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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藤子觉得他们俩之间的对话就像是一对处于倦怠期的夫妇,竟然变得有些兴奋和得意了。

  婚礼定在12月7日星期二,镜子家里的那帮朋友一个也没有受到邀请,这倒并非因为清一郎疏远了旧友,而只是为了自始至终将镜子家的一族完好无损地放置在另一个世界中。作为清一郎一方的客人,只邀请了如今已疏于见面也并不思念的过去学校的朋友和老师。这毋宁说是他把自己的婚姻看作与自身毫无关系的意志表现。但是母亲不断地发牢骚,抱怨库崎家这种公开表演式的披露宴无论在谁看来,都给人一种把清一郎当作入赘女婿的印象。还说即使在如今家道中落的杉本家族中,过去也曾有过可以对藤子的祖父颐指气使的人物等等。清一郎也没有特别耗费精力来说服母亲,他自己认为这种“借来的婚礼”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形式。甚至连婚礼当天的晨礼服也是由库崎家出钱在他们经常光顾的西服店订做的!他爽快地接纳了一切,而即将成为岳父的那个人也十分欣赏他“不拘泥于物质的明朗态度”。

  婚礼的会场定在明治纪念馆,披露宴定在帝国饭店的孔雀间。按照藤子的意见,宴会采取鸡尾酒加牛排的形式。请柬一共发给了500人,其中库崎家的客人就占了456人。不过压缩到这么多人也并非一件易事。某人由库崎的前辈、原总理大臣、本届新党筹备会的代表委员之一大垣弥七夫妇担任。

  到昨天为止天空一直阴雨绵绵,让人担心不已,可一到7号,却变成了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把女人们从害怕盛装被雨打湿的担忧中解放了出来。清一郎的母亲一副坚毅而冷静的面容,比平常挺得更高的胸脯较之任何时候都更昭示着她是一个寡妇。

  当载着杉本一家的包租轿车进入明治纪念馆时,清一郎发现:这个初次来到的地方正好被一片森林包围着,而他曾经从镜子家的阳台上无数次眺望过这片森林。每到傍晚,宛如芝麻一般密布着乌鸦群的这片森林,当他深夜造访镜子家时,这片曾经毫无感动地眺望过黑黢黢地静卧在月光下的森林。森林中一年到头都沸沸扬扬着举行婚礼的人群。中间隔着低矮的谷地和信浓町车站,镜子家和这片森林之间的对照是颇为得当的。而他独自一人从那个家的阳台上飞身跳向了这森林的背后一侧。

  ……此时,镜子也在光线充足的法国式窗户旁边,一个人进早餐兼午餐。真砂子已去了学校,女佣在远处一声不响甚至连电话铃声也没有。窗边的地毯因日照而减褪了色彩。

  大约一周前,久未露面的清一郎打来了电话,声辩自己之所以没有邀请她出席婚礼的理由。“客人们尽是些我不认识的大人物呐。”他说道。镜子问了问婚礼的会场和披露宴的场所。当得知是明治纪念馆时,镜子想说“就在这附近呐”,可一想到清一郎的心思早已飞向了别处,似乎不会留意到这些,她便欲言又止了。

  镜子深谙清一郎不邀请自己的心理。她远离世俗的社交生活已经时日匪浅,倒不是对方拒绝了自己,而是自己也拒绝了对方。

  镜子一边咀嚼着涂抹了桔皮果酱的吐司,一边瞅了一眼下午1点左右的那片森林。这儿有热气腾腾的咖啡,有冷冰冰的孤独,而那边有男人的晨礼服,高岛田的发绺和笙筚篥。而那一切从这里是看不见的。尽管看不见,但森林却还是在霎间里陡变成一副滑稽猥亵的形态了。

  从现在开始清一郎所要做的事情全都是既定的;可镜子所要做的却没有一样是既定的。或许该去美容院吧。恐怕会因为寒冷而不能成行,必须得去订做了衣服的西装店试穿一下。尽管很讨厌,可还是有必要束紧腰部。不,或许哪儿都不去。不去就不去吧,反正会有人打来电话的。说不准会有谁突然闯来,搂住镜子的膝盖,倾吐被恶人抛弃了的哀叹并嚎啕大哭。或许那个志在每周攻陷一名有夫之妇的新面孔青年会霍然出现在门口吧。他惟一的梦想便是遭到深怀嫉妒的丈夫们的射杀,以留下一名好色男儿的荣耀。或许那个承蒙镜子介绍了5位新顾客的妇产科医生又会打开戏谑的电话吧:“有什么新客人没有?我会随时给予精心处置。谁也不会有什么不满吧,因为没有比我更安全可靠的医生了。”

  ……啊,在森林的那一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人生。可是在这儿,在镜子的周围,人生却多得不计其数,而且全都便于洗涤一新。

  镜子一个人独处时,从不想看电视,或是听收音机和唱机。在这沉默里,在这午后的怠惰中,在这暖烘烘温暖养身体,透过玻璃的阳光里,她像冬天的苍蝇一样一动不动地蛰伏于性的幻想中。

  镜子也曾有过新娘的初夜,这记忆是那么滑稽但却化作了她对别人婚姻的细节想象的凭据。在想象中,他人的婚姻比自己的婚姻占据着更重要的意义。

  当她陷入这种想象时,冬天的光线也开始显得十分强烈了,而且房间的一个角落还点燃着煤气灶。尽管在藤色的希腊式睡衣上只披了一件深紫色的绗缝缎子长袍,胸部却早已微微出汗了,镜子在香水与汗水混合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中,感到咖啡正徐徐排遣掉起床后的倦慵。

  她只瞅了一眼将景色的两边划分开来的常绿树森林。高高的落叶树在森林上边铺展起纤细的枯枝的网眼。“那儿正要进行的事情,还有我这胸脯上的汗水,”……镜子觉得:即使这汗水与香水在蒸发的过程中将淡淡的气味飘进了在婚礼上听到祝词的清一郎鼻腔中,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她从这种想象中玩味到一种秘密的亵渎神明的乐趣。

  ——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她发现了上学前真砂子放在这儿的偶人。镜子颇为罕见地想到要把偶人还回到真砂子的房间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孩子的房间。

  在这个一切都是按孩子的趣味装饰起来的小房间里,桃色的质地上刺绣着玩具熊的大床罩显得又宽又大。镜子想,应该给她换一种更适合女孩子的花纹床罩。

  镜子想把偶人放在装饰架上。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的玩具房子上。这是德国制造的玩具,一个精巧的房子模型,里面的各扇窗户上都点燃着灯盏,呈现出一派夜晚的小小团栾景象。房子的大门微微敞开着。镜子漫不经心地用中指那红红的指尖戳开了门扉,见里面塞满了纸屑。

  “居然把这当作纸屑篓在试用。那么,纸屑篓又到哪儿去了呢?”她一边纳闷想着,一边把抽出来的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片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用幼稚的铅笔字写满了“爸爸、爸爸、爸爸”。

  镜子陡然被一种莫名的愤怒打懵了,甚至在这玩具房子里面的里面也肯定一层又一层地塞满了咒语般的写着“爸爸、爸爸”的纸片吧。镜子恨不得把纸片全部抽出来付之一炬,但转念一想,还是原封不动地把纸片塞回玩具房子中重新关上了那扇门。

  “哎呀,你沒邀请友永夫人吧。”当清一郎在母亲和妹妹的陪伴下,沿着纪念馆嘎吱作响的黑暗走廊走向等候室时,母亲这样问他道。清一郎并不是没有预料到母亲会提出这个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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