发疯的老人恐怖地停了下来,他被他所做的事吓坏了。他猛地扑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枚项链坠,拔腿就往屋外跑,但刚迈两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两手抵住放在他面前的长沙发,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垂下了脑袋。

  他像个孩子,像个女人似的嚎啕大哭。他哭得声嘶力竭,好像要把他的胸部撕裂似的。一个威严的老人霎时间变得比小孩还软弱。啊,现在他已经不能诅咒了;他已经对我们任何人都不感到害羞了。他在迸发出来的爱的冲动中,当着我们的面,无数遍地一再亲吻一分钟前被他用脚踩过的这张画像。似乎,他对女儿的满腔柔情,他那长久压抑在心头的对女儿的所有的爱,现在一下子以势不可当之势冲决出来,而这冲动又如此强烈,似乎把他的整个人都打散了架。

  “饶恕她,饶恕她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面嚎啕大哭,一面哀求道,她趴下去,拥抱他。“让她回老家吧,亲爱的,到末日审判的时候,上帝会考虑到你的宽容和仁慈的!……”

  “不,不!决不,永远不!”他用嘎哑、哽咽的声音叫道,“永远不,永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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