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诀别之夜(2)


  听说莫妮为了侍候他,不愿回娘家,还哭了一场。焦廷很兴奋。他把枕头拽过来垫在身后,半坐半靠在床上,说道:

  “姨妈,把窗子打开,把灯也拿走吧!”

  窗子打开了。宁静的夜,像朝圣香客一样,悄悄地站在病房的门口。星星——漫长岁月中,无数死亡的见证者,凝视着焦廷的面容。焦廷在漆黑夜空的屏幕上仿佛看到了莫妮的脸蛋,看到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含着晶莹的、永远流不完的泪珠……

  姨妈见焦廷好久不说话,松了一口气,以为他睡着了。他突然动了一下,说道:“姨妈,你总是认为莫妮太轻浮,在我们家里呆不住,现在你看……”

  “不,孩子,我错怪了她。日久见人心啊!”

  “姨妈!”

  “焦廷,亲爱的,快睡吧!”

  “让我想想,让我讲几句吧?别生气,姨妈!”

  “好的,孩子,你说吧!”

  “我讲过,人们要了解自己也要花不少心思。如果有一天我们谁也得不到莫妮的欢心,那时,我会默默地忍受的。但你……”

  “孩子,你别说这样的话,我也能忍受。”

  “你知道,我们的心不是石头,不能拾起来带走。我明白,莫妮本人也没有把握住自己的心。等到有一天发生了重大变故,使她明白过来,那就……”

  “是的,焦廷,你讲得对!”

  “因此,我对她的任性从不计较。”

  姨妈一言不发,忍住叹息。她经常看到:焦廷夜里在凉台上漫步,消磨时光,即使细雨霏霏,寒气袭人,也不愿到卧室去。他躺在床上,头昏脑涨,盼望莫妮来抚摩他的额头。但莫妮却与女友结伴看戏去了。而当姨妈来给他扇风时,他却不耐烦地叫她走开。她知道这种烦躁中蕴藏着多少痛苦!她多次想对焦廷说:“亲爱的,对那姑娘不要太痴心,让她也懂得期待和企求吧!人是要经受痛苦磨难的。”可这些她都不能说。即使说了谁也不会理解。焦廷心目中的女神就是莫妮。倘若命中注定得不到这位女神倾洒的爱情美酒,生活将变成难以忍受的煎熬。因此,他祈祷,朝拜,期待神明的恩赐。

  姨妈又以为焦廷睡着了,可是,他却突然叫了起来:“我知道,你认为我和莫妮生活在一起很不幸福,你就生她的气。姨妈,幸福这东西就像星星一样,黑暗是遮不住它们的,总会有空隙可寻。我们在人生的历程中,不管犯了多少过错,产生过多少误解,然而,在过错和误解的空隙之中,不正闪烁着幸福之光吗?我不知道,今天我心里怎么会这么高兴。”

  姨妈轻轻地按摩着焦廷的前额。在黑暗中,他两眼含着泪水,不过,谁也没有看见罢了。

  “姨妈,我想她太年轻了,我要是有个好歹,她怎么办呢?”

  “焦廷,你说她年轻?她可不小了。当我失去心中的偶像时,我也十分年轻。我只能在心中永远怀念他。我想什么也不能与幸福相比。”

  “姨妈,看来,莫妮沉睡的心开始苏醒了,我却……”

  “焦廷,不要胡思乱想。如果她的心开窍了,那就比什么都好。”

  忽然,焦廷想起了他很久前听到的一首民歌:

  所爱的人儿来到门前,

  心啊,你却沉睡香甜。

  离去的脚步声把梦惊醒,

  黑暗中你怎能再去安眠!

  “姨妈,现在几点了?”

  “快9点了。”

  “还不到9点!我还以为两三点了呢。你知道,傍晚之后对于我来说就是半夜。你为什么盼我匆匆入睡呢?”

  “昨天你一直聊到深夜,没好好睡,你今天必须早点睡呀!”

  “莫妮睡了吗?”

  “没有,她正忙着给你做汤呢!”

  “姨妈,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吃的东西全都是她做的。她整天忙忙碌碌。”

  “我原来以为莫妮可能不会……”

  “女人要学会做这些事情也并不难。需要时,自然就会学的。”

  “今天中午我喝的鱼汤真香,我还以为是你的手艺呢!”

  “我的天!想到哪里去了。你的事她根本就不让我插手。甚至连你的手帕都是她亲自洗。如果你能去看看客厅就好了,她收拾得可干净呢。要是我让她经常到你房里来,她会累垮的。她自己可想来呢!”

  “莫妮身体怎样?”

  “医生认为,她不应该常来病房。她感情太脆弱了,看到你的病痛,她也要病倒的。”

  “可是,姨妈,你想出什么办法不让她来的?”

  “她特别听我的话,但我必须经常把你的情况告诉她。这是我许下的诺言。”

  天空中的星辰,像恋人眼中的泪花在闪烁。焦廷垂着头,心中感谢即将消逝的生命。死神在黑暗中向他伸出右手,他十分信赖地把自己久病不堪的手交给了它。

  焦廷叹了口气,有点不耐烦地说道:“姨妈,如果莫妮还没有睡的话,那么我能不能……如果她能来……”

  “好吧!我去叫她。”

  “我不会让她呆很长时间的,五分钟就够了。我有一两句话要对她说。”

  姨妈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出去找莫妮。这时,焦廷的心怦怦直跳。他很清楚,他与莫妮从来都没有亲密地交谈过。两种乐器的调子不同,要和谐地共同演奏是极不容易的。莫妮和她的女友们谈笑风生,焦廷不止一次感到妒嫉,十分痛苦。但他只责备自己: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她们那样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呢?不是他不能,他也经常和他的朋友们谈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但是,男人之间的话题,在女人中间谈论就不太合适。你可以单独作一次哲学讲演,不管你的听众爱不爱听。但是,闲聊却要两个人之间情投意合。风笛可以单独演奏,但铙钹必须有两个才能击响。傍晚,焦廷与莫妮坐在凉台上,焦廷总是想方设法找话题。但谈话常常像线一样地中断。静静地坐着,无话可谈,使人感到很难堪。焦廷心里明白,莫妮很想走开。他甚至盼望来一个人。因为两人僵在那儿,要是来了第三者,谈话就容易多了。

  焦廷想,莫妮来时,他讲些什么呢?他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总感到要说的话未免太冠冕堂皇。他生怕今晚的五分钟又要白白地浪费掉。可是,在这一生中,还剩下几个这样的短暂时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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