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履行诺言(5)


  罗希克一向以为,织布工作十分枯躁乏味;他总觉得,其他任何工作都比织布工作好。他认为,一旦冲出狭小的家庭圈子,走向广阔的天地,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了。所以,他怀着喜悦的心情踏上了出走之路。他根本没有想到,出门在外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有所成就。一个人站在外边观看远处的高山,就觉得那山很近,仿佛只要用半个小时就可以爬到山顶。罗希克离开家的时候,正是这样想的。他以为,只要离开村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很快实现自己的理想。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到哪里去。他发誓,总有一天他要亲自把自己归来的消息带回家乡。

  罗希克一走上工作岗位就明白了,只有从事无报酬的劳作,才能赢得周围人的尊敬,而且他曾经多次获得过这种尊敬。但是当你为了获取报酬而工作的时候,甚至都没有人同情可怜你。当一个人从事无报酬工作的时候,他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仔细琢磨把工作做得更好;因为他对工作十分感兴趣,所以他就会在工作中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并且会感到这是一种享受。但是从事赚钱的工作,却没有这种兴趣可言,这就好像是在小船上劳作一样,船上没有可以借用的顺风之帆,他只能像船工一样不停地划桨和撑篙。罗希克作为一个观众在观看马戏的时候,就觉得马戏十分有趣。可是,当他一进入马戏团工作之后,这种感觉就完全消逝了。如果某种东西不再使人们感兴趣,如果这种东西每天无休止地缠着人们不得解脱,那么,这种东西就是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东西。罗希克每天被困在这个马戏团里,心里感到十分烦躁。他经常梦见自己的家。夜里醒来,周围一片漆黑,一开始他仿佛觉得自己睡在哥哥的身边;过了一会儿,当他完全清醒过来之后,他才发现哥哥不在他身边。在家的时候,每逢寒冷的夜晚,他在睡梦中都会感觉到,哥哥怕他着凉,总是把自己的衣服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现在罗希克寄人篱下,半夜里觉得浑身发冷的时候,总以为哥哥会来为他盖被子;他仿佛在等待哥哥,可是等了很久,哥哥都没有来,于是他就生起气来。就在这时候他醒了,这才想起来,他不在哥哥身边,同时他还想到,此时此刻大概哥哥正坐在床上,心里一定会很难过,因为他不能在这寒冷的深夜把自己的衣服盖在弟弟的身上。罗希克一想到这里,就决定:明天早晨,起床之后就回家去。可是,他早晨醒来之后,又默默地一再劝慰自己,并且固执地发誓说:“我要赚够结婚所需要的钱,骑着自己买的自行车回家去。不然我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也不配叫罗希克。”

  有一天,马戏团团长粗暴地骂了罗希克,管他叫下流的织布匠。罗希克把几件可怜的衣服、水罐、盆碗留下抵债,自己空着两手,当天就离开了马戏团。这一天他没有吃东西。黄昏,他看到一群牛在河边无忧无虑地吃草,于是心里不由地产生了一种羡慕之情,他想:“大地对待飞禽走兽真像是亲娘——她用自己的双手把青草送到它们的嘴边,可是对待人类,她倒像是后娘,所以,周围这样一片广阔土地却是空空的,人在这里找不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罗希克走到河边,用双手滔水,喝了几口。

  “河流既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干渴,没有忧虑,也没有追求,没有家,也不需要家。现在黑夜已经降临大地,可是它仍然毫无目的地静静地向前流淌。罗希克一边凝望潺潺流水,一边这样默默地想。大概他觉得,如果抛弃这艰难的人生,纵身投入这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碧波之中,那他就会获得彻底的解脱。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青年走到他的身边。这个年轻人放下肩上的包袱,取出一些米饭团,倒上一些水,搅拌几下,就准备吃晚饭了。罗希克看见这个人,就产生了一种新奇感。这个年轻人脚上没有穿鞋,下身裹着围裤,上身穿着一件上衣,头上缠着头巾,一看这身装束,就知道他出身于富贵之家。可是罗希克不明白,为什么他像个脚夫一样,自己扛着包袱走路。两个人很快交谈起来,罗希克也饱饱地享用了一顿米饭团子。这个小伙子原来是加尔各答一所大学的学生。大学生开了一个经营国产布匹的商店,他就是来这个村镇集市为商店采购国产布匹的。小伙子的名字叫苏博特,属于婆罗门种姓。他为人落落大方,不怕吃苦。他白天一整天都在市场转游,晚上就来这里吃米饭团子泡水。

  看到这种情景,罗希克感到十分羞愧。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仿佛“获得了解脱”。他也可以光着脚给别人扛东西。当他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就觉得人生的道路立即在他面前变得宽阔了。他想到:“今天我不会再忍饥挨饿了——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给人家扛东西了。”

  当苏博特扛起包袱准备上路的时候,罗希克阻止他说:“这包袱由我来扛吧。”苏博特表示不赞成,这时罗希克对他说道:“我是织布匠的儿子,就让我来替您扛吧,只求您把我带到加尔各答就行。”“我是织布匠”——以前从罗希克的口中从来没有说出过这样的话——但今天这种思想障碍被克服了。

  苏博特高兴得跳了起来,他说:“你是织布匠!我出来就是要寻找织布匠的。现在,织布匠人的劳动价值如此之高,甚至都找不到愿意到我们纺织学校来任教的人。”

  罗希克来到加尔各答后,就担任了纺织学校的教员。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除了支付房费外,罗希克还积攒了一些钱,但是现在距离购买自行车的目标还十分遥远,就更谈不到为新娘购买婚礼花环了!在这期间,纺织学校突然红火了一阵子,现在又突然衰败下来。起初,委员会的先生们说得头头是道,可是一开始做起来,却是一团糟;他们从各地运来了各种各样的织布机,最后织出来的全是废品,委员会一次又一次地开会讨论,也无法决定应该把这些废品扔到哪个垃圾坑里去。

  罗希克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一心想要回家去,为此他常常心神不宁。家乡的种种景物,甚至就连一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常常十分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祭司那个半疯癫的儿子,邻居家的那头小黄牛犊,犹如两个高大武士一样、生长在河边路旁的两株大树——那株被须根缠绕的棕榈树和无花果树,树下那座长期无人居住的小屋,生长在那片低洼地上的晚稻,竖立在深水旁边的织鱼网用的竹竿,静静地牺息在竹竿上的鱼鹰,黄昏时分从渔村传出来的阵阵歌声,一年四季弥漫种种花香的林荫小道;此外,还有他那些忠诚的朋友,那个好动的戈巴尔和那位用衣襟兜着蒟酱叶、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他的绍罗碧。所有这一切——景物、芳香、声音、友谊、爱情、痛苦,每天都萦绕在他的脑际。罗希克在家乡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才能,在这里统统都被埋没了,在这里已经没有他的用武之地;这里的商店和市场出售的都是机器生产的产品,这些产品不仅使手工制品相形见拙,而且简直不给它们立足之地。纺织学校的教学工作也只是对实业的一种嘲弄,无法使罗希克的心灵得到慰藉。他就像飞蛾一样,被马戏团的灯火所吸引,险些走上了毁灭之路——全靠积攒钱财的坚定决心才使他得救。在整个人世间,对他来说,只有通向家乡的那条道路被完全堵住了。正因为这样,回家的渴望才每时每刻使他感到痛苦不堪。起初,他对纺织学校还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可是现在他的希望已经破灭。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因此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罗希克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回到哥哥身边去,他要克服羞愧感,低着头向哥哥承认,他这一年的出外谋生遭到了巨大的失败。

  罗希克的心情很不好,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邻居开始大张旗鼓地操办起喜事来,傍晚的时候,吹吹打打,鼓乐齐鸣,新郎来迎亲了。那天夜里,罗希克作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缠着头巾,身上穿着红色绸衫,可是不知为什么却站在村边的竹林里。村里的孩子们向绍罗碧逗趣说:“你的新郎来!”绍罗碧气得哭起来——罗希克想跑过去教训他们一下,可是他的衣服和头巾却被竹枝挂住了,他怎么也走不出来。罗希克醒了,他心里感到很难为情。新娘已经为他选定了,可是他却没有能力把她娶回家。这表明,他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不,他决不能回家去蒙受这种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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